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九年七月十五日,省立医院肾内科值班房。
晨起微风,日已东升,曦色自醒转畅通的高架桥抹到万户窗前。徐嘉睁眼时,辨不清是给这晨晓抑或门外复苏的步音唤醒的。
昨晚难得一夜无事,照说她的体质很玄学,每每值夜班都睡不了囫囵觉。值十次,能有八.九次在半夜被科里的人喊醒帮忙。因而她没胆子睡宿舍,宵禁后宿管不给放行的。
相较而言,值班房的条件要差些。
原配枕头对颈椎极不友好,她自带了一只。姚兰给她制的,面子是桃皮绒,里子是荞麦皮。那种花草纹饰已经不作兴了,乃至有点俗,但能让徐嘉睡得安适,她也不讲究。
换言之,经历了这么多,她想好好珍惜父母的眷注。
提起话来长,得说回她升硕后选的方向——
肾内科。
徐嘉是大四下拿到实习证的,在各科室轮转了几个月,当时对日后的去向,差不多已在心底有谱。和她曾经见习时的想法一致,想去神经内科。恰好天时地利人和,不论是绩点还是神内郑总住对她的青睐,都令她有十成十的把握。
更兼郑总住给她放过口风,近几年神内都会扩招名额,届时她只管联系他便好。
无奈事出不意,大五时,一直保守治疗、癌况向好的徐大为并发了尿毒症,这对徐嘉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了。
尿毒症患者每周要去肾内科血液透析室做透析,一周三四回,每回四小时左右。拿导管从皮下深入隧道,延经中心静脉直抵心腔,将病人通身的血液引到体外流转、净化,再送返体内。
徐大为也不例外。
血透无疑是痛苦的。
患者要造瘘要扎针;要时常枯熬在医院里,眼睁睁自己的血在体外循环;要困囿于无解的死局,做了不一定会痊愈,那我为何要做,仅仅是为了吊一口气嘛?
彼时徐嘉陪过他几次,徐大为倒蛮乐天的。
因为暌违讲台已久,他喜欢在透析时翻览数学讲义,时不时考问徐嘉。饶是到了那番田地,她依旧算不过他。
她永远难忘他在病榻上,神气犹在、对数学热忱不灭的模样。
“四小时对吧?毛毛雨噢,我不要看表的,做个几百题透析就结束了。”常常,路过的护士会听他如是自夸。
徐嘉正是打那起,改了志向,立定心思要进肾内的。
她记得选完方向后,碰见郑总住后者还一脸怨相,“眼巴巴等着你和我双键头呢,你倒好,移情了,我真是落花有意,你流水无情哦!”
徐嘉遗憾且歉仄地同他道明首尾,他听完肃穆了神情,随后拍拍她的肩,说好好学罢,为小家或为大家,此行都注定漫长。
但将它细化拆分成每个硅步、每寸涓滴,
这条路也没想象中艰辛。无非是晨兴夜寐,轮替更迭的月落和日升连缀起来的。
像眼下,新的一天又开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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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嘉服完药,梳洗换衣停当,便要随导师去查房。
凑巧,该导师是之前徐大为确诊肾癌,匡助过他们的刘教授,全名刘程让,年近花甲,精神矍铄,平日对学生不苟言笑、耳提面命地很是严苛。积威之下,众人泰半都怕死了他。
且他好提刁钻的问题,有时同治疗组资历较深的住院医师,都没准答不上来。
然而转回头对病人,却俯首甘为孺子牛了。
三号床住着位廿八岁的小伙,人称“小顾”,尿毒症晚期,两月前由一家三乙转来的。
今日查房从此开始。
徐嘉头回看到他,听了他的遭际时,就不禁感慨荣枯无常了。
作为病友,年轻的他不论心态还是病况,竟然都敌不过徐大为。据说小顾是寒门出身,凭己力勤学改命,考上了南大,父亲却辞世了。同年年末,他被同学污蔑,顶包了一桩失窃案,就此牢里蹲了三年半,文凭和青春两头空。
翻案平反后出狱,没享半个月的清福,又确诊了慢肾衰。
徐嘉常听科里几位老总聊他。
为何一个好好的人恁捱成终末期?因为实在没钱治,亦无医保,七磨叽八耽搁成这样了。住这么久,也没见病榻热闹过。床头几只快蔫的苹果,还是隔壁像赏百家饭一样施舍的。
刘程让览完病历,低头给小顾做视诊。
徐嘉觉着他的脸比上回查房时更肿了,仿佛发了胀的馒头。
“听得清我说话嘛小顾,这几天睡眠好不好啊?”
小顾艰涩点头间,刘程让掀开被子察看他的腿,一群实习生属实骇了一跳:
脚呈焦黑色,下肢肿似象腿。
徐嘉不觉眼眶一热,徐大为病重时也有过如此症状,万幸控制后好些了。
刘程让默然落回被子,“我跟你讲啊,放宽心好嘛?除了忌嘴的食物呢,该吃什么吃什么,别亏待胃。”
说着睨一眼床头,“苹果可以吃的,想吃吗现在?给你削一个。”
小顾片刻无声,接口时带了哭腔,“刘医生啊,我没钱治了,家底都掏空了。我妈说……,不行就回去罢。”
“不要说这种话,不行什么?我们都还没判决治不了,你倒先放弃了。”
徐嘉垂首掖掖被角,到床头取了苹果与刀,蹲身削起了皮。
刘程让搁下病历,回头照例向学生提问,“尿毒症左心功能不全是什么引起的?”
徐嘉抢白,“水钠潴留。”
“继发甲旁亢呢?”
“钙磷代谢紊乱。”
“行,换下床罢。”
白殃殃的一群人跟他过去,徐嘉留步削好了皮,切成小块递给护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抑或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能低声同小顾说:“我父亲也是尿毒症患者,他现在维持得还不错,你不要太忧心,心态真的很重要。”
小顾眼泪溢满脸,徐嘉扯下一张纸帮他揩掉,“回头还来给你削苹果,我削皮技术一流,由头至尾不会断的。”
她浮眉而笑间,感染出小顾的笑。
“谢谢。”
“不客气,加油!”
*
科室上下都晓得徐嘉今天过生日了,早上她跟同组女生笪岚聊天时说起的,说昨晚一夜好梦,估计算老天犒劳了。
笪岚嘴挺敞,不到傍晚就传遍全科。
徐嘉好生无奈。
不过讲道理,纵使笪岚不说,大概也瞒不住。因为下午三点容骞然直剌剌来了肾内给她送礼,还说订的蛋糕晚上就到。
容骞然考了平医研究生,同在省立实习,专攻眼科,偶到内分泌和甲乳科轮转。
两人时不时聊起会笑,曾经各自立下的flag,终究倒得明明白白。
礼物是两盒Godiva的巧克力,徐嘉这头未及接过,那头笪岚啧啧有声,“要我说你俩没点小九九,天老爷都不信。”
徐嘉面色稍窘。
容骞然倒挺从容,巧克力捺进她怀里,就说晚上再见,同她一笑,抹身走了。
一室偷闲的实习生,顷刻间迸出怪笑。
徐嘉没辙地仰首摇摇头,把巧克力送进换衣室了。
其实从陈健民入狱,某人消失,到如今一切归于正轨,容骞然已经主动捅破窗户纸数回,他希望能和徐嘉在一起,对她的情意也很赤诚。他同她说,比方你忌惮的那些自己有病,不是个正常人尔尔,他都全然不在意。
“你身上有足够吸引我的地方,我也说过,你需要一份让彼此共同成长的感情。”
徐嘉亦曾直白回他,拒绝他的原因并非如此。
她忌惮自己心理不正常是其一,忌惮因为掷不下一个人,回头亏负了他才最要紧。她太清楚被不对等的感情磋磨心意是什么感受,故此不想让自己的车轮,碾到他身上。
此外,她对待感情始终是唯心的。
审视一个人是否与自己投契合衬,不外乎看他是否同自己过电,望着他在一端候她,是否会怦然、迅生急念去奔向他。俨然容骞然是不达标的,她能当他是益友是师长,可高低也无法当他是爱侣。
吕安安先前对她说,“谈恋爱这东西,又不是游戏里打匹配咯。非要按你的水平规格选一个同等好的人,你方方面一百分对方也要一样。才不是嘞,恋爱都是直觉和激.情至上,再盲目也无可厚非。你不要太有包袱啦,冲动才能得到感动,理智只能换来无尽的克制。”
徐嘉笑她,到底成人妇了,一箩筐的鸡汤信手拈来。
*
容骞然将蛋糕领进门时,惹了一室的视线。
徐嘉低声同他道谢,也问蛋糕几多钱,过会她微信转给他。
他怪她,“你说这个是不是太败兴了?”
二人正接耳,笪岚陡然蹿来打岔,“容同学晓得我们科室男女过分失衡嘛?嘉嘉也是香饽饽的,你不能只管自己锅满,不管别人屋漏哦?”
徐嘉难堪间斜她一眼,“你不要瞎说好不?”
容骞然且笑,“先下手为强啊。”
刘程让由这一室的闹哄气吵得光火,“是不是我过时啦?现在医院还能兼职相亲站的,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无暇儿女情长。一个个肝火旺的,见天就是八卦这个谈没谈,搬弄那个怎地还单身。实验做好了?操作考试及格了?能出科了?有这精力当什么医生啊,去接替孟非算咯!”
笪岚当即噤声,徐嘉误打误撞得了救。
容骞然微愕地附耳问她,“你老板这样凶?”
“哼,我不仅凶我还听力好!”
“……”
徐嘉冲他打手势,细声说切蛋糕,又解围地喊刘程让,“老师过来一起吃罢。”
“不吃,仔细胆固醇和脂肪酸。”
徐嘉扬扬眉,一众人皆耸肩。
容骞然拆了外盒,昭露内里的蛋糕全貌。水果慕斯的,缀了一周奶油裱花,正中生日牌写“嘉嘉生日快乐”,前有“24”型蜡烛。徐嘉乍一觑见,不免内心恍然。
是的,她二十四了。
一年大似一年,只有人停步不前,没有时间因人滞留的道理。
她前几年生日都发愿想恢复健康正常,也祈祷挂念的人都顺意安好。
今年竟是不知道该发愿什么,因为捋顺了很多福分全凭自己争取,也看清了,求不得的事情合该学会等。
容骞然唤回她的神识,蜡烛已由他燃着。
“许个愿罢,恭喜你又长一岁。”
徐嘉且笑,阖眼双手合十,正要在烛光里默念什么。那头科室的灯忽被揿亮,有护士急急赶来呼唤刘程让,“刘医生,三号床的病人不行了!”
众人瞬间乱作一团,徐嘉匆忙对容骞然知会,旋即抛下蛋糕随刘程让疾奔出门。
此刻的603病房。
小顾于一分钟前突发心力衰竭,很快丧失了意识,唇指紫绀,通身淋漓大汗。
徐嘉帮递鼻导管时手抖个不停,刘程让给药间大喝,“拉心电图!”
心电图就位的同时,小顾的心跳就没了。
刘程让一通争分夺秒的电复律和给注肾上腺素,仍旧徒劳无功。徐嘉凝视图上死寂的一条直线,心里有什么像巨石訇然倾塌了。
廊道里不知情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喊外卖到了,有人问护士厕所在哪。
床头一颗苹果由慌然的人无心碰落,徐嘉低头看它滚至自己脚边,下一秒,闻得刘程让说:
“下死亡通知书罢。”
她本能心堵地问,“给谁下?”
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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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铺开的时候,徐嘉蹲坐在楼道里,手中的烟盒同手机一样,染了她掌心津津的冷汗。
她一直重复单一的动作,破堤的眼泪磕下来,再由手背揩掉,就手抹在白大褂上。
屏幕上时不时跳出或真情或程序自带的生日祝福,她间或看一眼,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回复。
犹疑地拨了某个号码,当然它已成空号,彼端响过一阵提示后空寂如冰河。
徐嘉仍对那头自说自话。
“我今天……没能救回一个人,上午他还在跟我说话,还吃了我削的苹果。”
“其实选走这条路之前,任何情况都想过了,什么心理建树都做过了,真到面临这一天的时候,才发现挺难承受的。你就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皮肤上还有温度的人,被凉冰冰的数据和电线宣判了死亡。他明明能有更好的人生的,他说病好了南大能让他复学,还说等我转正了,生病了来医院找我。我说你别,医生这种职业,能避开你就避开。”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无力,前一秒还在想,蛋糕切好了给他送一份,又想到他吃不了,那我就切点水果拿给他。他有多久没吃蛋糕了?从今往后都吃不到了。”
“说了一堆,”徐嘉泪横在面上,泣音中骤起自嘲的笑,“你不用回了……”
“希望你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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