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干燥扎进心肺,他们下了山,在景山东街站了半晌。
徐嘉头顶是盏耀黄色路灯,直亮过旭日的光。
陈彻抬眸,那个想带她在景山候日出的疯狂念头,就这么从心脏剥落了。
“明天就回去吗?”他把烟挪到左手,右手将她碎发掖至耳后。
“嗯,”徐嘉点头,视线无处安放,“明早的动车。”
不远处是三眼井胡同,住过再显贵的人,到夜里一样惨淡萧瑟。
“那你安全到了学校,给我发个信息。”
徐嘉没来由很疲倦,情绪又在体内跟她乱闹腾。她自己管控不了,只能打量陈彻指间的烟雾,觉得似乎是应该说些什么。
然而没有任何话肯在这一刻诞生。
她不知道,自己每根毛细血管都因酒精偾张,所以浑身皮肤透着蛊惑的虾红色。
陈彻对她几近透明的耳垂微紧双目,片刻后和着烟雾叹口气,凑过去搂住她。
“是不是马上就要实习了?”他把人虚抱着,下巴搁在她肩头。
“还要半年,不过可以开始准备了。”
徐嘉的语气相当有棱角。
陈彻无奈一笑,鼻尖触她耳垂,食髓知味后不思脱身。
“你就是跟个景山门口扫地的讲话,都不至于用这语气吧?”
他一说话,气息中的烟草酒精齐齐钻进她皮肤,攻之击之,极其蛮横。
徐嘉往一侧躲了躲,“这语气怎么了……我习惯而已,对谁说话都一样。”
“你还真是个……”
陈彻气到鼻腔轻出一声,随即顿了好久,故意带点狠说:“没良心的小兔子。”
徐嘉沉默地想逃出怀抱,可是拗不过他力道。
其实她每一次后退,都更催发陈彻的占有欲。
他对她有最庸俗自私的贪婪——
你有和别人在一起的自由,是没错,但是我看不了它发生。你想纠缠就跟我,别想跟其他人。
他这个人比较不在意长远,倒正好和徐嘉的坚持完全相悖。
而她骨子里对感情一向清醒。
只能说是他有这个特权,换做别人,她不可能明知没结果也甘愿迷途沦陷。
“回平城……”陈彻扔掉烟的手罩上徐嘉后脑。
她不出声,感受他五指好像化水,渗进自己发丛。
“估计很难再见了,所以啊……”
他难以启齿地停了几秒,说:“给我多抱一会儿。”
抱这个字,言不尽意。
陈彻手臂力度极大,牢牢握她的细小身板,仿佛恨不得融化了压进体内。他用嘴唇在她颈侧遍生痒麻,趁着街头僻静,动作丝毫不克自持。
徐嘉淡声说:“陈彻,我很冷……”
“这么抱着还冷?”陈彻只当她是卖委屈。
“不是……”她掐掐手心,“我的意思是,我想走了。”
陈彻怔住,话语像蛛丝黏住喉口。
“放了吧。”
徐嘉抬手拍拍他的肩,鼓励,安慰,也是告别。
陈彻慢慢松开她,脸上表情难辨含义。
他拦下一辆车,默不作声开门看她坐上去,又忽而弯腰,细致认真地替她将裙摆赶进车里。往往在做这种事时,他对一个人的好、恋爱的天赋涵养,就从不匿影藏形。
徐嘉的双脚在裙内收了收。小腿轮廓在光下若隐若现,暗许风情。
她对司机报了个地点,贴上椅背等他放开车门。
陈彻依然是那句交代,“到了给我个信息。”
徐嘉小幅度点了下头。
那车门就像她不想再看的书籍封面,缓缓被盖上了。
车身逐步启动加速,灯影夜色在后视镜中倒退。
徐嘉阖上双瞳,司机却突然猛踩刹车。
惯性推开她眼睛,她扭头向外,陈彻单手正扣紧窗沿,气调不匀地凝视她。
“嘉嘉,我……”
徐嘉余光后顾,估量车子从起步到这里开了多远距离。
司机半是疑心半是生趣,挂着笑意旁观这对男女。
好像过了几个小时那么长,陈彻说:“你回来吧。”
从平城追到北京,又从景山追到胡同口,言不由衷一整晚,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他想把最干净的那块血肉拿回来,是共生互利也好,被寄生蚕食也罢,总大过切除割离后的遗痛。
徐嘉仰脸看他。
那只手越过窗沿摊开到她眼前,掌纹沙漠落一枚戒指。她有一瞬的灵魂出窍感,飞出躯体看这具空壳要如何选择。
“回来吧,”陈彻说,“回我身边。”
语罢他格外强横,不由分说就反掌将戒指嵌进她掌心,五指锁入指缝中,紧紧攥着不肯放。
“我欠你那么多时间……”
“我补给你。”
徐嘉垂下眼眸。
也不是故意为之,她是真的不会回答。
陈彻等良久也等不到回音,掀起嘴角让自己笑得尤为自然,五指游出后揉揉她头顶,说了句听来很真实的承诺:“不勉强,我慢慢等。除了你我不等别人。”
纠错路上,该抓住的都抓住了,却总有种遗憾藏在心室脉络里时不时伴痛跳动,所以他说,你给我个机会。
哪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也好。
*
徐嘉回到学校,隔日即是双选会。
大大小小来了不少医院代表,北风里五彩帐篷林立,不少毕业生来回穿梭,这家不行就试下一家,十几年寒窗换一份简历,是好是坏由不得自己定夺。
她想感受一下氛围,于是在下课后去了会场。
省立的摊口格外抢手,其实也只是形式主义,每年想进省立的医学生大不乏人,完全不消他们“纾尊降贵”。
徐嘉逛一圈正要走,转身的刹那撞见容骞然。
他们在这点上挺投机,力争上游,不甘落后。
她才发现他换了副眼镜,镜框更细,显得他愈加斯文风雅。
“来了一趟,什么感想?”他们朝喧闹之外走,容骞然噙着微笑问。
“没太多新感想,就业难,这点我早就深刻了解了。”
“其实凭你的成绩,应该比他们要简单。”
徐嘉没接话,扯扯嘴角不置可否。
容骞然望着她的时候,眼神总是这么考究,目光凝聚在她脸上,容不得外物侵扰。
“但是我也得提醒你,过半年选导师,竞争不比这个小。”
徐嘉颔首,淡然自处道:“我明白的。”
“多的是有钱有权有关系的,说得不好听点,最后想留置大三甲,没准还是得靠走后门。类似你这样手握科研经验、奖学金,有真本事的学生,不一定就能拼得过他们。”
他说得很直白,并且很现实。徐嘉没觉得不适,安静地照单全收。
时节欲小寒,空气连尘埃都冻成了冰沫。
容骞然站在其中,一件厚白外套,难得像冷调画里唯一的一点明光。
他笑笑说:“所以你最好趁早搞清方向,和导师打好关系。大牛都是抢手货,僧多粥少,你想喝粥就得赶在前头。”
徐嘉失笑,“我也不差运筹帷幄的本事。”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她诚恳地迎视回去,“我想把握住的,一定不会轻易言输。”
他们走出操场,并肩时保持最恰当的分寸距离。
“我准备找郑总住。”徐嘉坦言。
容骞然眉尾轻扬,微讶道:“你想去神外啊?”
“不可以吗?”她佯装生气,“你别小看女流之辈啊。”
小姑娘板着脸放狠话,倒挺像那么回事。
容骞然被逗笑,“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能不能扛住。”
徐嘉轻松道:“其实想一想,只要性别束缚不了我,其他困难都不在话下。”
容骞然手揣进兜里,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很快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有时候我在想,你这么好的女孩,值得有更好的人呵护。”
徐嘉深谙他的意思,抿抿嘴间别开脸。
“我这个人啊……”她眉睫轻颤,“真没那么好。一身性格缺陷,只是我很能演而已。演个好学生、好朋友,演到我自己都信以为真。假如有天真能遇到个好人,是我福气修满,但不会是我应得。”
容骞然在她身旁停步,哑然几秒侧眸睨她,说:
“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你应得?”
徐嘉苦笑。
他这句话既夸张,又美好,像够神一梦。
但她听完的顷刻间就醒了。
*
期末最后一场考试前日,下了场特大暴雪。
大到全城全校都笼罩在危机意识里,新闻轮轴播报防范预警,宿教楼外都是安全贴士。
“五十年难遇特大雪灾”,人们形容这场暴雪不吝啬任何浮夸言辞。
对于徐嘉来说,除了自习往返路上没过脚踝的积雪,其他的感受没那么深刻。
她最近太忙,都无法闲出时间给父母电话,也是出门看到雪虐风饕的景致,才想起来应该关切一下他们的身体。
这电话拨得有些心虚,当接通后听到姚兰疲倦的声线,徐嘉就更是愧疚。
“妈,下大雪,你跟爸注意保暖。”
姚兰在那头答得很敷衍。
徐嘉觉察出异样,皱眉问:“爸还好吧?肾区还经常痛吗?”
一句话逼出姚兰隐忍的哭腔,委屈如河缺堤。
“嘉嘉啊……”她仍然很克制,“你爸……不太好诶。”
徐嘉心脏一坠,右侧屋檐上的积雪陡然崩陷。
“不太好?什么不太好?”
姚兰支支吾吾,半天给不出准话。
“你跟我说啊,到底怎么了?”徐嘉步伐凌乱地冲到楼外。
姚兰迸出一声长叹,吸吸鼻子说:“是肾癌。”
雪仿佛一霎间更大了。
徐嘉形容不上心里的感觉,揪着手机像徒手握块冰砖,在雪地里茫然无措。
为人父母,到这一刻依旧对她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安心考试就好。
其实肾囊肿癌变的几率微乎其微。
撞到了,就只能怪命不好。
徐嘉开始向校门狂奔,边跑边问:“你们现在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这么大雪啊,别来了……听妈的,我能搞定。”
“你搞定什么啊?你告诉我你们在哪?省立吗?我马上就去。”
姚兰无奈回答,是在省立。
徐嘉掐了电话,跑得更快。
历史让她失手痛失一个至亲,她这次拼了命,也不想重蹈覆辙。
大雪在省立门口阻路,徐嘉结完账下车,剩下的路只能飞跑跋涉。
姚兰候在肾内科病房走廊,身旁就是徐大为横躺的简易病床。
徐嘉找到人一看,心里头顿时酸涩难言。
徐大为单臂挡在眼前,饶是这么吵的动静都惊不醒他。
姚兰站起来,“都说不用跑了,你还跑。”
“没病房吗?”徐嘉走到床边,手指探探输液管的温度。
“没……说要再等个两天。”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礼拜前查出来的,还好是早期,医生说有九成的可能治愈。”
徐嘉看姚兰双眼乌青深重,强撑镇定道:“没事,我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
再大,她在姚兰心里始终是个孩子。
“我去找见习认识的熟人。”徐嘉扶她到椅上落座,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等我,一会儿就回来。注意爸爸的点滴速度,太快就调慢点。”
说完,她急匆匆跑开,不出几步又回眸。
姚兰失神的双眼正落在她身上,空荡荡的,一眼望不穿的落魄。
徐嘉深呼口气,收回视线快步流星。
她穿行在人海中,心绪出乎寻常地沉着,先去血内找黄老师,得到人今天不当班的消息,又迅速跑向神外。
只能说时运不巧,郑总住前脚刚进手术室。
徐嘉在门口急喘,眼熟她的医生说:“你找他什么事?我给你传个信儿吧,等他结束了来找你。”
她想想一场神外手术的艰辛,还是婉拒了。
出办公室靠廊墙歇息,远近隐约有或轻或响的哭声。
徐嘉感到坐困愁城,无力中给吕安安去电。
吕安安耐心听完情况,说:“我问问我爸在省立有没有认识的人,你别急,会好的。”
“嗯,我也不是急……”徐嘉头靠沉闷墙壁,轻轻晃了晃,“就是觉得……自己真没用。”
“嘉嘉……你已经很坚强了。换做我,早就崩溃了。”
徐嘉眼皮一耷,没应声。
她想,她距离崩溃也快了。
这副皮囊力量有限,再来什么劫难,必会土崩瓦解。
徐嘉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回肾内住院部,手搭徐大为床沿,静静看药水顺透明管道淌进他手臂。
那是双坚持十几载,奉献在教育行业的手;也是曾经为她巧解难题,一生都痴迷数学的手。
她想了想,扭头低声说:“妈,对不起。”
姚兰拍拍她的腿,无言摇了摇头。
母女二人就这样坐到下午四点多,坐到点滴挂空又换一瓶药水。
徐嘉兜里手机倏然一振,她迟钝地翻出来看。
那是个久违的称谓,刻意划清界限的称谓——
接到吕安安的电话,帮叔叔找人排了个病房,你去肾内找刘教授,报我的名字就行。
很快又来一条信息,像是精准读出她的心理——
不用有包袱,刚好有病人转到VIP,那病房就是要空的。
徐嘉放下手机左顾右盼,没看见陈彻的身影。
姚兰问:“怎么了?”
“有病房了,”她鼻头一酸,“先让爸转进去吧。”
“这么快?”
徐嘉来不及回答,站起来赶往肾内办公室。
刘教授动作利落迅速,开完手续让她去缴费。
徐嘉叠声道谢,如释负重一折身。
办公室留扇玻璃窗开向走廊,而现在,风雪横跨平城的陈彻就站在窗外。
她看到他,脚步蓦地顿住。
陈彻轻牵唇畔,骨节敲敲玻璃,随即将手机屏幕贴上窗。
徐嘉缓缓走过去,那上面一行字,她看清的瞬间好险流泪——
我来了,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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