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徐嘉上午是有课的,妇产,考试课,出勤查得极严。
她便不能逃,即使已经坐不安席。
手机由她藏在屉匣中,大拇指悬在拨打键上一揿一放,能否听到陈彻的声音倒在其次,她只祈祷电话能接通。
那样的恐惧,超越她以往所经历的任一种,又或且堪比徐大为出事当日带给她的惊忧。
到第二堂课,电话拨了五十余回。
徐嘉在下课铃迸鸣的瞬间仰起头,视野竟变得氤氲湿泞。
课间有学生在交语,措辞切切喳喳地很浮夸。她一面不言弃地拨,一面听进了六七成。
“听说没?陈院长出事了。”
“嗯?出何事?”
“被卫计委盯上了,连夜抄的家,什么贿款、回扣、地产都得被查封。”
“真假?那这院长还能当不能当啊?”
“你傻了吧,搁这地步了还能回去当院长。现今上头时局多紧张你不知道吗?”
这些话仿佛万箭攒她心脏。
攒开一个孔洞,然后凉意自洞口弥散至四肢,饕餮地将她整个人吞了进去。
徐嘉蓦地从座位弹起,捏着手机冲了出去。
她赶往陈彻公司去找他。
一路上回忆像暴风裹挟骤雨,生了刀锋在她脑内搅动凌迟。
他们磕磕绊绊十几年了,有他的错也有她自己活该种下的因果,可到了今日,孰是孰非似乎都已微不足道。
徐嘉觉得陈彻是她体内随血涌动的名姓,跗骨而居的印迹,她甘死如饴,却狠不下心放血刮骨将他剥离出去。
出租走得不疾不徐,那些平城或熟或生的景致从她身旁退过——
是她和陈彻的平城。
人聚人散的那些话,到底封进了生命的酒,百年烟雨也泡不化,该开坛时全倾囊而出。
譬如他说:“你摘了就是你的,我跟姑娘家抢算什么话。”
“你叫什么名儿?是哪个‘嘉’?”
“徐阿兔泪一流,长江能犯洪。”
又譬如他说:“嘉嘉,来和我在一起。”
“你挣不开我,除了我你也不可以跟其他人。”
“我懂你想要的人生,所愿所想都成真,不过此七字。”
“你相信我,我会带你去曼城。”
触目的红灯在前方亮起,司机一声不耐的咋舌,下一秒被后座小姑娘的放声嚎啕吓到胆裂。
他回头看,徐嘉豁着嘴仰着脸,拳头攥紧了抵住窗沿,哭到全无形状。决堤的眼泪不尽,好似这辈子的积攒都留到这一日挥霍。
司机唯唯地,拽下两张纸来关切她。
“为什么事这样难受啊?”
徐嘉不言声,摇摇头只是哭。
“唉,叔叔告诉你啊,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也许你现在看来是遇到了天大的打击,很多年之后再回头看,这些都不算什么的。”
徐嘉依旧只是弹泪。
人生是没有过不去的坎,她怕的仅仅是那句“很多年之后再回头看”。
从此以后,东飞伯劳西飞燕,人有来路却无从归,该是多么大的遗憾,多么深的痛楚。
她这样崩溃地哭,也犹如前世才有的事。
如今再看,容骞然那个预感,真像一句料事如神的谶言。
*
二零一七年七月廿一日,一个晴朗的早夏。
上午九时许,Linkin Park主唱Chester Bennington被发现于加州家中自缢身亡,消息递进徐嘉手机时,她正在省立普外见习。
方才学会了穿刺抽脓,针管一出她退避由老师完成后续,翻开手机即看到这。
记忆被冻存的情况下,偶尔一个细节也可成为撬开它的冰铲。
徐嘉目光定格片刻,默然搁回了手机。
岁序更新,三个月不长不短,恰使人能遗忘很多。
陈健民在省立的名传美谈早成云烟过眼,新院长走马赴任,职风尤其端正清廉,院内上行下效,省立的发展较之过往更甚。借此,新院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封神。
徐大为四月份的手术很成功,妻女二人吊在半空的心终可以放下。
但他预后不算顺利,人的精神也比从前差大半截,回归桃李目前看来还是奢望。
徐嘉已然鲜少在医院听闻“陈健民”三字,时不时遇见几名护士碎嘴,再加之新闻的证明,可以知悉他早就锒铛入狱。
刑期判了二十年,是他应得,亦是卫计委领导杀鸡儆猴的决策。
如此,好像没人来问过,或者告诉她:
那么陈彻呢?
仅有一本《圣经》,在三月末当天由郭一鸣转交给她。
书到她手上,封面旋即被眼泪打潮。
“你打开看看,翻到封底内页。”他这样对她说。
徐嘉于是照做,待看明白那页的留言,眼泪淌得更猛。
她心里淡哂,这人是何其自私?
留下一句“等我,无论如何等我”,料定此话能牢牢捆住她,利用她的不忍、放不下,因而其后的日子都要为这个“等”字而活。
徐嘉泪眼朦胧地问郭一鸣,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后者凝视着她,歉意满满的面容。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要受到惩罚,也许……亡命天涯。”
她接不上话,每个心跳都牵引疼痛。
偏偏郭一鸣又补言:“总之,日子不会好过。”
语落,徐嘉扬手将书掼在地上,砸杯似的,虽然没有玻璃碎开的声响令她痛快一场。
眼泪呛得话语卡顿,她发泄,“谁他妈爱等他就去等,我不等!”
郭一鸣束手无措状,傻站着觑视她。
他也是真的未曾看过这样的徐嘉。
印象里的她,山水明净,淡然处之,好像连悲伤都来得不卑不亢。她难得失控过,总是三军夺帅般的镇定。
才思及此,他视线一抬,又望见掉头就走的她哭着退回来,蹲在地上捡起书捺进怀中。
而后小姑娘就一直蹲在那里,泣得像个与双亲走失的儿孩,又比高考发挥滑铁卢还要凄惨。
那一霎郭一鸣同样在想:
陈彻,你的确是太自私了。
徐嘉退出院大楼到花坛边沐阳,这会儿才敢无巨细地浏览Chester自杀的快讯。
只是他的歌迷,热衷程度甚至敌不过真爱粉的一半,她却同样感到悲悯,就只因他在自己心里别样的意义。
她现在也听不得一个完好的人突然玉殒的噩耗,总觉得会如容骞然那句谶言一样,某个人也注定没有好下场。
凑巧,容骞然在这时找见了她。
几分钟前他在诊室望见她失魂落魄的背影,便觉察到了异样,走廊、门诊大厅遍寻不获,来到第三个选择:楼下花坛。
她果然在此。
小姑娘越发冷感了,气质由内至外地浑然一体,阗玉色日光泼她身上,像照一尊千年不动的玉雕。
容骞然遂把声气压得很低。
“在做光合作用?”
徐嘉闻声回了眸。
不得不提,有些人与白大褂就是如此的契合。容骞然大抵是身量又高挺了些,白色沦为了他的衬托。他放松地站着,眼镜后似有若无的笑目。
“是啊,光合作用。活着太苦,阳光都是甜的。”徐嘉自嘲。
容骞然默了片刻,掏出烟盒打火机,分家当般你一根我一根。
点燃的瞬间,徐嘉被稠雾煞到眼疼嗓干。
眼泪也就顺势流了下来。
但这晌容骞然还未发觉,只是说:“真这样想?我倒认为是因为你活着,才能感受到这么好的阳光。”
言毕他磕磕烟灰回顾她,方始瞧见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大概知道她为何而哭。
毕竟陈健民父子一事已成了房隅巷陌的风谈。
看看,她不是金身不败,他早有言在先。
容骞然轻叹一声,挨近了扣住她后脑,将她面容揿到自己领口。
“想哭就哭吧,不消忍着。忍一时又没有海阔天空。”他单臂垂夹着烟,雾气袅袅融进日色。
徐嘉泣音断续,又因落进他怀里,是以听起来是那样的孱弱。
她说:“我突然想,我为之拼命的那些理想都没什么意义,什么都可以弥补,只有遗憾弥补不了。”
“好的机会是成长的必须啊……而选择跟随另一半,不负青春的遗憾,是你自己的心理诉求。如果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选择了哪一条路,另一条就注定是怅然的。”
容骞然克制地择辞,生怕一句不慎就触了她的礁。
可无论如何,这道理摆在台面上,就是这样的残酷现实。
他想想又道:“退一万步,想得绝情点,若你真的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有另外的共存方式。比如,你留在他心中,你活在他的记忆里。”
徐嘉吮吮鼻子,无有理智道:“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我想了很久,之前的很多事情是我做得不好,是我太怯懦了,可明明那天之前我已经决定要迈出那一步了,真的……”
尾音断了几刻,她微喘着接上:“我们差一步,就能在一起了。”
容骞然掸掸她的背,将她搂得更紧。
这天全球有数万人聆听那首《One More Light》来缅怀悼亡Chester:
“Should\'ve stayed,were there signs,I ignored?
本该留下,我是否忽视了那些预兆?
Can I help you,not to hurt anymore?
我能否帮你,不再受到伤害更多?”
为何我们不能以想要的方式在一起,留遗憾到后半生,无论多少功成名就都难以偿还……
这可能是一个,永远无解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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