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只觉那一瞬,被她靠住的那处柔软的不像话,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 在他胸前压抑着哭得很凶, 不像她往日博宠时那样哭得热闹, 却是真真切切在难过心伤。
他垂眸凝着她那一对小髻, 一时间又有些混乱茫然, 不晓得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无理取闹有她, 喜怒无常有她,如今只梦一回人家故事, 又能如此感同身受, 多愁善感?
魂都要让她吓飞了。
“求仁得仁, 你便想着, 那人所求, 不过是想与妻再同路而行一段,勿论身前身后, 只要他们终能再见,便是苍天垂怜, 得偿所愿, 再无遗憾。”谢昭宁本不知该如何安慰姑娘家, 见她实在哭得似要断肠,静默半晌,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来,“总比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要好, 可对?”
霍长歌闻言哭声稍稍一顿,却陡然又抽噎起来,带着浓重哭腔,嗓音喑哑道:“那若是,他们终未再见,各自投胎转生,再见却相见不相识,就算能再相依相伴,可是那人所求?”
“那不更好?纵使来世不再相识,却依旧能够白头偕老、美满团圆,也不枉他们死过一遭了?”谢昭宁蹙眉思忖,认真回她,“这也算死有所值。”
霍长歌:“……?”
原这事儿还能这样理解吗?
霍长歌迷茫一怔,似是让他那笔直、简单又干脆的想法当真给唬住了,渐渐止了哭。
“好了,不哭啦,”谢昭宁见状越发压低了嗓音,温柔道,“今日人多,你这般模样让人瞧见与你不利,快起来,嗯?”
霍长歌迟疑一瞬,轻轻“嗯”了一声,听得他方才一言,不由便想,好在他如今还活着,好在如今一切还来得及,勉强收了泪,正要抬头,耳畔风声倏然有变,她敏锐侧眸,谢昭宁却先她一步,将她一把拽到了身后,“啪”一声响,一个雪球擦过他肩头,砸在地上。
“三哥!”远处有人笑着大喊一声,笑声传出老远,还带着回响。
他俩顺着望过去,便见原是连珩杵在连璋身侧,停在正殿阶下,衣襟前沾满了雪,朝他们在挥手。
谢昭宁正要应,突觉不对,一转头,霍长歌也两手揉了个雪球,一展臂,直冲连珩扔过去,破涕为笑,红肿的眼下还挂着晶莹的泪,似是想就坡下驴,把这事儿就此翻篇了,莫再引起旁人注意似得:“哈!四哥哥要不要打雪仗?宣战!来呀来呀!”
“诶!”谢昭宁抬手阻她不及,眼瞅着她准头取得极好,那雪球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弧线飞出去,却不想那头,连璋等得已不耐烦,一挥大氅转身要走,正好挡住连珩半身,“咚”一声——
谢昭宁眼睁睁瞧着那雪球正正砸在连璋后脑勺上,旋即碎得四分五裂,将那人往前砸了个踉跄,半晌没回过神来。
连珩:“???”
谢昭宁:“……”
霍长歌:“?!!”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三、三哥哥,”霍长歌自个儿也懵了,只瞧着都替连璋疼,她抬手一揪他大氅下摆,略略有些结巴道,“我、我好像闯祸了。”
谢昭宁侧眸无奈觑她,一声长叹,倏然笑出一声:“你呀。”
“三哥哥,快跑啊!”霍长歌猛一扯他,谢昭宁转头,远远眺见连璋已是恼极了,一贯冷然端肃的一张脸上已是气得铁青,气急败坏解下大氅一甩,挽了袖子就冲他俩大步流星走过来。
谢昭宁:“……”
“救命啊!二殿下生气啦!我好害怕啊!哈哈哈哈!”霍长歌倏然大笑出声,幸灾乐祸极了,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无,拽着谢昭宁大氅,躲在他背后,扥得他一动也不能动地杵在原地,他却越发觉得整个人似乎轻快了不少,不由轻笑出声:
“你呀——”
殿外笑闹声一时振翻了天,哪里还像个寒冬时节该有的模样。
皇后正在殿内与淑妃说着话,闻见这响动,了然一摇头,温婉笑过一声,探头对连珍道:“咱们这位小郡主啊,真是个活宝贝,有她在,我这永平宫里笑声就没断过。珍儿,想来你几个哥哥也在外面,你不若也出去瞧瞧?大年节的,也去玩闹玩闹。”
连珍踟蹰地眨了几下长睫,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母妃,淑妃柔柔朝她一点头,她便起身朝皇后盈盈一拜:“是,珍儿多谢娘娘。”
她姿态窈窕地披了大氅出门,却见永平宫外已乱成一团,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霍长歌一袭红衣躲在谢昭宁身后,肆无忌惮地笑,谢昭宁半张了手臂挡着她,与怒气冲冲的连璋不住低声在说话,阻他往前的动作,维护霍长歌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连珍一时怔住,愕然瞪大双眸,只觉这风雪骤然已变得大了,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楚了,雪虐风饕,寒风刺骨得冷。
*****
霍长歌闹完一场,沾了满头的雪,发了一身的汗,南烟生怕她着凉,与盈袖压着她回侧殿,打了热水让她泡了澡。
南烟去与她准备换洗衣裳,霍长歌让热气蒸出一脸红晕来,红彤彤的,模样可爱又灵动,喜庆得似个红苹果,她趴在浴桶边缘,勾了勾手指,让盈袖到得近前来,“噗嗤”笑一声,显是开心极了,咬了咬唇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那些玉呢?挑出几块儿来,偷偷送去给谢昭宁,别让人瞧见。”
“前日闹着不愿给,今日又想主动送。”盈袖弯腰揶揄她一句,“小姐,你这心思也忒难猜了。”
“有什么难猜的?”霍长歌理所当然道,“我这会儿心情好,自然怎么都行。”
“瞧出来了。”盈袖笑道,“行了,那玉啊,那天你与四殿下先下车后,我就已经给他了,好歹算来也是人家买下的,匀出去几块也应当啊。”
“你怎么就料准了我会让你送还给他?”霍长歌悄悄咦一声,湿漉漉的长睫扑闪扑闪,“你算卦啦?”
“还用算卦?”盈袖亲昵地掐她鼻尖,“你这脾气,来得快去得快,我看着你长大,不晓得谁还能不晓得你?”
“好盈袖,”霍长歌手指一弯,勾住盈袖的袖口,撒娇似地晃两下,眼神亮晶晶的,“好姐姐。”
霍长歌得了盈袖一语,越发心满意足起来,心头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喜悦似乎无处释放,人在水里又闹腾不开,自个儿憋了口气往水里一钻,自己跟自己闹着玩。
她前世让她爹宠得无法无天,年岁已老大了也未经俗世,于她爹羽翼庇护之下,窝在镇北王府只专心当她的小郡主、大小姐,日子过得简单,人也简单,岁月如梭过,她却只平白添些岁数,除了带兵打仗旁的都不用想,心境永远似个长不大的孩子,后来家破人亡,被迫压着长大一回,嫁与谢昭宁后,也不用常与人打交道,又被他纵得越发任性妄为,直把日子过成了一场蓄意要打的仗,往日学的兵法布阵,也全用在了他身上。
如今重活一世,一切还在她能掌控的范围内,没了那些仇恨与压抑,她骨子里原还是那个远离红尘俗世、没长大的北疆郡主。
南烟抱了衣裳回来,往内间里打眼一瞧,没看见霍长歌,疑惑去问盈袖道:“郡主呢?”
她话音未落,“哗”一声水声大作,霍长歌一口气泄完,从浴桶中“唰”一下钻了出来,水花被她带得冲天而起,一息后,又“噼里啪啦”落回桶中,清脆的声响,似唱了一首快乐的歌。
“郡主,”南烟差点儿让她当头溅了一身水,啼笑皆非道,“别闹啦!”
霍长歌人靠在桶边,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只弯着眉眼冲她笑。
*****
岁月如宿夕,冬雪化过一遭,转眼,便由小年到了大年,除夕夜里,宫里处处悬了大红宫灯,宫女踩着小凳将那些灯一一点过,便似唤醒了一只火凤,“唰”一下,凤凰与宫中盘旋飞舞,将夜色都染亮了。
数九寒冬里,设宴于花园也就不那么合适了,晋帝便将家宴设在了泰安殿中,宫里一众人烤着暖炉赏着歌舞笑闹待新春,倒是比往日里多了几分肆意与惬意,没那般拘着了。
子时将近,撤下歌舞,皇帝与皇后率先给小辈儿们发了红封,紧接着便是淑妃、丽嫔,之后轮到小辈儿自家兄妹间互送些礼,由各宫太监侍女拿红绸盖了端着送到各人面前去,场面便越发热闹了起来。
霍长歌依次收了长公主的玉镯、太子的字画、连璋的一套笔砚,瞧着她送还谢昭宁的玉被陈宝端了两块递去隔壁给连珍,连珍立时一副含羞带怯又心满意足的模样,便抿唇仰头,亮着一双杏眸殷殷切切地觑着陈宝在席间走动的身影。
“听闻皇后教了庆阳郡主小一月的绣活儿,”霍长歌还没等到谢昭宁送与她的礼,便被皇帝先点了名,她抬首,瞧见晋帝远远看着她笑,揶揄道,“长歌,你可是绣了什么东西要在今日里送人呐?”
他一语出,殿里倏然一静,众人齐齐探了头不约而同朝她望过来,眼神意味深长极了,大晋的姑娘家,哪个不是七八岁学针线,十一二岁进绣房?入了绣房绣的不是未来要送与情郎的香囊,便是要日后待用的嫁衣裳。
霍长歌应声讪讪,兀自先不好意思起来,遥遥回视晋帝,干笑两声,不大常见得自谦道:“臣天资愚钝,不善针线,不只得了娘娘指点,还多亏盈袖与南烟帮衬,才勉强绣了几个陇东香包给哥哥们祈福用,只望臣、臣把那香包已缝严实了,里面香籽不会漏了才好,哥哥们别嫌弃……”
连珍闻言眨着美眸愕然一瞬,抬袖挡了脸轻笑两声,连璋撇嘴便已经开始嫌弃了,连珩嗑着瓜子儿没憋住,“噗嗤”一乐,只谢昭宁噙了笑意垂眸摇了摇头,似乎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霍长歌眼皮小心翼翼地一挑,一抬手,让南烟将她从北疆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先送去与长公主、太子、连珣和连璧,盈袖才又端着拿红绸盖了的香包去给了连璋、谢昭宁与连珩。
她将那香包托着底儿往三位殿下桌前一放便走,连璋蹙眉将那红绸掀了,翻来覆去细瞅了绣作他白鹳形态的香包两眼,只觉针线图样皆是中规中矩,称不上蹩脚,但也挑不出大毛病,遂遥遥朝霍长歌拱了下手便作罢。
倒是连珩出乎意料惊叹一声,拎着他的那个于空中一亮道:“瞧瞧瞧瞧,霍妹妹自谦了,哪里就有说得那般差了?这仙色八鸫虽算不得多栩栩如生,倒也似模似样,颜色配得鲜丽漂亮,不像个新手。”
他说完还又赞一句,顺带夸了夸皇后,嘴甜道:“这才叫名师出高徒啊。”
皇后闻言笑一声,却是了然与皇帝一对视,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揶揄瞥了眼霍长歌。
霍长歌也不心虚,腆着脸大大方方回她一笑,抬手抠了抠鼻梁,只转头挑了眉眼偷偷觑着谢昭宁,似有些紧张。
谢昭宁拿着那香包时便微一怔,不大明白那个细腿胖身有翅膀、飘在河面的大蛾子是个什么意思,他拧眉垂眸凝着那诡异的图案、歪七扭八的针脚思忖半晌,忽听连珩说了嘴“仙色八鸫”,愕然一瞬,茫然又往连璋那桌上眺过去,见过他那端端正正的白鹳后,便好似有些明白又不大敢确认。
谢昭宁只当那香包兴许有两面,正想提着绳将它转过来,适才将它一拎起,便听“哗啦”一声轻响,当真有几颗红褐色的香籽从稀疏的针脚处掉出来,滚落在桌面。
他赶紧将那香包又放平在桌上,盯着那香籽,这才彻底顿悟,一抿唇,将眼看就要压抑不住的笑意死死收住了,抬眸轻瞥霍长歌,遥遥对上她一对忐忑又讨好的笑眸,一双清澈凤眼里蕴满无奈与纵容。
“收了郡主亲手做的礼,倒是显得我要送郡主的东西俗了。”连珩倏然叹一声,让人将一套坠了红珠的金耳饰送去给了霍长歌,又转头笑闹打趣谢昭宁,颇没脸没皮道,“诶,三哥,你又要送郡主什么?反正你也是个不大有新意的人,我瞧瞧你能不能给我垫个底?”
他一语又将众人眸光拉过来,连璋冷冷淡淡斜他一眼,有些怪罪的意思,连珩后知后觉一吐舌,却见谢昭宁先拿红绸复又将他那香囊盖了,这才抬眼示意陈宝,与众目睽睽之下,让陈宝将礼物端去给霍长歌。
纵有红绸盖着,也能明显瞧出他那礼要比木盘大许多,左右两端支棱出来,将红绸撑得笔直。
“呦,这是什么?”连珩见状疑惑,又探头问他,“可别也是字画?”
谢昭宁却未答他,只淡淡笑过,等那礼置于霍长歌桌前了,才抬眸静静觑着霍长歌。
霍长歌长睫轻眨,瞧他一眼,似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抬手小心翼翼掀开那红绸,却见盘中原是一张弓。
那弓以上好拓木制成,通体刷了暗红的漆,寻常角弓一半长短,体态流畅似一片长柳弯折,弓身上刻连绵流云、下雕十里群山,正中弓腰上深嵌一块铜钱大小赤色的玉,内里像凝着一团不熄的火,流光微转间,便似烈火燎原,烧灼了群山。
她身侧,连珍倒吸一口凉气,手上一动碰倒了杯盏,发出一声清响,又手忙脚乱去扶。
霍长歌也顾不上理会她,只觉差点儿便让那弓晃花了眼,喜出望外惊圆了一双杏眸,将那弓竖着拿了起来,她只觉那弓上手很是轻便,做工精巧又趁手,左手把弓、右手试弦,又听得耳旁“嗡”一声连响,晓得连弦也是好弦,忍不住“噗嗤”乐一声,心满意足极了。
“哇!这弓好生漂亮!”连珩直着眼睛赞叹一声,扭头又问谢昭宁,“你哪儿得来的?我怎从未见过?”
“宫里寻不到合适郡主臂力的弓,”谢昭宁与他说完前半句,转而淡然温雅朝霍长歌一拱手,眼底却深深藏了温柔笑意道,“此弓原乃我亲手所制,仓促完成,并非好弓,还望郡主不嫌弃。”
霍长歌便又“噗嗤”笑一声,两手抱着那弓稀罕极了,眼神亮晶晶地瞧着他,一瞬不瞬,眉眼弯折如月,眼波流转间,却是一句话也没再说,颇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思来。
主位上,皇帝似笑非笑,眼神似有深意得往谢昭宁身上瞭去一眼,再一眺脸色莫名越发难看的连珍,待转回探着霍长歌,便听宫外已敲了响钟,钟声浑厚,一瞬荡出老远,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头上,缓缓在道一句——
子时已至,新春伊始。
“愿来年,”晋帝合着那钟响朗声道一句,朝众人一举杯,“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陡然,又“嘭”一声乍响,钟声隐,烟花起,数朵光簇由殿外骤然升空,转瞬碎成万千五彩光点,绚烂夺目,美不胜收。
“愿来年,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作者有话要说:《论钢铁直男怎样快速有效安慰人》作者:谢昭宁感谢在2020-04-03 10:24:27~2020-04-04 12:5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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