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整个大环境而言,平城开年的经济状况并不景气。
不少店铺干脆直接跨年关张,老街旧店晃过去,新面孔计日数月地更迭,却总是开业转让的恶性循环。
有些人拼了命不甘做芸芸众生,到最后还是得向命运低首下心。
一天傍晚,中墅小镇某公司老总投湖自尽的时候,陈彻正携团队对视频风格做最后的定夺。
他熬了好几个通宿,在疲倦里强撑着思考。
所以屋外起了骚动时,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被余晖染红的水泥路成了晚霞的一部分。
打捞起来的尸体大喇喇躺在路中央,水渍以尸体为中心以伞状蔓延开,渗进围观群众的足底。
人们或唏嘘或嗟叹,很快各自散开,留下意味深长的转身。
水渍逐渐被蒸干,那具尸体也随之蒸发。
郭一鸣就是围观群众之一,带着打听到的消息回来——
青年创业者,坚持了五年久,大风大雨都见过,经不住股市崩盘,一冲动了结此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所有员工正围绕圆桌,每名PV师展示自己的视频初稿,等上位陈彻的决断。
当下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郭一鸣勾了过去,静谧中有人幽幽道:“这不很正常吗?”
郭一鸣下颌一缩。
发话的那个人圈名外号叫ANKI,男PV师,在这行早已闻名遐迩。陈彻仍是丸卵待孵时,人就已经开始与各大映像公司签单合作。
陈彻能把他请过来,当中多少波折自不必说。郭一鸣偶尔会参与财务结算,发现每月ANKI的工资都要比其他PV师高上几成,是笔不小的悬殊。
这种不公虽不值得提倡,但郭一鸣思前想后觉得也能理解。
毕竟,ANKI身上的恃才傲物,夸张得过头。
郭一鸣方想接话,陈彻挥手致意,“别管闲事了,继续吧。”
离畅游允诺的截止日期还有四天,许是越迫近越感到忐忑,陈彻审阅了不少稿件,始终认为差点意思,好坏都是模棱两可。
ANKI不咸不淡盯着他瞧,翘腿说:“老实说,我觉得拿我的稿件润色就行。”
陈彻不接话。
ANKI直言不讳,“你是认为我做得不够好吗?”
陈彻认真凝视他,半晌后说:“是。”
旁观者皆有些怵然。
ANKI没生气,反而笑容可掬地扬扬下巴,“那你说说,我哪儿做得不好。”
“我这么说吧,”陈彻坐直,“你也接触不少甲方了,有哪个甲方是好打发的吗?”
“那可能就是我命太好,”ANKI耸肩,“目前为止接触的所有甲方都没为难我。”
“那也只是‘目前为止’而已……”
“我相信我会一直命好下去。”
ANKI这点妄自尊大的态势,郭一鸣在一旁都忍不住想教训。
“但现在不是以你个人的名义去合作,而是整个公司,”陈彻心平气和地屈就他,“也许你命好,而我们公司就说不准了。”
ANKI油盐不进,曲起小指懒散地捻捻耳道。
陈彻抢白,“各行各业都尊崇丛林法则,我们这行也是。竞争公司的历史视频我都研究过了,无一例外都在走老路,什么创意时兴就效仿什么,如果我们也跟着做,很难在其中脱颖而出。”
ANKI嗤笑,“你是理想主义者,我是实干家。”
“……”
桌围影影绰绰渗出笑声。
陈彻说:“行,我就直话直说,我想看到特别新颖的点子。而不是把他们给的游戏素材混剪一通,弄出电影大片预告的效果,这点子你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
“那有什么关系,我做得比别人好。”
“你能百分百确定?”
ANKI一挑眼,“当然。”
气氛略为诡谲,人人各有心窍。
郭一鸣笑着解围,“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三天,我们再想想,每个人都再想想。”
ANKI在陈彻紧紧的注视里,犹自将脖圈的耳机拽上头顶,似模似样地听起了歌。
陈彻无奈间被气笑,五指此起彼伏敲奏在桌面上。
很快他说:“那就先这样,先以ANKI的稿件为最优候选,我自己再想想有什么新点子。”
会议权且就这么散了。
ANKI走得最快,几乎在陈彻尾音未落间即起了身。
郭一鸣都给看傻,嗫嚅道:“到底有没有歌啊?”
*
陈彻绞尽脑汁一夙夜,终于想出一个可行性很大的创新方式。
主意渐有雏形时,他先找的郭一鸣咨问建议。
郭一鸣随找张椅子坐下,对桌角盈满烟蒂的烟灰缸怔了怔。
他知道陈彻这人,无论怎么需要提神对咖啡都是退避三舍的,也不沾浓茶,就爱把烟当水抽。
陈彻半边身子隐在阳光里,面容是落拓的,不过声线格外清晰。
“我想了一个方案。”
“嗯,你说说。”
“你知道交互视频吗?零五年兴起的一种技术。”陈彻抬手搓搓下巴,“我高中有段时间特爱上油管看这种视频,它的感官体验比看一般视频要生动复杂,也能给观众更好的投入性。”
郭一鸣思忖着颔首,“我懂这个,大二的时候学过几堂课,主要用flash技术。”
语罢他即问:“你想用这个技术吗?”
陈彻点头,“有这个想法。如果要弄大概需要多久?”
“不太确定……”郭一鸣沉吟,“我自己在结课作业上试过,但手法非常不成熟。而且那会儿我只是抱着玩玩儿的态度,基本没上心,所以拖了半个月才做完。”
陈彻如一张弓从椅子里弹起来,双手相锁凑近他。
“那如果给你现成的素材,我给你打下手,不睡不歇能不能在两天内搞定?”
郭一鸣迟疑了。
陈彻睇视他,眼睛里似有什么要蓄势待发地燃烧。
“我觉得不难,往里安插交□□就行。我们不用盘大的逻辑,也不搞太复杂的分支线,只要一个亮眼的效果,让甲方和受众群都感到亮眼的效果就行。”
郭一鸣抿唇冥想,片刻后垂首说好。
他们争分夺秒地将设备拢到一起,在单薄人丁里信手拣了几个看起来很闲的员工做副手,就此开始了一场鏖战。
郭一鸣莫名较陈彻更兴奋,有种好钢用在刀刃上的荣宠感。
这两天才是真的做到了足不逾户。
键盘鼠标声从悦耳到乏味,甲方提供的素材由陌生到闭目都在眼前。
郭一鸣后来回想,一度忘不掉陈彻把抽半根的烟咬在牙间,看屏幕上的稿件如极视幡旗,首肯时就好似在说,一定能行。
然而,陈彻那句“我们公司命不一定好”的话,还是一语成谶了。
临交稿那天中午,郭一鸣跃跃地将视频上传至邮件发送。
没隔太久,畅游就给了回信。
郭一鸣满心冀望地点开一看,旋即像五雷掣顶。
畅游说,昨天已收到他们的稿件,请勿重复提交,将尽快作出回应。
郭一鸣似腹内有手将他一拽,拽得他拖动椅子转向陈彻,茫然问:“我们……昨天交过稿?”
陈彻按摩着太阳穴,自指缝斜睨他,“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啊……”
郭一鸣怔忡间,看见ANKI在排排电脑中举起了手,洋洋道:“我交的。”
“……”
陈彻抵在太阳穴的手缓缓垂落,视线越过去,“你交的?”
不由自主地,郭一鸣因他话里的冽气蜷缩了几分。
ANKI把头仰起来,双腿相剪架到桌面上。
他“嗯”了一声,听起来像回答是否能赏脸一同吃饭的邀请。
陈彻不作声盯了他许久。
郭一鸣哆哆嗦嗦握紧鼠标,扭头问:“怎么办?”
陈彻拽住电脑曳到自己面前,十指并用在键盘上凿击。
是在尝试给甲方解释,郭一鸣瞄了一眼,又听他道:“你给他们打电话,就说我们想要换稿子。”
“好。”
那厢ANKI闻声便蹦了起来,形同椅上有火有电。
“凭什么!”他涨红了脸,“我也是人吧,我花三四天搞出来的东西就被你这么对待?”
场面岌岌可危,其他人都佯作事外地左顾右盼。
郭一鸣借故岔开话题,“你们想吃什么?我一块儿点。”
ANKI置若罔闻,三两步冲到陈彻跟前,一掌砸向桌面。
陈彻抬眸,“你未经公司许可做这种小动作,本来就是违反规定的事。”
“规定?”ANKI扯歪了嘴角笑,“就这破地方,好意思谈规定?”
郭一鸣摇头摆手齐下,拼了命给他使眼色。
ANKI当他透明,“你自己想想吧,就你这轻佻劲儿能干成什么事?你开公司也不过糟践你爸你妈的钱,哪回上过正道?老子早看你不爽了,你根本没资格否认我的成果!”
空气像眼下处在冬春交际,树桠上未及消融的残霜。
陈彻敲了良晌,摊掌覆在键盘上,一抬头道:“你走吧。”
“什么?”
“既然我们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这地方留不了你,你离开,我们就当是你自己辞职。”
郭一鸣其实想劝上句把话,又忽然以为没有必要。
他看了看办公区众人默不作声的反应,就更有了把握。
ANKI愠极,负隅顽抗般吼:“本来我就不稀罕留!”
陈彻点了根烟,无意泼洒了些烟灰在桌面,他恣肆拂手一扫,顺势指向门口,“好走。”
ANKI胸口忽起忽伏,转身踢开一路障碍物,到自己桌上把随身物品往包里囫囵一塞。
然后冷着脸,走了。
陈彻有那么一秒,在深自反省是否过于冲动。
但现实不给他反省太久,他刚把邮件递送过去,畅游便打来电话,语气坚决地说很抱歉,已经决定选择与他司合作。
郭一鸣耳畔听这如同刑法判决的话语,面前陈彻的表情真没好到哪去。
他颤着嘴唇,硬下头皮安慰,“没事,以后多得是机会。初期总免不了坎坷,也是一种磨炼。”
陈彻一动不动定了许久,反掌扣下笔记本盖,狠吸口烟深吐出来,终没搭腔。
他无端有赌场失意之感,分明筹码运气俱佳,依旧被结局锉得溃不成军。
那之后他花了十几个小时补眠,次日醒时已是天光大亮。
拽开窗帘漏进日光,陈彻翻身坐起叫唤米线,连叫几声皆不得应答,于是无故从脑海里打捞出某个人,天生具备与生灵亲近的本事。
想着想着他开始心烦意乱,甚至心痒难搔。
她早就开学了,投身校园仿佛扎进人海不见,再不于社交网络上显露自己生活的蛛丝马迹。
陈彻时而魔怔地点进她朋友圈,那片空白就像风筝断线后,人只能徒然站在地面看浮云。
这个人也是能狠下心的,主动将他们谪为了陌路人。
频生念想后他没忍住,钥匙外套胡乱一抓,一口气从楼上奔到车里。
平城着手修建轨道3号线,通衢小道被挖得满目疮痍。
路不好走,尤其越接近平医北区,益发有蜀道之难。陈彻一路蹙着眉,按住耐心七弯八拐,不停改道,好不容易开到了距离平医三百米的十字路口。
刚好红灯转绿,前方一排长队移动得极其笨重缓慢。
陈彻耐性告竭,猛凿两下喇叭以作提醒。
收效甚微,前车牛行般轧过线,到陈彻又恰好变成红灯。
他握紧方向盘深呼口气,听见电台主播在读鸡汤文,有八个字清楚地落进他耳中——
一生无成,半世潦倒。
红灯还差十秒熄灭。
陈彻抓根烟塞嘴里,搓转方向盘掉头离开。
*
大四是医学生涯的分水岭,游走在书本与实践的边缘。
而这过程意外地没生枝节,徐嘉在平稳中砥砺前行。她一直上进且谦虚,努力保持科科绩满,犹待羽翼完全丰实。
时间穿针引线,确实有极好的修补能力。
徐嘉每晚把桌头灯催赶到最烫,渐渐地就快忘记自己是个抑郁症患者。
她按时吃药咨询,和父母一周三次联络,除此之外,不想其他。
至于容骞然。
他们的相见大部分发生在教室楼道和实验楼,徐嘉更愿意将之看成不期而遇。
只是积少成多,她反应过来时,角角落落已开始刮起他和她的绯闻流言。
容骞然给过暗示,在一次集体听报告的院会后。
那天下纤细小雨,整个本部校园像在五里雾中。
徐嘉雨伞被人谬拿,只好委屈才领到的优秀学生代表证书,双手托过头顶挡雨。
石阶光致滑腻,更兼她一直在回想会上衣冠楚楚作报告的吕陶风,于是一出神落脚有误,险些径直栽下去。
临危相救的人就是容骞然。
徐嘉错愕回眸,看见一架雨渍零星的眼镜,在想究竟是他料事如神,还是他起初就跟在后方。
容骞然抽回手,“你要真摔下去了,会有多少人担心?”
徐嘉笑他言重,站稳后一仰脸,伞已不动声色地移了过来。
身畔人声线顶低,说:“我没言重,至少我会担心。”
徐嘉下意识扭头看他。
容骞然轻敛眼皮,目光只凝在她脸上。
“我的意思你懂吗?”他拧紧伞柄,骨节因太用力而发白。
徐嘉也不知道为什么,猝不及防丧失了语言能力。
容骞然等了许久,兀自别开脸笑,说算了,一起走吧。
徐嘉立时往后撤,直至能感受到雨淋,抬头说:“你先走吧,我……”
容骞然一眼看出,说:“你别费劲想了,我懂。”
徐嘉局促不已。
“那我先走了,伞留给你?”
“不用。”她摇头。
“好。”他笑笑,踏进雨帘前再没说话。
等人走后,徐嘉站在图书馆石阶上望着那条主干道,想起将近一年前,一辆奥迪泊在身边,里面的人不讲道理地执意要送她。
她觉得人很可怕,自己也不那么善良,会同时对两个人生出好感。
但是时间特别残忍,剜尽了她逐爱的勇敢。
就算有一天真能和容骞然有后续,她也再难复刻曾经的传奇。
徐嘉等雨渐歇,小跑下台阶。
拐弯前无心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顿步回顾,辨出那个人是丁瑜母亲。
她最近听周妍说得最多的两条八卦,一条是路敬文不一定能复学,另一条则是丁瑜双亲正在同学校打官司。
徐嘉想了想,还是没去惊扰那个背影。
直走到门口,吕安安的消息翩然而至。
她最近在密谋一件大事,打算和男友在京裸婚领证。
两个人都预备考研,目标学校一致,数月来感情一贯热切,每天都像初交往那般亲密。她男友是正宗京片子,家境不错,总之足够在二三环为他们添置一套婚房。
徐嘉便问:“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瞒着父母?”
“这事儿怎么说呢……我也不想全靠人家啊,等我有实力了,我和我爸妈也得出分力。”
“这想法我赞成。”
“所以呢,领证那天我们准备小办个酒席,就请些亲友,你来吧,你必须得来啊。”
徐嘉脸色稍霁,说:“我怎么可能不去呢?”
那头顿默片刻,问:“那……我能请陈彻吗?”
“……请他干嘛?你什么时候跟他那么好了?”
“不是啊,”吕安安辩解,“我看微博,他现在公司搞得挺成功的,估计来了能给我大红包吧,嘿嘿。”
徐嘉手指在屏幕悬停,很快对面甩了几张截图过来。
她看了一会儿,把图片一一删净。
时间是快,稚嫩的团队已然接履云霄。
照片里,那个工作室从极简变成了精致气派,陈彻开始频频现身比赛峰会,以及大型酒宴场合。
捧他的人越来越多,再不需要她刻意用小号来为他撑腰。
徐嘉想,这样,也挺好。
当初她发愿他成功,是真的没有一刻存了私心,期待他登顶时她能同甘共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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