雨恰好爆发时,清洁工将擦玻璃的刮水器拿下来,一并举着水桶离开。走廊很静,路过心内科1032病房,里头朦朦胧胧有说话声。
是陈彻在为尤黛雯诵读《圣经》。
“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s in the expanse of the sky to separate the day from the night, and let them serve as signs to mark seasons and days and years,and let them be lights in the expanse of the sky to give light on the earth.' (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区分昼夜,昭示节令、日子、年岁的更替,并要于天空发光、于地上普照。)”
他熬过夜,通宿的烟把嗓音熏得干涩,可是不哑不沉,敦肃英腔娓娓不倦。
混着风雨声飘进耳朵里,是效果良善的安抚剂,于是尤黛雯胸前区持续的闷痛终于有所和缓。
听见她的呼吸音不再困难,陈彻放下书问:“好点了?”
“嗯,就是只能坐起来呼吸,躺下就难受。”
“你是不是贪吃香蕉了?”陈彻探身掖掖她腹前的被子,望望柜子上的水果,“医生说你血糖升高了,不能再吃了。”
尤黛雯无奈道:“没办法啊,最近有点便秘,厕所一蹲就是一个小时,难受得很。”
“一会儿我问问医生怎么办,反正你不能再吃香蕉了。”
其实陈彻原本没打算来。
着手创业后他跟尤黛雯约定过,保持一周至少两次看望的规律。昨天搬运工送完桌椅,今天应当和郭一鸣商议创建公众宣传账号的事,半途接到护工的电话,说尤黛雯状态很糟糕,这才一路猛踩油门赶了过来。
到了他一看,幸好只是场虚惊。
人老至一定的岁数免不了要哄,一丁点身体上的毛病就会警铃大作,以为必死无疑。这种心理若是提早个十几年,估计尤黛雯也不会得这病。
现在她对这病的态度在看得开又看不开之间矛盾。
就似对陈健民。
陈彻视线在床头柜下慢扫,层层叠叠的礼盒,附着“闻知夫人贵恙,前来问安,愿早日康复”的签纸,院长夫人病榻前的慰问总不会少。
他问:“他最近来看过你吗?”
母子俩对这个“他”字素来心照不宣,尤黛雯笑,“你觉得可能吗?”
她看看窗外苦雨,又说:“以前也不是没期待过,刚病那会儿总要护工把房门虚掩,这样他从这里路过想起来了的话,兴许能进来看两眼。失望久了也无所谓啦,他基本不来,为了跟他攀关系来的医生倒不少。”
陈彻凝视她,说:“这些医生要是知道讨好你没什么用,不晓得还来不来……”
尤黛雯耸肩,“你要他们知道干嘛?好处不蹭白不蹭。”
“就这点不值钱的东西,有什么可稀罕的……”
“想太简单了儿子,可不只你表面看到的这些。”
陈彻低头看手机,快到关机极限的电量,而他把充电器落在了车里。他抬头说:“我知道你指什么。”指钱,还指房。
当初尤黛雯并非没考虑过离婚,然而陈健民说过,离婚的话他不会要陈彻留在身边。她家世再好,毕竟没正经工作,又一身的病,更何况两个亲手足皆是男性,往下的子子孙孙都是尤家人,只有她的儿子姓陈。
再三思虑,她总觉得不在陈健民这里搏点什么就不甘心。
王艳给陈健民私生的儿子再有半年到学龄,即便不能抛头露面,陈健民在他们母子身上花的钱必是只多不少。
陈彻比较无所谓这事儿,花陈健民的钱他都嫌不安生,但尤黛雯不这么想,这两年不管清醒还是梦中都在盘算日后怎么分财产。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闺怨被她抛开,她只想在陈健民那里捞点好处给儿子。如此也算赔偿了她一去不返的荒唐青春。
尤黛雯空对着墙壁发愣,倏尔扭头,扼住陈彻的手腕说:“儿子,你结婚不能太晚。”
陈彻一怔,失笑着回:“妈,你儿子才二十三。”
“不能晚于二十八,”她晃晃胳膊,“过五年那小畜生都上小学了,妈妈觉得你最好得在三十前生儿子。”
陈彻啼笑皆非着哑然。
尤黛雯趁火赶势,“要找门楣旺的女孩子,听到没?”
陈彻含糊几句,指望敷衍过去。
尤黛雯盯进他双眼,道:“你必须听妈妈的,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年,你们这一代人大多是独生,等我走了你就没什么依靠了。”
“你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陈彻皱着眉撇开脸。
尤黛雯只管自说自话,“我看付星就很好。”
陈彻笑了一声,“她好什么?”他难得在母亲面前显露出厌烦。
“她不好吗?”尤黛雯斜睨他,“家境好,又懂事,还生得俏兮兮的,多好啊?”
陈彻手里剥着柑橘,忽而使力把橘络扯掉。
雨很大,窗玻璃瑟瑟发颤。
他这点不耐烦已然很明显,偏偏尤黛雯不依不饶,问他:“你听不听妈妈的?”
陈彻闷叹一声将手滑离被面,他瘫进椅子内,肃声说:“妈,我很尊重你,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亲人也只有你。但是现在说这种事真的太早了!”
“你是不是不认同妈妈把婚姻当工具的想法?”
陈彻呆钝住,尤黛雯审视的目光在他面上速写。
他倒也不是全然不赞同,所以答不了“是”,更答不了“不是”。
认同,因为他不过是个俗人,也想要四平八稳的婚姻和人生;不认同,是徐嘉尚在他心底搁了一片乌托邦。
“我是为你考虑。”
“知道了。”
“知道就跟妈妈许个承诺。”
“……”
久也不得回音,尤黛雯狠了狠心,说:“妈妈死之前要是看不到你结婚,死之后也会天天在下面候着你的消息。”
不由开始愠怒,陈彻沉默着对付。
阴雨天,尤黛雯的声线冷得异常,“我就这点要求,你要是交不了差,我再也不认你。”
后来的雨大到整座钢铁丛林都陷入迷雾里,巨厦之外还有巨厦,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彻坐进车里才给手机连上电,屏幕上数条未接来电。他刚刚怕手机彻底关机,便静了音,也未拿出来看过,没想就这么错过了徐嘉的电话。
每条间隔不过三秒,她这么非同寻常的焦急肯定有要紧事。
雨刷器一左一右,割掉一层雨脚再覆一层。
陈彻蹙着眉回拨徐嘉的号码,心里头隐隐不安。
那头没接,电话拨到第三回被拦腰掐断。
陈彻拿下手机,眉间发紧。
正待发条信息关切安危,那头先说:
“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敲键盘的手一僵,有方才那场不愉快作铺垫,他看到这条信息时,下意识觉得莫名其妙又窝火。
问她“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她的回应反倒迅疾如风。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没有谁离不开谁的意思。”
*
翌日早上去体育馆准备比赛时,徐嘉还掏出手机翻过信箱。
说狠话总是轻而易举,说完也总是期待能来场峰回路转。但是那之后陈彻没回信,符合情理、意料之中。徐嘉也在想,假如他回一句“我不同意”,或许她真的会动摇。
可他只是静静地,什么也没说。
徐嘉在观众席收起手机,看台下铺展病床、安置SP病人。
等候时间漫长,领导程式化的致辞冗长又无聊。徐嘉撑着颊侧,四处乱看时目光碰上了在走道找座位的容骞然。
他也穿白大褂,胸前别一号牌,和她同样是参赛选手。
容骞然笑了一霎,慢慢走到她一侧坐下。
“能在这碰上,我觉得不意外。”他坐得笔挺,手在镜架上一扶,白衣一尘不缁。
徐嘉随口问:“你在哪组?”
“B组。”
“我在A组。”
“那我们是对手哈。”
四周人声鼎沸,姑娘翘着下巴扬声说了这句话,骄傲得坦荡直白,看得容骞然不由恍神。他不停低笑,徐嘉就问他为何而笑。
容骞然收敛嘴角,颔首道:“以前总觉得你是个充满忧伤气质的人,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面。”
“忧伤?”徐嘉不禁揉搓起下颌,“怎么看出来的?”
顿了几秒,容骞然直言:“可能,从你对那位先生的态度。”
用词很讲究,徐嘉忖了半晌方明白他指谁。
随即她默然,旋颈瞭望其他方向,发丝跟着动作往宽松白大褂里一溜,下颌线紧贴骨面,过分瘦伶伶。
这样的避讳背后必然有很深刻的难言之隐,容骞然不再追问,看着她细得令人发指的腕骨道:“太瘦了,试试去健身、多吃点肉。”
“嗯?”徐嘉疑惑望回来。
容骞然淡笑着停语,脑子里居然用这个“试试”又造了个句子——
“不然你试试考虑我?”
太荒谬,他摆摆头冷静下来。
领导持续啰嗦,赛程一直滞后延挨,参赛选手的白大褂连缀在一起,成了陪衬的白色背景板。
徐嘉等得心烦气躁,起身出去上厕所。
容骞然好意问她是否要陪伴。
徐嘉摇头婉拒。
而出了体育馆门她才知道,这个拒绝有多不理智。
几乎所有人都快遗忘十月份平医附院的那次医疗事故,怎么发展、如何解决,除了医院高层无人知晓。
在这一刻之前,徐嘉也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被牵扯进去。
她出了门,刚要给含着的烟点火,就这么被闹事暴徒手里的棍子误伤。这一击不轻不重,刚好令她神志发晕,不清楚之后馆内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昏昏沉沉的,徐嘉清醒时已同数名涉事者与受害人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调查。
身边几个知情学生唧唧咕咕在聊,她才搞清楚事情原委。
暴徒是患者家属遣请的,因为不满意赔偿金数额。目标是大赛组委会里的附院正副院长,听说闹得翻天覆地,场馆被砸得七零八落,连赛事都暂时难以进行下去。
徐嘉稀里糊涂地候在走廊椅子上,等警察唤自己做笔录,都不知道要答什么,思绪一片荒芜。
她一直垂着头,身边有女生碰了碰她,指指自己的额角善意提醒道:“同学,你这里破了。”
徐嘉淡淡说没什么,移开眼睛望向走廊底端。
昏暗无光,像个黑洞,视线似星球轻易被吸走、向奇点靠近。
耳边有人在说:“因果报应,是场轮回。”
她轻轻笑,将欲扭头,余光豁然跳进一个身影。
细看身影错开成两个。
一个是唐应生,脚步趔趄,脸上还挂着彩。
后一个脚步利落,一身黑大衣都快融进底色里。
徐嘉看到他的脸,差点没无奈失笑。
因果报应,有些人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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