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找到车,没有立即发动。
灰寂夜色衬底,月亮苍白泛旧。
胳膊搭在窗沿烧烟,他看见不远处的陈健民。
陈健民一身白大褂未脱,单耳挂着口罩,双手陷进口袋里,似对面前哈腰男人的阿谀奉承坐怀不乱。
距离不算近,陈彻听不清对话。但黑夜使他们之间的隐晦气息十足浓郁,更使男人所执的红包封一目了然。
没周旋太久,二人反向离散。
陈彻再度扭头,烟已经奄奄一息。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见到陈健民。
第一次是在傍晚,整间医院处在忙碌的关节点。
南一环高架突发十四车连环相撞,伤员统统就近收至省立急诊,各科分诊的医护乱作一团。而陈健民正于报告厅携领院办召开年初动员大会,来了几家媒体,高朋满座。
陈彻去找他商议尤黛雯转病房的事,在厅外等了良久,顺带随遇而安地旁听内容。
“三年硕士两年博士,规培执医,一名合格的医生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有今天的硕果。靠的是什么?靠的都是信仰!”
“大医精诚,这是孙思邈的话。而我给诸位的箴言则是,升官发财另寻他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他颇感好笑,为陈健民慷慨激昂的这两句话。
车门斜角对向一扇窗,茶色灯光眨了又眨,完全熄灭时陈彻才舍得扔掉烟,拧动钥匙握住方向盘。
手机好巧不巧一响,他瞥见“郭一鸣”三个字,戴上蓝牙耳机接通。
“我在开车,如果不急的话……”
一句未完,被郭一鸣迫不及待打断。
“不,很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陈彻减缓车速,“嗯”一声知会他继续。
“我收到畅游的邮件,对方看了公司除夕那条微博,有意找我们做新产品的宣传PV!”郭一鸣兴奋得话都说不利索。
陈彻听得一怔,在保安岗亭边猛踩刹车急停。
但他声调尚属冷静,将手机掰离支架后问:“你有没有核实对方的身份真假?”
“嗨,我再没脑子也不至于到这地步。从邮箱地址到后来给的电话,都是畅游官方联络方式。”
唇角不由自主上滑,陈彻笑,“还真是走运。”
“哎我也觉得,从看见信息到现在,我这嘴就没合上过。”
陈彻复又点了根烟,问畅游许价多少。
郭一鸣忘神大笑,“一万一分钟。”
陈彻笑答:“少了点。”掸掸烟灰补道:“不过这次机会确实是弥足珍贵的,畅游是大公司,真合作成了能给我们带来不少知名度,所以给价再低也得接。”
郭一鸣连声称是,片刻后讷讷道:“但也别高兴得太早啊,他们说了,不只找我们一家的。我们这算是投标,中了才算真合作成。”
陈彻心道不足为奇,了然于胸似的回:“没关系,我们肯定能成。”
“这么自信?”
陈彻鼻间逸笑,反问:“有什么好不自信的?”
郭一鸣在那头感慨不已。
吩咐让员工提前返工后,陈彻挂断电话,同时重新发动车。
夜色又浓了几分,晚星缀点苍穹。
他看见档杆一起一落,掐灭烟的瞬间车窗漏进欢声笑语,一扭头,徐嘉同容骞然比肩而行的身影在烟雾里涣散。
省立通明灯火照穿前路,陈彻直等到他们越过档杆,拐至再看不到的地方,才打灭双闪。
*
见习倒数第二天,好像分外有意义。
上午方过一半,容骞然随主任去查房,而徐嘉跟随郑总住去急诊轮值,首接就是一名心脏病突发的中年男人。
她练过几回CPR,然而缺乏实干经验,总的来说还都属于纸上谈兵,于是只能候在一边旁观,揪着一颗心干着急。
医护人员仪器药物备整齐全,争分夺秒地来回奔驰。
郑总住在混乱中异常镇定,抢救步骤进行得一丝不紊。
但1mg阿托品、1mg副肾下去,CPR与AED除颤完毕,病人依旧寂然不动。
急诊门边的患者家属俨然开始了焦躁。
徐嘉侧眸一顾,望见一名高个寸头靠墙下蹲,攫紧了鬓角频频深呼吸。
郑总住回头抓过口咽通气管,敏捷精准地塞进患者口腔。
这一霎的空气浓稠,凝滞在每个人的鼻腔喉口。所有人都明白,除颤过后再上口咽通气管,而病人仍不给反应的话,除非老天显灵、奇迹再现,不然失败就已成定局。
徐嘉轻轻挪动脚步,拽着身子向前探看心电监护仪上的参数。
甫一看清上面的直线,她眼尾剧烈一颤,心脏猛然凿击着胸口。
郑总住掀开患者眼皮,顿神几秒后摇了摇头。“收线吧。”他潦草宣告,摘落口罩退出人群。
当下众多医护与徐嘉的表情无二,眉峰紧皱不展,眼里有遗憾也有无奈,有任何言语都显贫瘠的不甘。
寸头在这时冲到床边,兀自抱起死者哭号。
“爸!你不能走啊爸!”他哭得泣不成声,下意识就要将死者往床下带。
护士纷纷慌乱拉拽,“小伙子,你冷静点!”
寸头一把挥开,手在空气中乱舞,“滚!都滚!你们就是庸医!”
“我爸十分钟前还好好的……是你们害死的!”
有老护士听了不平,“哎小伙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啊,突发心脏病是意外,谁也不愿意看到啊。”
“你们放屁!上回来体检还没查出毛病,也是你们查的,现在跟我说心脏病,谁他妈信?”
郑总住走到门边一凝身,折转步子回到床边,稍欠下身注视寸头解释道:“有些隐性心脏病,单纯体检是查不出来的。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挽救他……”
蹙了蹙眉,他扣住寸头肩膀轻叹,“希望你能节哀。”
寸头神情荒谬地撤开他的手,一拳掼到他颊侧,“我他妈打死你!我他妈告死你们这群庸医!”
郑总住踉跄着后跌坠地,四周护士赶来搀扶,被他摆一摆手遣停。
他捂住脸颊仰脸,心平气和道:“你想折腾,想上法庭,我们也没异议,不论如何我都还是那句话,这是意外,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寸头油盐不进,撸撸袖子对准郑总住就是一通乱揍。
立时仪器药材倾倒一地,拳脚声迸发在空气里。
有人路见不平帮着声讨,有人设身处地为之叹息。徐嘉望见郑总住的身躯逐渐隐没在人海中,忍不住上前劝架。
她挤开外围人墙,站到中央定睛一看,旋即愣在原地。
“赵林?”
赵林压坐着郑总住,闻声捞起视线,顿时满口粗鄙之言。
“操!真他娘冤家路窄!”
徐嘉一口凉气倒吸,郑总住那张脸早已体无完肤。
赵林仿佛打从看见她那刻起,火势就有转变之兆,他蓦地起身提住她领口,把人狠狠往外一推。
“哎你疯了吧?打女人算怎么回事儿啊?”
“叫保安叫保安!不对,报警啊!”
徐嘉使尽泄数抵住他胸口,视线凛然无畏钉进他眼底。
她抬起手反点自己额头,“你打,冲这儿打!”
“如果你打我能把你爸换回来,那你就使劲打!”
赵林拳头一顿,胸口深深膨缩起伏。
徐嘉面容沉静,一副灾殃当头也不肯服软的模样。
赵林好似被卸了发条,呆钝良久后倏然被她这态度逼到崩溃,双手掐住她脖颈大喝着往墙壁冲。
猝然的窒息感使大脑一片空白,徐嘉眯紧眼睛直视赵林猩红的双目,奋力拍打他的手,下一秒双足离地,整个的被他悬吊在半空。
人群急蹿过来解救,但大多是力道不敌的小护士,虬住他的铁臂无论如何也掰不动。
徐嘉呛咳不断,一瞬间真有濒死之感。
她满眼昏黑,以至于陈彻是从哪个方向唐突冲出的都不知道。
赵林因后坐力被砸倒在地。
陈彻拳头下得密集狠戾,他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双臂徒劳地挡在脸上。
一切顷刻间乱了套。
徐嘉脱力地抚着前颈,眼神渐次清明起来,像溺水之人获得浮抱。
护士上前来搀,她摆摆手婉谢,趔趄到陈彻身边,抓住他就要下落的手。
陈彻扭头,眉宇紧聚阴沉云翳。
“算了,”她孱声道,“保安也快来了。”
陈彻虎口还钳在赵林下颌,眸光在她颈前血痕囫囵一转,瞬时手掌下移掐进他喉管。
周围人乱声解劝,保安很快冲了进来。
徐嘉虚脱地往一旁瘫坐。
她神思飘忽,莫名记不得方才赵林施加给自己的痛苦,反倒是一度在想陈彻那个表情。
*
这一始料未及的荒唐医闹收尾仓促,赵林被带走后不知去向。
徐嘉跟着郑总住接受伤口处理,出来到大厅拿药。一转身,陈彻就坐在候诊椅上,左手环住右手手腕,慢动作旋绕活动关节。
徐嘉看了一会儿,缓步走到他背面坐下。
“谢谢。”她压低声音说。
陈彻双手都顿住,抬起一掌搭住颈后,气息渗笑道:“凑巧路过,拔刀相助吧。”
“嗯,”徐嘉低头,把药袋往怀里揽了揽,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总是这么凑巧。
陈彻背部紧贴椅面,看保洁员来回振臂,拖走一室淆乱的行迹。
忽而兜里手机一振,他掏出来一看,对着屏幕上的转账信息怔视出神。
徐嘉细声说:“你收着吧。”
“你哪来的钱?”
“奖学金下来了,”她笑,“还剩些之前的生活费,寒假不花钱。”
陈彻气息仿佛被人伸手扼住,微调后肃声问:“嘉嘉,急着跟我划清界限?”
徐嘉悄悄地垂眸,“你这样理解也行,反正……这钱无论如何我都得还。”
大厅里叫号声此起彼伏,陈彻甚至希望它们能盖过她的话语。
“你已经和他在一起了?”他手在口袋中探捻烟盒。
她有意回避话题,忽而觉得所谓情分是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我先回去了。”
徐嘉起身,刚走两步猝然被陈彻拽住腕口。他就以这样略显尴尬的姿势,拇指在她腕心绵绵一按,沉着声不疾不徐道:“小时候我到医院看我爸工作,在他还是普外住院医师时,我确实当他是我心里的英雄。”
徐嘉怔了一瞬,腕心烫似火烧云。
“那时候省立还没这么大的规模,大雪天急诊轮值的医生很少,那天我放学过来等他下班,有个老人冒雪抱着高烧外孙来急诊……”他又使了些劲,徐嘉指尖被动地碰到他腕表,“但是最后,没救成功。我亲眼看着老人崩溃,也亲眼目睹了后来的医闹。”
“所以徐嘉……”陈彻转眸,目光直递进她眼底,“我看不了医生被打……”
徐嘉琢磨着他的措辞,轻点头后抽出了手。
“医生是个崇高的职业,我以前从没想过你会选择它,”陈彻再开口,声线有些渺远,像在自言自语,“多少有点矛盾吧,起初知道的时候一点也不希望你从医。”
徐嘉要走的当口,又听见他说:“但看到你刚才的勇敢,我想……你有能力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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