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公农历同为闰年,因此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
天暗得早,禁燃令让整座城市好像默剧。
徐嘉跟着姚兰在厨房里忙活,从这里能听见楼上楼下小孩偷放烟花的啸鸣。
姚兰放下锅铲扭头,“喊你爸过来端鱼。”
“我来吧。”应完,她下蹲在柜子里挑出一只瓷盘,过水后落在灶台上。
姚兰怔了怔,一时忘了鱼汤就要收干。
“怎么突然这么乖啦?”她笑,肩头微向徐嘉倾斜。
徐嘉对上她眼尾的细纹,淡淡牵开嘴角,肌肉记忆使这个笑容略显迟钝,不过也是她做出的最大努力。
“过年嘛,”她声线软得出奇,“这种小事我来就行。”
姚兰的眼神前所未有地温润,“嘉嘉也开始懂事了。”
她说完旋即背过身去,将鱼盛锅装盘,回递给徐嘉。
徐嘉稳妥地接过,端去了客厅。
其实她没有刻意想过,要尝试改善和父母的相处模式。这么多年过来了,生活埋伏下的许多疙瘩早已无法解开。
也是蒙幸有这次见习的经历,让她在医院里旁观了不少有关舐犊或反哺的画面,切身体会当中的悲欢喜乐,然后反省自己的不足。
再怎么说,父母于她都没有大的仇怨,仅仅是施爱的方式不太正确而已。
她想迈出过往的牢笼,尽可能去和解。
和自己,也和他们。
年夜饭起得迟,收尾时春晚已经开播。
徐大为偏好热闹喜气的歌舞节目,目光一沾上屏幕就挪不开,忘乎所以间,伸长了胳膊探向茶几上的果盘。
徐嘉迅疾制止,“最好别吃坚果。”
徐大为面露委屈,“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我比当和尚还惨。”
姚兰听得好笑,“那你去当和尚呀。”
徐嘉倾身将果盘拽走,低声说:“听医生的话。”
很快,她又有些不适应地补充:“也听女儿的话。”
徐大为瞬时朝她看过来,眼底有微讶,也有喜悦。
“好好好,”他耳听心受,“我听女儿的话。”
徐嘉抿抿唇,谦和一笑。
电视里彩声阵阵,窗外市政批准的烟火表演浩大隆重。
一家三口就这么空前和谐地连席长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评点节目内容。
在一个很偶然的瞬间,徐嘉点开了高中班群。
所有人争发哄抢红包,消息杂乱得分不清那些“新年快乐”是谁所贺。
她细看了许久,反应过来自己想在其中找什么,立刻抹开这念头退出界面。
容骞然的电话就是这时切进手机的,徐嘉对屏幕望了两眼,起身走到阳台接通。
他回了苏州,举家到乡下过年,所以话筒里有此起彼伏的炮竹声。
两三句寒暄后,他问:“平城今天冷吗?”
徐嘉将手伸出窗外试了试,沉吟着回:“不冷,破天荒还挺暖和。”
“多穿点,”容骞然开起玩笑,“就你那小身板,年后去神外见习,一台手术观摩就有你受的。”
徐嘉一愣,“我有机会观摩手术吗?”
那头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容骞然慌乱应付后回道:“对,我爸跟他同学说好啦,我们可以去观摩。”
听得出来,他不擅长对付小孩,然而也极大可能地放柔了态度。徐嘉想这人也是难得,该是怎样幸福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他如川过山的脾性。
她看着烟火光影下的万家灯火,细声细气道:“谢谢你。”
“我说你啊,老那么客气干嘛?”
“好,那不谢了。”
容骞然话语一滞,顿时朗笑出声。
徐嘉听他毫不收敛的笑,不觉脸热。
“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
她失神,像头一次听人这么说。
二人同时感到电流中的细小火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徐嘉扯回嘴角低头,容骞然在对面假作自然地咳了两声。
“那就先这么说吧,”他笑意明显,“新年快乐。”
徐嘉仰头,清澈眼眸落满火光。
空旷夜空绽放花球,扔下破碎的星火弥散在空中。
烟火既定的一瞬,城市的彼端。
陈彻编好一条微博文案,附着准备了十天的宣传视频,以转关抽奖的方式发送了出去。
他算慷慨解囊,奖金数额高达上万。博文示众后,转发量在短暂的时间内迅猛增长,贺者如云,不等式映像就此获得了极大的关注。
陈彻在这方面是有真本事的,不少人认真看完视频,对他赞赏有加。
他一一笑应过去,转动椅子望向长夜。
火车响遏行云地撕裂夜空后,陪伴他的只有创业园区依然跳动的脉搏。
*
正月破五,徐嘉回归见习队伍。
告别了血内,新征程以神经外科作为起点。新带教老师是名将近不惑的男医生,人称郑总住。
徐嘉对他的第一印象很新奇,觉得诙谐过了头。
因为遇上堵车险些迟到,她以狂奔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郑总住握着茶杯,小酌一口悠闲道:“年轻人挺能跑啊,送病历档案的任务就归你了。”
徐嘉稍显局促地回了两句对不起。
“嗯,”他顷刻摆手,方脸皱成一团,“我讨厌这个词,你记住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在医院里是最不吉利的话。”
徐嘉哭笑不得,调匀呼吸站进队伍里。
容骞然和她隔了一个人,忽然垂眸瞥她脚跟,用气音道:“鞋带散了。”
徐嘉一侧头,与他四目相接。
这微不可察的小动作被郑总住精准揪住,吐落茶叶间促狭,“办公室恋情不可取啊。”
徐嘉一愣,恨不能把头埋至足底。
早会简洁明了,郑总住表明态度,习惯散养见习生,直言没多少闲心对他们严加看管。
“别给我添乱,就行了啊……”
徐嘉揣着这句话,散会出门时走得战战兢兢。
而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并不多余。
郑总住在下午排了一场手术,也是她人生第一次观摩手术的机会。手术难度不低,为病人切除矢状窦旁脑膜瘤。颅内神经血管本就错综复杂,牵一发动全身,开颅做手术必得谨小慎微,一般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徐嘉跟在郑总住身后快步行至手术室门口,他回头竖指对几名见习生悬空戳了戳。
“记得,别添乱,进来了就别想出去,时间再长也都给我憋着。”
“……”
“谁叫你们遇上我……”
嘀咕完,他风风火火摁开门走了进去。
徐嘉感到太阳穴一抽。
大概是想为她打气,容骞然笑着凑近她耳畔低语:“你别说啊,我刚刚瞧着,你跟在老师后面,白大褂飞起来的样子,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徐嘉窝囊地仰脸,“哪回事儿啊?”
容骞然抱胸直视她,镜片后藏两盏蟾光,“医疗剧里的特写镜头啊。”
她忍俊不禁,复回神时发现,心里的忐忑竟然真的扫退了好几番。
手术正式起始,用个不恰当的比拟,像从二倍速快进过渡到慢镜头。
画线切头皮、钻孔分颅骨、开硬脑膜,这些尚算简单利落。
而当真正进颅内走刀时,时间便以肉眼可见的效果慢了下来。
鲜血淋漓间,金属冷光形同针穿密孔,岌岌可危地小心行驶于脉络丛林中。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气凝神。
反倒是郑总住,俨然没有主刀的正经,一口换一支小曲,悠然得好似傍花随柳过前川。
徐嘉旁观片刻,对他肃然起敬。
无声无息间,两个小时纵逝过去。
午餐饱腹后易生困意,有一两个见习生已经憋不住呵欠连天。
这也是会传染的。
于是徐嘉绷直了双腿凿在地上,强打精神定睛注视颅腔。
郑总住一首《海阔天空》唱罢,副刀落点失误,鲜血径直喷溅了一脸。
“糟了,切到大动脉。”
副刀慌神,即刻扭头吩咐吸血。
徐嘉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凭着已学的知识,细看后极小声地说:“不是大动脉,是矢状窦吧。”
郑总住挑眉,斜向她掠了一眼,隔着口罩沉声道:“是矢状窦,直接吸有危险,双极冲洗。”
徐嘉囫囵敛眸,心脏莫名砰得很快。
容骞然在对面凝视她,口罩外一双眼角向下弯垂。
整场手术彻底结束,已是七小时后的事。
几名见习生如同刑满获释,呼号着相互搀扶离开。
徐嘉尝试性挪腿,居然一时动弹不了。
郑总住嘱咐一句“送清醒室”,豁然回顾向她。
“不错。”
他无语气地说完,扬长而去。
辨不出是夸是鄙,徐嘉都想抓起无菌衣蒙住头。
出门容骞然看她一脸倦怠,笑着揶揄,“年轻人,体力还是不太够啊。”
徐嘉无力摇头,“以后……坚决不来外科。”
不过她也只是说说而已,转念想到刚才那种影影绰绰的成就感,倒还挺喜欢。
天色已沉,黑夜从张张窗前席卷过去。
徐嘉拽着双脚走到休息室,坐下后就泛起了睡意。
她感慨不服老不行,如今的精力不可与高中同日而语,那时候有多能熬夜,现在就有多抗拒。
思绪就这么飘乎了一阵,她趴着桌子很快浸入了梦乡。
陈彻送尤黛雯返回病房,陪她走完例行体检的行程,告别后乘坐电梯下楼。
人多,电梯一层停一次。
也是凑巧,下行至六楼时他恰好扭头向外,望见了徐嘉一闪而过的身影。
靠近楼层按钮的人一面问没人下了吧,一面曲起手指探向关门键。
鬼迷心窍一般,陈彻倏然出声制止,挤开人群穿行,迅速跑出了电梯。
追寻那只远到快消失的身影,他一口气跑到了见习生休息室门口。
走廊人影来往憧憧。
陈彻抬手悬在门把上方,一瞬间慌得像个舞台恐惧症患者临上场。
这一犹豫的时间,格外漫长。
他深呼口气,揿下把手开门。
而徐嘉伏在双臂里,已经睡熟了。
陈彻缓缓迈步走到她身边,怔然落眸。
耷拉在领口的严密顺发,袖口蝶翼般扑闪的手指,一切都那么眼熟。
叫醒她还是等她自己醒,这些纠结在此刻好像都没有必要。
手指逼近她彤红的耳根边缘,他动作还算克制,若即若离后终究退缩,移至桌面上落定。
徐嘉毫无醒转的征兆。
陈彻趁着冲动,撑住桌沿朝她俯下了头。
门板猝然朝里敞,漏了条光进来。
陈彻扭头。
容骞然一半身子挡在门板外,正紧紧迫视他搭在徐嘉身旁的手。
容骞然也不出声,挑一挑眉使了记晦暗眼色。
陈彻站直,漠然看他几眼,大步过去扯开门,自他身侧走了。
此番动静不大不小,恰好惊醒了徐嘉。
她下意识揉揉脸,转头问身畔的容骞然:“刚刚有人来吗?”
话未完,一杯热腾腾的奶茶降落桌面。
容骞然伸长了腿,云淡风轻一笑,说:“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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