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碎鸦
    其实徐嘉上午是有课的,妇产,考试课,出勤查得极严。

    她便不能逃,即使已经坐不安席。

    手机由她藏在屉匣中,大拇指悬在拨打键上一揿一放,能否听到陈彻的声音倒在其次,她只祈祷电话能接通。

    那样的恐惧,超越她以往所经历的任一种,又或且堪比徐大为出事当日带给她的惊忧。

    到第二堂课,电话拨了五十余回。

    徐嘉在下课铃迸鸣的瞬间仰起头,视野竟变得氤氲湿泞。

    课间有学生在交语,措辞切切喳喳地很浮夸。她一面不言弃地拨,一面听进了六七成。

    “听说没?陈院长出事了。”

    “嗯?出何事?”

    “被卫计委盯上了,连夜抄的家,什么贿款、回扣、地产都得被查封。”

    “真假?那这院长还能当不能当啊?”

    “你傻了吧,搁这地步了还能回去当院长。现今上头时局多紧张你不知道吗?”

    这些话仿佛万箭攒她心脏。

    攒开一个孔洞,然后凉意自洞口弥散至四肢,饕餮地将她整个人吞了进去。

    徐嘉蓦地从座位弹起,捏着手机冲了出去。

    她赶往陈彻公司去找他。

    一路上回忆像暴风裹挟骤雨,生了刀锋在她脑内搅动凌迟。

    他们磕磕绊绊十几年了,有他的错也有她自己活该种下的因果,可到了今日,孰是孰非似乎都已微不足道。

    徐嘉觉得陈彻是她体内随血涌动的名姓,跗骨而居的印迹,她甘死如饴,却狠不下心放血刮骨将他剥离出去。

    出租走得不疾不徐,那些平城或熟或生的景致从她身旁退过——

    是她和陈彻的平城。

    人聚人散的那些话,到底封进了生命的酒,百年烟雨也泡不化,该开坛时全倾囊而出。

    譬如他说:“你摘了就是你的,我跟姑娘家抢算什么话。”

    “你叫什么名儿?是哪个‘嘉’?”

    “徐阿兔泪一流,长江能犯洪。”

    又譬如他说:“嘉嘉,来和我在一起。”

    “你挣不开我,除了我你也不可以跟其他人。”

    “我懂你想要的人生,所愿所想都成真,不过此七字。”

    “你相信我,我会带你去曼城。”

    触目的红灯在前方亮起,司机一声不耐的咋舌,下一秒被后座小姑娘的放声嚎啕吓到胆裂。

    他回头看,徐嘉豁着嘴仰着脸,拳头攥紧了抵住窗沿,哭到全无形状。决堤的眼泪不尽,好似这辈子的积攒都留到这一日挥霍。

    司机唯唯地,拽下两张纸来关切她。

    “为什么事这样难受啊?”

    徐嘉不言声,摇摇头只是哭。

    “唉,叔叔告诉你啊,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也许你现在看来是遇到了天大的打击,很多年之后再回头看,这些都不算什么的。”

    徐嘉依旧只是弹泪。

    人生是没有过不去的坎,她怕的仅仅是那句“很多年之后再回头看”。

    从此以后,东飞伯劳西飞燕,人有来路却无从归,该是多么大的遗憾,多么深的痛楚。

    她这样崩溃地哭,也犹如前世才有的事。

    如今再看,容骞然那个预感,真像一句料事如神的谶言。

    *

    二零一七年七月廿一日,一个晴朗的早夏。

    上午九时许,Linkin Park主唱Chester Bennington被发现于加州家中自缢身亡,消息递进徐嘉手机时,她正在省立普外见习。

    方才学会了穿刺抽脓,针管一出她退避由老师完成后续,翻开手机即看到这。

    记忆被冻存的情况下,偶尔一个细节也可成为撬开它的冰铲。

    徐嘉目光定格片刻,默然搁回了手机。

    岁序更新,三个月不长不短,恰使人能遗忘很多。

    陈健民在省立的名传美谈早成云烟过眼,新院长走马赴任,职风尤其端正清廉,院内上行下效,省立的发展较之过往更甚。借此,新院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封神。

    徐大为四月份的手术很成功,妻女二人吊在半空的心终可以放下。

    但他预后不算顺利,人的精神也比从前差大半截,回归桃李目前看来还是奢望。

    徐嘉已然鲜少在医院听闻“陈健民”三字,时不时遇见几名护士碎嘴,再加之新闻的证明,可以知悉他早就锒铛入狱。

    刑期判了二十年,是他应得,亦是卫计委领导杀鸡儆猴的决策。

    如此,好像没人来问过,或者告诉她:

    那么陈彻呢?

    仅有一本《圣经》,在三月末当天由郭一鸣转交给她。

    书到她手上,封面旋即被眼泪打潮。

    “你打开看看,翻到封底内页。”他这样对她说。

    徐嘉于是照做,待看明白那页的留言,眼泪淌得更猛。

    她心里淡哂,这人是何其自私?

    留下一句“等我,无论如何等我”,料定此话能牢牢捆住她,利用她的不忍、放不下,因而其后的日子都要为这个“等”字而活。

    徐嘉泪眼朦胧地问郭一鸣,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后者凝视着她,歉意满满的面容。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要受到惩罚,也许……亡命天涯。”

    她接不上话,每个心跳都牵引疼痛。

    偏偏郭一鸣又补言:“总之,日子不会好过。”

    语落,徐嘉扬手将书掼在地上,砸杯似的,虽然没有玻璃碎开的声响令她痛快一场。

    眼泪呛得话语卡顿,她发泄,“谁他妈爱等他就去等,我不等!”

    郭一鸣束手无措状,傻站着觑视她。

    他也是真的未曾看过这样的徐嘉。

    印象里的她,山水明净,淡然处之,好像连悲伤都来得不卑不亢。她难得失控过,总是三军夺帅般的镇定。

    才思及此,他视线一抬,又望见掉头就走的她哭着退回来,蹲在地上捡起书捺进怀中。

    而后小姑娘就一直蹲在那里,泣得像个与双亲走失的儿孩,又比高考发挥滑铁卢还要凄惨。

    那一霎郭一鸣同样在想:

    陈彻,你的确是太自私了。

    徐嘉退出院大楼到花坛边沐阳,这会儿才敢无巨细地浏览Chester自杀的快讯。

    只是他的歌迷,热衷程度甚至敌不过真爱粉的一半,她却同样感到悲悯,就只因他在自己心里别样的意义。

    她现在也听不得一个完好的人突然玉殒的噩耗,总觉得会如容骞然那句谶言一样,某个人也注定没有好下场。

    凑巧,容骞然在这时找见了她。

    几分钟前他在诊室望见她失魂落魄的背影,便觉察到了异样,走廊、门诊大厅遍寻不获,来到第三个选择:楼下花坛。

    她果然在此。

    小姑娘越发冷感了,气质由内至外地浑然一体,阗玉色日光泼她身上,像照一尊千年不动的玉雕。

    容骞然遂把声气压得很低。

    “在做光合作用?”

    徐嘉闻声回了眸。

    不得不提,有些人与白大褂就是如此的契合。容骞然大抵是身量又高挺了些,白色沦为了他的衬托。他放松地站着,眼镜后似有若无的笑目。

    “是啊,光合作用。活着太苦,阳光都是甜的。”徐嘉自嘲。

    容骞然默了片刻,掏出烟盒打火机,分家当般你一根我一根。

    点燃的瞬间,徐嘉被稠雾煞到眼疼嗓干。

    眼泪也就顺势流了下来。

    但这晌容骞然还未发觉,只是说:“真这样想?我倒认为是因为你活着,才能感受到这么好的阳光。”

    言毕他磕磕烟灰回顾她,方始瞧见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大概知道她为何而哭。

    毕竟陈健民父子一事已成了房隅巷陌的风谈。

    看看,她不是金身不败,他早有言在先。

    容骞然轻叹一声,挨近了扣住她后脑,将她面容揿到自己领口。

    “想哭就哭吧,不消忍着。忍一时又没有海阔天空。”他单臂垂夹着烟,雾气袅袅融进日色。

    徐嘉泣音断续,又因落进他怀里,是以听起来是那样的孱弱。

    她说:“我突然想,我为之拼命的那些理想都没什么意义,什么都可以弥补,只有遗憾弥补不了。”

    “好的机会是成长的必须啊……而选择跟随另一半,不负青春的遗憾,是你自己的心理诉求。如果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选择了哪一条路,另一条就注定是怅然的。”

    容骞然克制地择辞,生怕一句不慎就触了她的礁。

    可无论如何,这道理摆在台面上,就是这样的残酷现实。

    他想想又道:“退一万步,想得绝情点,若你真的不能和他在一起,也有另外的共存方式。比如,你留在他心中,你活在他的记忆里。”

    徐嘉吮吮鼻子,无有理智道:“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我想了很久,之前的很多事情是我做得不好,是我太怯懦了,可明明那天之前我已经决定要迈出那一步了,真的……”

    尾音断了几刻,她微喘着接上:“我们差一步,就能在一起了。”

    容骞然掸掸她的背,将她搂得更紧。

    这天全球有数万人聆听那首《One More Light》来缅怀悼亡Chester:

    “Should\'ve stayed,were there signs,I ignored?

    本该留下,我是否忽视了那些预兆?

    Can I help you,not to hurt anymore?

    我能否帮你,不再受到伤害更多?”

    为何我们不能以想要的方式在一起,留遗憾到后半生,无论多少功成名就都难以偿还……

    这可能是一个,永远无解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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