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雪的冬夜格外阴冷,道两旁悬崖林立,四处生风。
年乐跟随晃荡的公交,从长街头一路高歌到长街尾。
徐嘉靠窗坐单人椅,容骞然站在她身畔。
车厢站站客满,他们像是烤箱里被赶到最拐角的面包。车厢顶橙黄如火的灯影使这个譬喻更加形象。
徐嘉看了一会儿,暗自失笑。
这算她今天第一回由衷地笑。
“笑什么?”容骞然耳根灵光。
她抿抿唇,撒了个谎,“笑回去可以早点睡觉。”
“这样啊,我以为……”
容骞然手指在吊环上搓了两下,欲言又止地望向窗外。
但也不全是看窗外。
车灯恰好将徐嘉的轮廓虚实相宜地投映在玻璃上,他偶尔会禁不住朝上面睨去一眼,透过污痕与水渍,能清楚地看见她眼尾的一点小痣。
容骞然一直觉得徐嘉的骨相很独特。
乍一眼有矜贵疏离感,细看不乏温婉平淡,像迷离都市里耿介自持的艺术展,又好似冷色调与巧密工笔的结合。
其实他最初知道她,比她所认为的要早。
彼时还在路敬文和周妍的暧昧阶段。
他算尽兄弟之谊,常作二人的陪衬好不使这对男女互感尴尬。
那天是学生会换届会,周妍因为路敬文的关系把座位换到他们中央。而干部们一度没来齐,会场的每个同学都像在等待戈多。
越等越躁动间,台角忽而走出一个女生,拍拍话筒后用镇静异常的声调安抚道:“大家稍安勿躁,马上就开始。”
容骞然应声抬头,看得发笑。
他觉得这女生挺有趣,也不刻意扮出知性学姐的模样,反倒一脸冷色,像在说你们爱等不等。
那之后周妍对他问的话和今天他所问的一样——
笑什么?
他回:“笑这女生。”
周妍说:“这是我室友。”
他“哦”了一下,紧跟着就听她说:
“叫徐嘉。”
后来会晤终结,他们慢条斯理地跟在人群最后。
徐嘉从舞台偏门走到周妍身边时,正好扬着双臂在绑头发。
容骞然侧眸瞥她,视线无意向下扫,同时听见周妍对她说:“鞋带散了。”
他跟着路敬文走出门,无声一笑。
当时也没想过,命运会给一个巧妙的机缘,让他把这句话以更适当的方式说出口。
见习阶段容骞然向学校申请了留宿,公交开到北区还有不少距离,徐嘉先行到站。
站点播报声落,她抓着包起身说:“我要下了,你坐吧。”
容骞然恭敬不如从命,与她调换了位置。
他抬头,隐约瞟见她在用大拇指揉捻中指根部。
“是吵架?还是分手?”
徐嘉被问得一愣,暗慨他的观察力敏锐过人。
“都不是?”她无意味地笑,“准确来说……是将过去斩草除根。”
容骞然微微颔首,沉默地转向别处。
他想这女孩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一样的,总是清醒自知,却又习惯在人前装一个事事难言的傻子。
车速逐渐慢了下来,徐嘉脱开扶手向后门挪步,回眸冲他挥手道:“我走了,明天见。”
容骞然迟疑片刻,蓦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在她微讶的注视中随她一道挤下了车。
是夜有风,小刀一般剃在脸上。
徐嘉看看他,又回望扬长而去的车尾。
“你……不是在北区下吗?”
容骞然双手揣进口袋,笑答:“我送送你。”
她点点头,行了两步后自嘲:“你该不是怕我做傻事?”
“那倒没有,”他冉冉跟上来,“我最不担心的就是这个。”
徐嘉扯扯嘴角问为什么。
容骞然的答案很令她意外,“你有你的胆怯,也有你的勇敢。”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像那天在男寝的走廊一样。
“我相信你也懂,”他唇缝逸笑,“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值得珍视的东西。”
徐嘉端详着他,温和面容上有良师益友的气质。
她说:“我当然明白。”
“你有自己的抱负,对未来也有完整的规划,这个挫折你可以看成是绊脚石,不必挂念太多。毕竟每个人都会遇到绊脚石。”
徐嘉听完嘴硬道:“我不会挂念太多。”
“是吗?”容骞然问,很快又替她借坡下驴,“不过我相信你,你只需要一个过程。”
“人都是会成长的,”他四下张望,指指街角的金融大厦,“多少人爬上这座楼的顶端之前,都对未来有过无数回恐慌。”
徐嘉被他逗笑,“你的鸡汤真有一套。”
“确实,”容骞然的双目也随她在镜片后绽开笑意,“我还有更好的鸡汤。”
徐嘉定神,等他续言。
他悠闲道:“我所认为最好的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共同成长,又或者一个带领另一个进步。”
语罢没隔几分钟,下班公交就赶了过来。
二人在街旁匆匆道别,容骞然乘车离开。
徐嘉却留在路灯下站了许久,心里因这句搅扰出波澜。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跟陈彻说——
你看,就连一个外人,都能轻轻松松把你看透。
*
日历结算除夕前的最后几日。
腊月十二这天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徐嘉一早来医院便获知,那位核黄疸患儿因肠闭锁引发的呼吸衰竭而夭折了。
消息十分突然,但又有冥冥注定的无奈感。
徐嘉僵在门边听黄老师说完,一股凉意自脚跟将她撕成两半,连功力强劲的暖气也缝合不了。
与她相比,黄老师分外平静,“那位父亲决定,要将小孩的遗体捐献出去。”
徐嘉深呼口气。
黄老师问:“你想去看吗?”
“什么?”
“去观看遗体捐献的签署仪式。”
徐嘉踌躇了半晌。
来之前,她从未想过一场短短的见习会让自己有这么多见闻。她想,也许身处医院就是这样,半边美好童话半边暗黑故事,生与死在前方角逐,三分注定七分打拼的至理名言在这个地方只能反着来。
黄老师默然等了等,直接起身领她过去。
路上徐嘉忍不住问:“老师,你最开始就职的时候,面对这种情况会难过吗?”
黄老师顿步,侧过身来望着她。
“会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我自己还是母亲。”
“但是……”她用那双慈眉圆眼注视徐嘉许久,复又抬腿向前,“治好患者是本分,治不好我们也得学会接受。而且这事你得辩证着看……”
徐嘉跨步与她齐肩而行。
“那个小孩就算留了性命,以后他和他家人的生活质量也会很差,其实我们说治愈治愈,提高生活质量远比拯救生命重要。”
“你以后就知道了,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会很无力无奈,磨炼心智比锻炼体力更有意义。”
揣着心事路过产房,黄老师扭头又道:“这一行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几乎是要用终身去钻研的道义学问。”
徐嘉愣了一瞬,听身后迎接新生的渺远笑声,和着微风钻过胸腔。
赶到的时候,红十字工作人员堪堪送来捐献文件。
一屋的人肃穆着神情,徐嘉倚在窗边,看那位父亲颤着手在文件上打钩,状似她期末浸在选择名解题里的苦闷谨慎。
签署完毕,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知会他,孩子的心脑组织将被取出来做科学研究。
父亲立时木然在椅子上,随即起身踱步,又坐回去,再起身踱步,循环往复四五遍。
徐嘉甚至有冲动走过去安抚他。
下一秒,他含笑说:“挺好的,孩子的生命也有了价值。”
气氛压抑到她不愿久留,多看两眼后落荒而逃。
她蹿到楼道拐角抽烟,边抽边凝视戳在窗沿的盆景。不清楚那是什么植物,在穷冬里有着反常的绿意。
黄老师那句“磨练心智”反复在耳畔回响,徐嘉心口隐痛尚存的话全递进风里。
——该成长了。
——不仅是躯体的生长,还有内心的强大。
*
一连数日,陈彻和徐嘉没有相互联系。
他觉得自己的初次住院经历很奇妙,在病床上无聊到怀疑人生,出病房又分秒躲不过与自家相关的流言传闻。闲人一口“陈院长”,一口“院长夫人”,如今还多了一个他。
不过所有人都假作心中无数,人前光鲜无比的陈健民,会在年关前后过着怎样夜长梦多的生活。
陈彻揣兜在走廊上乱逛几圈,最终被护士催赶回屋。
护士力气不小,按得他肩胛骨生疼。
临进门前,他觑见走廊尽头飘过一记模糊的身影,陡然抬起手扼住门板。
护士吓了一跳,“祖宗,你能不能听话?”
陈彻恍若未闻,就这么僵着身子探首凝视几秒,终究收回视线。
折回病床,他躺得六神无主。
护士凑近床头检换标识卡,陈彻强自冷静地扭头探听,“平医那些学生的见习结束了吗?”
“嗯?没听说结束啊……”护士抬眸,思忖后改口,“哦明天小年,大概晚上就结束吧。”
陈彻手在口袋里捏了一转,抽出来伸向护士。
护士怔住,视线落向他掌心。
“能……请你帮个忙吗?”
*
晚七点,黄老师提携着几盒西点饼干踏进休息室。
所有见习学生已经换下白大褂,列成一排听她作年前任务的总结。分发完礼盒后,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她靠到徐嘉身边附耳说:“加油,几天的相处,老师最看好你。”
徐嘉羞愧一笑,感动滚烫地涌到眼眶。
这话被容骞然窃听了过去,在楼下他好似妒意颇浓地哂笑,“我不服气。”
徐嘉耸肩折断他的话,“有什么好不服气的,一样都得写万字见习报告。有这句话我能减字数吗?”
他但笑不语,弯着双眼凝视她。
徐嘉被看得不自在,匆匆避开。
刚泼过一场骤雨,晚霞把整个省立涂成油画。
她回眸一顾住院部大楼,拽回视线迈向安康路。
出租车在门口上客下客,徐嘉凑准空车牌打亮的时机拦下一辆,冲容骞然招了招手。
“一起吗?”她问。
几步开外,容骞然还没来得及作答,横空跑出一个白色身影,蹿至她身前。
徐嘉怔视眼前脸孔陌生的护士。
“你是徐嘉吗?”护士连喘带咳,抚着胸口问。
她茫然点了点头。
护士霎时如释重负地笑,抬起手对她摊开掌心。
“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徐嘉遂声望过去,顿时滞在原地。
她搭着出租车边门,看那枚戒指被璀璨街灯映出光晕。
车轮从前从后轧过积水,在泊油路和她心上掀起涛声。
护士有些窘迫,举一举手掌以示提醒。
司机等得不耐烦,鸣笛后高声问她还走不走。
徐嘉对护士牵开嘴角,轻声说:“我不能收。”
护士为难一愣,支吾道:“我好不容易追到你的……”
她笑,旋即让笑容归位,“那就跟他说,这个不属于我。”
护士怔忪犹疑地蜷回五指,手臂垂落身侧。
徐嘉坐进车里,关门前看见容骞然对自己摆了摆手。
医院门口仍旧重复上演着告别与相聚。
暂时的,永久的,千回百折。
司机发动车,徐嘉对上后视镜,看愈远愈小的护士俯首与掌心对视,想她的到来就像是为他们这漫长的纠葛划上一个句点。
电台音量逐渐攀高,婉转歌声弥漫在车厢里。
是什么歌呢?她竟然细听良久才记起是《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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