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的这一周,两人都过得充实忙碌。
来岁是丙申年,春节在日历上的位置非比寻常的早,各高校的期末也顺应提前,期末考试安排一公布,打得一众学生猝不及防。按说以往徐嘉并不会慌乱,但这个学期她自我感知起来,其实不算学得很好。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挤进备考的千军万马。
一壁是药理、病生和外科学总论三座大山,一壁又是临济大赛的压力高垒,徐嘉终日迷茫焦灼在其中。
放自己一回也不是不行,到底还是不甘心。她野心勃勃、渴望成功,仿佛以此便能证明自己与常人无异。
另一边,陈彻亦在不分昼夜地筹备公司。
影像设计行业说白了也是销售行业的一种,只不过销售的是虚拟产品,他一样需要焦心产品的设计研发、生产销售与后续服务链。
而在此之前,他还得认真研磨公司的决策和战略。
前期储备上郭一鸣基本只能以体力匡助,主意还是由陈彻单拿。
经验匮乏加上势单力薄,通常他一个主意思前顾后要花很久的时间,或许四五个小时,或许熬煮一个通宵,陈彻这一周吃得最多的就是桶装泡面。
不敢懈怠,他得赶在月底的创业高峰论坛前让公司有个尽如人意的雏形。
届时,论坛会提供百家机构投资与媒体曝光的机遇。老天恩赏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创业人上台演讲,总不能一点干货都拿不出手。
当初实践之前志气颇满,临军对阵时才发现一切都与想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无怪有人笑言——
嫌命太好的就来创业,保证一棒当头叫你面目全非。
周六,北风寒冽。
陈彻为了方便通宵,在三楼留一块四十平隔间作休息室,支了床也通了简易卫浴,格调介于温馨和寒酸之间。
昨夜仅阖眼两小时,此刻脑仁像嵌了块铅石进去,他从床上坐起推窗往外看,灰寂的人工湖面好似在视野里晃了晃。
这段时日米线吃得比他丰盛,刚抱来时小小一只,甚至不够填双臂缝隙,现在再看,竟是长横了一圈。
陈彻掀开被子,冲墙角黢黑的那团喊道:“米线,过来。”
米线不喜搭理他,他唤了几遍都无果后自觉无趣,揉揉额头后再次躺回床上。
唐应生的电话便是这时来的。
他言辞委婉,然而意味已经够明确——“陈彻,钱是不是得还我了?”
陈彻停了一霎,才回:“我才注册没多久,一般得过一周后才能取出来。”
那头瞬时默了下去,陈彻问:“你急吗?”
“有那么些急,”唐应生语气无奈,“我钱都套赌场了。”
声调倏尔压低,他接着说:“张哥跑路了……”张哥即是他常去赌场的老板。近日国内刮起打非之风,陈彻其实早已料定这个赌场的结局。
“……我以前就提醒过,你老这么身家不顾地玩,迟早得出事。”
“哎呀现在也不是埋汰我的时辰,钱我肯定会想法子追回来。”
“能追回来?”
唐应生被问住了。
陈彻复又起身,问:“总共套了多少?”
那头支支吾吾半天,吐了个惊天巨额,“一百万。”
“……”
唐应生家底子实,父辈搞地产且名下有全国连锁的影院,是以禁得住他不停糟蹋。
不过也应了那句老话,富不过三代。外头捕风捉影都在说,唐家最近的光景早已不复当年。
这个事实,陈彻最是了解,于是也确确实实关切地说:“我尽快把钱还你吧。”
“行,我他妈也是真没办法,不然怎么可能催你还钱?我最恨催人还钱!而且我俩什么关系,我的钱借给你我从来不会担心!真是没办法,给我老头知道肯定得给我扫地出门……”
“行了你别掰扯了,想办法把钱追回来吧,以后戒了甭再赌了。”
陈彻蹙眉叮嘱几句,把电话挂牢。
米线在视线尽头翻了一滚,凛风向屋内伸手,翻得长桌上仰敞的策划书哗哗乱蹦。
也翻得陈彻心里头的思绪乱蹦。
他不愿意赊人情账,更当唐应生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想得现实一点,以后的路途迢远,能互帮互助的情谊就得好好珍惜。另外欠钱者理亏,借的人有难他自然应当尽快还。
但是实话实说,他账里的资本已经不多了,再往下走,卖房卖车必是既定的选择。
*
晚上陈彻把徐嘉接了过来。
当然,是以米线作为诱饵。
然后他才晓得,米线并非生人勿近,它仅仅是白眼狼似的只对他生疏罢了。
门方被打开,徐嘉细声冲屋里一唤,轻而易举就把米线牵引进怀里。
陈彻看他们互相亲昵的模样,都有些愠怒,禁不住翻脸道:“没良心的东西。”
“你说谁?”
“我说你儿子。”
徐嘉朝他睨了记冷眼,低语:“胡说八道。”
她说着沉默下去,手掌感受米线脊背温热的起伏,心头喷薄出不少杂感。
明明他们打情骂俏时堪比任何一对情侣更动人黏腻,却又比任何一对情侣少了些东西。横亘在他们当中的,是长久累积的嫌隙,也是年少懵懂与成年理智的醒目矛盾。
“你给它喂了些啥?”徐嘉佯装心思只在米线身上,“我瞧它长得也忒快了。”
“进口猫粮。”陈彻回答间,到她跟前走了两遭,似是在意会她该抬眼看看他的消瘦憔悴程度。
徐嘉点头,说:“你表现不错。”
陈彻哑然,深感眉间紧绷绷一跳。
之后他们各自进入工作状态。
徐嘉坐在床沿,米线放在腿上当毯子盖,手里捧着药理学默背考点。
陈彻支额在桌子边,阅读实则没什么营养但弃之又嫌可惜的创业鸡汤书籍。
互不打扰,最理想的状态。
理想到谁也没注意,冥冥中这或许也算一种陪伴。
陈彻先从书中离神,转着椅子滑向徐嘉。
是夜风凉,窗口把漫天的墨水往屋里倾装。
他今天穿烟灰色衬衫,胸口直接抵住她手里的书,手搭在她腰后盯着她看。
两人隔着一只猫,徐嘉冷漠地拿头顶与他相对。
“一个礼拜,”陈彻沉声开口,“想我了没?”
“……”徐嘉款款将书落下。
“一点都没想?”陈彻抬手拨开她的刘海,“想就点头。”
徐嘉无反应。
“不想就摇头。”
他看着依旧木怔的她,嘴角上抿,补道:“那就是想了,但不好意思承认。”
徐嘉淡淡翻抬眼皮,“你怎么这么贫?”
陈彻不置可否,颇为无赖地笑。
“一个礼拜而已,我忙得要死哪来得及想……些乱七八糟的。”她不露痕迹地停顿又理所当然地接续,陈彻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手往下挪了挪,坦然揭开毛衣向内,陈彻含着略显粗粝的口气道:“那这个礼拜跟那个男的见面了没?”
徐嘉放下书拽他放肆游离的胳膊,说:“见了。”
那手霎时更为恣意,徐嘉皱眉,咬牙补充:“抬头不见低头见。”
与一盏灯光相背,陈彻拉着脸一愣。
正向有疏疏星光投到那张阴沉面色上,莫名好似“日色冷清松”。
他很快把米线从她腿上赶了下去,就手轻轻一推,覆着她倒了下去。
手顺着纤薄背肤缠绵往上,蓦地停顿一发力,徐嘉胸脯旋即跳脱了束缚。
陈彻得逞发笑,她恨恨地仰视他。
“禽兽吧你!”
尾音不过半,被他吞含,一路绵绵挟进腹内。
无论如何,男女挣不脱体内最原始的本能。被子本是凉且干硬的,很快燥热缭乱。
徐嘉忽而像一匣水,任陈彻这束狼毫来回拨转渗透。
又像两条泉涸之后渐渐干枯在陆地上的鱼,相抱翻滚,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陈彻像吸烟品茶一样深入体味她,上下同时卖力,催发她的情动。
他们最近都瘦了不少,皮肉厮磨间其实是骨骼的相撞。
就好像不远处又有火车轰鸣而过,铁轨与车轮不留余力地碾动,在沉寂冬夜里惊出闷吼。
徐嘉这匣水,被挥毫涂抹在床上。
耳边陈彻迷乱的气息作底,她听见有人在深夜马路上醉酒跑着调歌唱,听见百米开外不眠屋内有关创业理想的杯酒叹息。
结束时陈彻不肯满足地留在里头,徐嘉甚至难受得鼻酸,手掌耸他肩头央求:“胀……你赶紧出去。”
陈彻纹丝不动地耍泼,反反复复问她容骞然好还是他好。
只是这醋意生得不是时候,徐嘉正在烦躁的节骨眼上。
也许因为心思过于敏感多虑,徐嘉总觉得大部分时候他对她就像现在这样,是毫无道理地蛮横,使她十分不舒服,并且没有安全感。
使力推他,徐嘉眼底明暗交错着水光,憋着一口气才没有示弱地流泪。
陈彻迟钝地稍有感知,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她隐约悲戚地叹:“陈彻,我真的……”
“真的很不舒服。”
陈彻恍惚地回望她。
面色惨白,一双眼睛死沉沉。
但凡有丁点情绪都还好,偏偏她再次向他阖紧了窥探的大门。
徐嘉心想,没有人天生擅长和抑郁症患者相处。
陈彻亦然。
他都能想到买只猫治愈她,可此刻也只是施施退离后起身穿衣,抱起米线放到床上,继而重新坐进桌前的灯光里。
*
三天后,临床医技大赛前夕。
同时巧合也是丁瑜的生日。
现在这样说已经不太准确,徐嘉呆望着手机跳出来的备忘录,麻木地将“生日”二字删改成“诞辰”。
“你参加,我会拉横幅为你助威。”
徐嘉悲哀又无助地发现,这道鲜活灵动的声音她想起一次,就比上一次更模糊。
她胡乱地暗叹,死亡的本质是遗忘,现实面前再深的旧情也能被时间冲淡得不痛不痒。
徐嘉一边默默梳理考题的操作流程,一边在相册里翻查所有丁瑜遗留的痕迹。
指腹一悬,辅导员的通知忽而在下头浮现——
“徐嘉,来办公室一趟。”
一刹那,她多日来所有的不祥预感都像应了验。
办公桌旁辅导员以寒暄开场,“明天要比赛了吧?紧张吗?”
徐嘉平静摇头,“对,不紧张。”
“那就好。”
顿了几秒,辅导员意味深长地说:“徐嘉啊,最近我这里有些对你不利的传闻。”
时间缓移,事态漠然照着该有的走向推进。
徐嘉虚掩目光,“嗯”了一声,而后问:“什么样的传闻?”
辅导员含蓄蕴藉,“学校前不久发生的那件事,我虽然几乎没在你们当面提过、议论过,但我私心还是希望你们都引以为戒。”
徐嘉揪紧了衣角。
“学生嘛,就只能做学生该做的事。至于其他事,学会是非分明很重要。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美好,更有带刺的诱惑……”辅导员斟酌着言辞,终是避不过开门见山,“我更愿意相信流言是假,也相信你不会跟丁瑜学。”
雁过留痕,特殊时期总有人抓着窥见的那点线索,随意发散思维不负责任地推理。
校内刮起一阵风,传她成绩好但作风不端正,跟陈院长沾亲带故博关注。更有甚者,说她和丁瑜是近墨者黑,兴许也被关系户所包养。
徐嘉用尖锐的指甲刮过掌心,淡淡回答:“我没有。”
辅导员默然凝视她半晌,说:
“但愿是真的。”
徐嘉说:“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要她当下立指起誓也可以,只是她不稀罕那样做。她霎时间很疲乏,无端被泼一身黑,再怎么拼命证明也是徒然。
辅导员道:“那好。”
“但是你最近的状态也不对,经常夜不归宿,频繁请假,班级活动也不比以前积极……这些我没冤枉你吧?”
“没有,”徐嘉无从辩驳,平静接受,“这些是我不好,我会改正。”
辅导员点头,说:“好,我相信你一回,也期待你以后的表现。”
往宿舍楼外走,徐嘉每一步都起得虚浮、落得沉重。
她在台阶最底端抬头……
埋伏了一天的雨终于舍得下了。
人在最彷徨的时刻会忍不住想很多人和事。
徐嘉想到丁瑜,想到总是很暖和的米线,想到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也想到了陈彻。
雨坠在脚跟,像船边翻腾的白浪。
她倏尔是暴雨中无处锚泊的舟舵,一点一点正被负面情绪的深海淹没。
阴风里,每张路过的伞下或陌生或有些熟悉的张望都让她不免疑心……
那些眼睛里盛装的是怎样的不怀好意。
徐嘉两步退回檐下,拿出手机迟疑地拨响了陈彻的号码。
拨了四五回,都是直响到被无法接通的提示音打断……也依旧没人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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