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子时一过,小年, 京里又下了鹅毛似的雪, 大雪飘飘扬扬落下来, 缓慢优雅, 美得不似人间, 过不得多久, 便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霍长歌挑灯绣到夜深, 实在熬不住了,怀里抱着她那副惨不忍睹的绣倒头便躺下, 转眼睡得实了。

    云鹤的腿倒是让她补上了, 脚下还又添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流, 只是如今打眼一瞧, 却

    越发像是只大壮硕的蛾子踩着高跷陷在一处水洼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南烟也已去歇下, 只盈袖还坐在霍长歌床边,寻思着若是自个儿手上这副绣得快, 再帮她把那云鹤修上两针,好歹别大过年的, 把他们北疆未来姑爷吓住了。

    她正绣着, 寒风突然将窗扇吹开了个小缝隙, 晶莹雪片飘进窗棂,烛火受不住风,微微一晃,颤抖起来,屋里的光就不大明亮了。

    盈袖下床将窗关了, 见霍长歌睡得似乎并不大安稳,左右不住翻腾,寻思一寻思,吹熄了灯烛,只留了床头一盏灯,躺回她身边想陪她睡,却不料霍长歌梦中倏然哼出一声,隐隐有些想哭的意思。

    “谢昭宁——”她双眼紧闭,嘴唇颤抖,眼泪瞬时凝了出来,窝在眼角下。

    盈袖听到这么一声,回头往暗地里一张望,赶紧按着她肩头就摇了摇她,连唤她两声,“小姐?小姐!”

    霍长歌又呢喃一声,梦魇一阵,骤然让她给喊醒,半明半暗中,杏眸“唰”一下睁开,眼底黑得瘆人,似是沉着化不开的经年伤痛与恨意,神情冷淡阴寒又懊悔伤怀,不大像寻常的样子,只怔怔睁着双眸也不说话,眼泪从眼角滑下去。

    “小姐?”盈袖吓了一跳,又喊她一声,她这才眼瞳一颤,深吸口气,神色陡转清明,回复了往日灵动又机敏的模样。

    “盈袖?”霍长歌嗓音微哑,看着她轻声道,“无事,做梦了。”

    “小姐梦见什么了?”盈袖忙将她扶起来,谨慎得不住往四周瞧,小声问她,“怎得喊了三殿下的名字来?”

    “我、我梦见我、我把——”霍长歌闻言眉头紧蹙,心口疼得要裂开,悄声凑在盈袖耳旁微微哽咽着说,“我把谢昭宁,害死了。”

    “呸呸呸,梦是反的,没事的。”盈袖抱着她,轻柔地给她拍了拍背,“不怕不怕,都是梦啊,不怕的。”

    “几时了?”霍长歌窝她怀里迟疑又问一句,“可是已到小年了?”

    “三更了。”盈袖道,“我陪你睡,小姐不怕了。”

    霍长歌应一声,又让她扶着躺下去,一闭眼,眼角落下一颗泪,她便又看见了适才梦中的那一幕,她不晓得那到底是不是梦,是假的还是、还是前世那小年夜里真真正正发生过的——

    死牢的窗外大雪纷飞,室内烛火摇曳,谢昭宁窝在墙角坐着,半副斯文艳丽的五官与衣襟下的云鹤隐在昏暗中,荼白深衣的肩头渗出了血,他抬头茫然凝着从天窗落下的琼花玉屑,姿态沉静温雅又疲惫萧索。

    牢门突然打开,有人走进来,停在他身前,抬手扔了卷东西到他身上,他侧脸抬眸,朝那人望过去,嗓子微哑轻声道:“二哥。”

    “看看吧,一张圣旨,一张休书。”连璋立在门前捋了下袖口,避开他双眸冷淡道,“太子给你的。”

    “不用了。”谢昭宁一张口,吸了寒气,手压在胸前便开始嘶声裂肺地咳,咳得肩头的血迹渗得越发得快,已往胸口染下去。

    “你那伤又裂开了?”连璋见状一急,忙上前去按住他便道,“你别动,我瞧瞧。”

    “不用了。”谢昭宁喑哑着嗓音,反手握住他手臂,脸色苍白得淡淡笑一声,“二哥,不用了,不重要了,我晓得太子饶不了她,也不能饶她,我陪她去吧。”

    “你胡说什么?!”连璋闻言甩开他,指着他肩头厉声道,“这伤怎么来得你不晓得嘛?她本就要你死你不晓得嘛?!她亲手布了局将你拖进去,害你一次死不成,便来第二次!你胸口的伤是她害的,你肩头的伤也是她害的!你大难不死躲过一次,她便要害你第二次!你如今还要陪她死?你为的到底是什么?!”

    “我原也这般问过自己。”谢昭宁受过他一声高过一声的诘问,还是那副闲雅从容的模样,偏着头瞧着连璋笑,笑中不见怨怼与愤懑,只余遗憾与感伤,“我这一生,原只像是个空壳,像盏内里没有烛火的宫灯,永远一人挂在屋檐之下、悬在黑暗之中,寂静又孤冷,瞧不见自个儿的路在哪儿,也不晓得自个儿该去哪儿,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远远见她第一眼时,便想,若我再去得晚些,她已死在两军阵中,我便只能将她一把火烧了,再将自个儿也烧了,赔她北疆一条命。”

    “后来,我娶她,大婚时我瞧她那般恨我,便想,她恨我也是应该,她想怎样恨都可以,北疆一役,城空九许,父仇家恨,万死难辞,我本就赔不起。”

    “可这原与你无关!”连璋凝着他双眸,咬牙道,“欠她的是皇权,是父皇,你与我皆不过听命行事!更何况,你并不想……原还是我欠了你……”

    “已不重要了,我身在皇家一天,手握虎符一日,便也要与你们一同背着这罪责;咳咳,如今她是我发妻,她弑君谋逆,我便也要同她担这罪责。”谢昭宁手压着胸口边咳边又轻笑道,“你来前,我便想,都不重要了,她活不了,我也不能活,是我失职失察在先,才容她犯下这等大过,纵使你们宽恕与我,我又有何面目畏罪苟活?”

    连璋闻言一怔,竟是无语辩驳。

    “二哥,”谢昭宁又笑一声,眼里渐渐蕴了些泪,似有无限感慨与无可奈何,“我可曾说过,咳咳,虽她那般恨我,可我见她时,便觉她似一支不灭的烛,似一团不熄的火,咳咳,她在时,我才像是看见了光,晓得自个儿脚下原也是有路的,我想护着她,想看她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只可惜如今,我终究做不到——咳,咳咳……”

    他这一生,从未说过如此多的话,又牵动胸口旧伤,吸了凉风不住咳,咳得苍白的脸颊都已憋出红晕来,才终于断断续续说完最后的话,“二哥,我想先去等她了,那前路,我一人,昏暗又冷清,她一人,孤单又寂寞,不若还是我陪她一起吧。”

    “二哥,”谢昭宁再认真瞧连璋一眼,往牢门外淡然望过去,“鸩酒还是匕-首?让他们,拿进来吧。”

    *****

    霍长歌翻来覆去一夜,眼泪淌湿了枕巾,晨起时,又是一对微肿的红眸,好在南烟前次求来的药还有得剩,与她敷了,疑惑又问她:“郡主夜里到底梦了些甚么,怎哭成这样?”

    “大抵是梦见了一对夫妻,一个死了,一个就要陪她去,细节已是记不清了。”霍长歌仰头嘴角一撇,念及梦里前世的谢昭宁,眼泪说来就来,“可就算这样,也觉得实在还是太难过了。”

    盈袖在旁于盆中绞着帕子,闻言扭头觑了眼霍长歌,只当她在敷衍南烟编瞎话,摇头轻笑。

    “可不成,郡主可不能再哭了,今儿过节呢。”南烟赶紧问盈袖要了帕子盖在她脸上,揩了她眼角,“待会儿指不定请安时,各宫妃嫔公主皇子都要遇上的,您这一瞧便是哭过的模样,不吉利也不体面啊。”

    霍长歌闻言便“吸溜”一声,硬生生又把眼泪憋回去,换过衣裳,领着南烟与盈袖去正殿。

    她去得早,殿里只皇后一人在,与皇后见过礼,神情略有些忐忑不安地捧着热茶坐着,她夜里梦一回谢昭宁,如今便越发想快些见到他,想来其余宫中的人也快该到了,便不住转头往殿外瞧。

    “长歌是在等谁呢?”皇后望着她,眼波一转笑问一句。

    “没等谁,就是、就是——”霍长歌闻声扭头,不大好意思地腆着脸笑,“外面雪正下得好,想——”

    她拖了长音话也不说完,只弯着眼眸讨好似地笑,皇后便顺着她意思“唔”了一声,了然道:“你呀,就是静不下心,陪我坐不住了,想出去玩雪了是不是?真是个孩子。”

    霍长歌就势点点头,脑后小髻一颤一颤。

    “去吧去吧,”皇后温婉笑一声,抬手挥她走,贴心又仔细,“南烟,盈袖,陪你们小主子一同出去吧,看着她别摔着。”

    霍长歌清脆笑道:“谢娘娘!”

    话音未落,已撒欢似地奔出殿外踩着层厚厚的新雪,拉着盈袖与南烟就要堆雪人。

    她光着两手也不畏寒,与盈袖分抱着俩团雪,弓腰推着雪团一路沾了积雪在院中跑来跑去,熟练得将雪团越滚越大,又指挥南烟帮她将其中略小的一团抱起来,往另外那团大的上面摞上去。

    皇后拢着大氅立在檐下瞧着她闹,笑过一瞬,忆起昨日连珣那话来,眼里的欢喜便又散了。

    “怪冷的,”皇后与身侧宫女淡淡道,“还是年轻好,你们瞧瞧小郡主,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霍长歌蹲在那半人高的雪人前,拿手来回摩挲,仔细得将表层的浮雪都蹭掉,手指冻得红艳艳的,心里却在想谢昭宁,她想,不知他前世未曾等到她,一人上路,冷不冷?他原也是怕孤单与寂寞的人。

    她正落寞又懊悔地念着他,一抬眸,倏然见到谢昭宁与连璋正远远一同过来,冰天雪地间,那抹淡淡的薄蓝,便似是这世间唯一能让她心悦的颜色。

    她就那般看着他,近乎失神地看,眼神复杂又挣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直看到谢昭宁对上她双眸愕然一瞬,轻叹一声,却是想茬了,偏头与连璋轻声道:“二哥先去殿前等我吧,我与郡主说两句话。”

    “不好让娘娘候着。”连璋闻言便恼,“你与她又想说甚么?”

    “时辰尚早,耽误不了。”谢昭宁道,“总归她一个姑娘家,宫里流言蜚语这么些天了,她也是会难受的,今日又过节,我是男子,总不能等着女子来先示好认错。”

    他说完朝霍长歌走过去,南烟和盈袖离得稍远,瞧见他忙与他福一福行过里,得他点头回应后,便见他停在霍长歌身前,垂眸温声道:“还气呢?”

    霍长歌听见他声音,满耳间转得都是他那句“我想先去等她了,那前路,我一人,昏暗又冷清,她一人,孤单又寂寞,不若还是我陪她一起吧。”,她鼻头一酸,适才摇了摇头,眼泪便“啪嗒”一下落下来,坠在雪地上,融出一个洞,吓了谢昭宁一跳。

    “既是不气了,怎又哭了呢?受委屈了?”谢昭宁忙掏了帕子与她,“今日哭不得,过节呢,不吉利。”

    霍长歌闻言细白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呜咽着有点点头,手帕攥在掌心里也不用。

    “谢昭宁,”她哽咽道,“对不住。”

    “叫三哥,如今人在宫中呢,不得让你胡闹。”谢昭宁又轻斥她一声,“没大没小,又忘了?”

    霍长歌便乖觉得蚊讷似地道:“三哥哥,对不起。”

    “不用,原也不是大事,你不气了就好。”谢昭宁长这般大,也没哄过姑娘家,见她虽说不气,却仍一副不大开怀的模样,思忖这宫里如今就只她与连珍两个同龄的姑娘家,攀比争宠倒也正常,更何况她又是质,左右无亲无故的,如无根浮萍般,那种彷徨无措感,他自己也感同身受,她恐也是瞧着与他处境相同,便格外想靠他近一些,遂又安慰她道,“我既说你与珍儿同是妹——”

    “你又来!”霍长歌却又让他一语惹恼了,一撇嘴差点儿又气哭,倒是也不高声,将手帕甩还给他,一掀眉眼朝他抱怨,“你自个儿瞧瞧你公平不公平,珍儿珍儿,你怎不唤我歌儿啊?”

    谢昭宁让她一语噎住,竟活生生让她给说愣了,长眸觑着她,嘴唇颤抖动了几动,梗着喉头,似是真想唤一声歌儿,却又怎得也喊不出,耳朵尖儿都憋红了。

    霍长歌便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忍不住怼他一句:“我名字烫嘴啊?”

    谢昭宁便连脸都烧红了,眼下小痣红得似滴殷红的血,手足无措地见她哀怨地斜自己一眼,转头又去堆她的雪人。

    “手冷不冷?”谢昭宁凝着她背影,长睫尴尬眨了一眨,没话找话道,“你手都冻红了。”

    “要你管。”霍长歌气恼道,“你走开。”

    她话音未落,身后那人已静了,她忆起着夜里笑着要喝鸩酒的他,又倏然后悔,似是漫天的风雪都化成了刀子在割她心头最最柔软的那一块儿。

    “三哥哥,我问你个问题?”霍长歌又讪讪转头,抬眸斜斜睨着谢昭宁,“我夜里,做了个梦——”

    “梦见谁了?”谢昭宁也不计较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好脾气道,“又想家了?”

    “也不是,就、就梦见了一对夫妻,妻子要死了,丈夫就要陪她去,可我爹那般爱我娘,娘死了,他也还能活着,你说——”霍长歌小心翼翼挑着眉眼看他,“我原以为我爹爹已是这世上最痴情的人。”

    “你才多大,怎会梦这些?”谢昭宁尴尬又无奈,轻斥她一声。

    “原都指挥使大人做梦还能控制的哦?”霍长歌又嗔又恼,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又闷哼一声,赌气似地转身去随手拍打她那雪人的头。

    谢昭宁:“……”

    他觉得自个儿头顶有些疼。

    “总归还是不同吧,”谢昭宁纵容地叹口气,终还是立在她身后琢磨了一琢磨,艰难与她解释道,“你爹爹还有你要养,还有北疆城要守,男儿立身于世,哪能那般痛快就抛下职责不要,随你母亲去了呢?可那对夫妻,听你那般说来,可是身后无从牵挂,丈夫只身一人?有些人——”

    他一出声,霍长歌拍打那雪人的动作便缓一缓,静静听他沉吟一瞬后温声又说——

    “想来原本一人惯了,原本也什么都没有,再来一人与他一同,便似灯台与灯烛似的,有她在,自个儿的日子便该是能瞧见光亮的,她不在了,周身一片黑暗,那日子过得也痛苦,不若陪她去了,总归眼前——”

    他说到最后,已有些语无伦次,似是情爱这事儿还离他远着,感悟也没那般深刻,已不知该怎么再说了,略略不自在得一抿唇,却见霍长歌转身一头磕在他胸前,压着嗓子倏然又哭了。

    “对不住啊,三哥哥,”霍长歌额头抵着他前胸,咬唇小声呜咽道,“没忍住,对不住。”

    谢昭宁登时就静了,话音咬断在齿间,长眸一瞬睁大,直愣愣就那么僵在原地,两手下意识垂在身侧握了拳。

    苍茫大雪中,只他们两人,身影连在一起,说孤单,好似只这么瞧着,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别别别怕,真的是篇轻松甜宠,刀刀也就这么点儿哈~

    下一章,来来来!高甜!赤玉柳弓即将闪亮登场!感谢在2020-03-27 12:11:09~2020-04-03 10:2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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