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这……这怎么刚醒就又哭啦?”晋帝只俯身摆了摆帕子的功夫,便见霍长歌人已经醒了, 不待唤她一声, 便见她又哭了, 他茫然笑着耐心问她一句, “怎么啦?”

    “好疼啊, 皇帝伯伯, ”霍长歌哭着将眸光转回晋帝脸上, 却是抬手捂着胸口,喑哑着嗓子大胆“欺君”道, “伤口好疼啊!”

    晋帝:“……”

    皇后抬袖掩唇, “噗嗤”一声。

    谢昭宁紧张神色立马散了个一半, 啼笑皆非, 便连晋帝也觉无奈极了:“肩膀疼你捂什么胸口?醒来就撒娇。”

    “臣病了嘛, ”霍长歌高热未退,身下被褥已让汗水浸湿, 似躺在一洼水泊中一样,浑身乏力, 还不忘强打着精神瞧着晋帝, 与他拖了长音, 哑着嗓子道,“哪里疼不是疼?手抬不起来捂肩膀,就凑合凑合捂胸口啦。”

    “歪理。”晋帝伸手一试她额头,见仍是烫手,把凉帕子捂在她头上, 叹一声,“难受得紧?”

    “晕晕的。”霍长歌眼皮虚眨,气力不济道,“臣觉得自个儿像条被架在火上烤的鱼。”

    “那便不要说话了,喝完药,再睡会儿,睡着病也好得快。”晋帝见她一张小脸越发红得不正常,人虽醒着,热却退不下,软软糯糯的像块糯米糍粑似地贴在床上,哪里还有往日招猫逗狗、一刻不得闲的活跃灵动模样,倒怪让人心疼的,忍不住慈爱地哄她道。

    霍长歌拖着长音“哦”一声,抿出唇角一对小梨涡。

    “你爹给你喂过药没有?”南烟端着药碗进屋来,晋帝一招手,接了药碗,让盈袖稍稍扶高霍长歌的头,仔细吹凉了,亲手一勺一勺喂她喝了药。

    床边一众人见状皆是一怔,却见霍长歌也不来“臣惶恐”那一套,晋帝敢喂,她便敢喝,大大方方把自个儿当个要人疼的小辈儿看,长睫低垂半掩杏眸,小口抿着慢慢啜,莫名一副父慈女孝的画面。

    “才不让他喂,”霍长歌苦得鼻头一皱,还不忘与皇帝告状说,“爹笨手笨脚的,还性急,老灌我一脖子。”

    晋帝闻言笑一声,笑声低沉浑厚,意味深长道:“等开春,你爹晓得你伤着了,还不知要怎么心疼呢。他把你送来,朕却也没能照顾好你。”

    “哪个是要人照顾的?”霍长歌拖了长音嫌弃地“咦”一声,嘴角上还沾了药汁,也不等人来擦,舌尖儿一动,自个儿先舔了,硬气道,“我才不是要人照顾的。”

    晋帝又笑着喂她一勺药:“托大,你才十二岁。”

    “那又如何?”霍长歌哑着嗓子笑,人虽虚弱,眼神却清亮,抬着尖削的下巴,还不忘摇头晃脑掉书袋,理所当然道,“臣已是从一品了,虽无官无衔,但俗话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护卫君主那是职责,原与年纪无关。”

    晋帝正低头吹凉新舀起的一勺药,闻言手上一顿,凝着那浓褐色的药汁半晌未动,其余人便都大气不敢多出地屏息陪他沉默。

    “嗯。”良久后,他终于应霍长歌一声,严苛端肃的脸上微有动容,抬手探身去揉她发顶,轻声说,“好孩子,喝过了药,睡吧。”

    这是个好孩子,孝顺、聪明又骁勇,她恨不得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字每一句都跟他说,她霍家是他的臣,她霍家愿为他死。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晋帝一勺一勺,沉默将药喂完霍长歌,她便头一歪,着实气力不济,又睡了过去,他随手将空碗递还给南烟,替霍长歌拉了拉锦被,起身淡淡瞥了谢昭宁与连璋一眼,眼神复杂深沉:“随朕来。”

    皇后躬身送他出门,谢昭宁与连璋眸光相交一息,正要走,却忍不住还是转头又望了眼被帐帘半掩着的霍长歌。

    她不该这样羸弱苍白地躺在床上、缚在人心难测的皇宫中,她该回到北疆那个能让她肆意张狂、无拘无束的地方,夏日打马渡河、冬日雪山高歌,那才是她该过的日子。

    可回北疆的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她那单薄肩上所负的,原比他要重许多,他那一瞬忽然想,若是有那么一日,他想亲自送她——归家。

    *****

    连璋与谢昭宁出得永平宫门,便去了晋帝的紫宸殿。

    “查得怎样了?”皇帝与书桌后一坐,兀自开了一份奏疏,头也不抬道。

    连璋与谢昭宁对视一眼,垂眸行礼:“是前朝遗族。”

    “继续。”皇帝又道。

    “昨日拘押的人不及拷问,已尽数在送往牢狱的路上咬舌自尽了,儿臣查过,他们左臂上皆有鸦青火焰纹,与小……与那位前朝公主臂上图纹一致,该是贵戚遗族无疑。”连璋道。

    “连宫外小梨园那瓦子,也已是人去楼空。儿臣又着人于城东将那位写戏的傅先生抓来下在狱中,那傅先生道,半年前那小梨园的院主曾与他定过新戏的本子,二月前交付过,戏名《仲秋》,是一段仙魔间的故事,并非《瑶姬》。”

    “昨日当值的宫门守卫,儿臣也已盘查过,并无异常。”连璋话音既落,谢昭宁行礼续道,“小梨园马车入宫时,他们挨个拿手试过,车上所负兵器皆是未曾开锋的铁具——”

    “那昨日行刺时他们用的甚么?”晋帝闻言抬头,将手上奏疏一摔怒道。

    “是糖。”谢昭宁愧疚垂眸,嗓音一沉,连璋担忧瞥他一眼,只听他道,“儿臣发现昨日倒塌的那戏台下有碎糖粒,着人问过,说是昨日登台前,曾见那些戏子于一处拿了刀剑演练,想是他们事先将白糖融了,以无色糖浆将刀剑裹过一层瞒过正阳门守将,演练时再将那刃处糖层敲掉了。”(1)

    他语毕一撩下摆,也不争辩,低头端正跪好:“正阳门乃是儿臣所辖范围,是儿臣失职失察,请父皇刑处责罚。”

    晋帝闻言抬眸,一双鹰隼似的眸子里厉色一闪而过,隐隐便有要动怒的意思,连璋见状亦是垂头跪下,一声不发。

    殿内霎时一片静寂,半晌后,晋帝终于道:“出了正月,自行去领二十个板子,罚俸半年,退下吧。”

    连璋眉心一蹙,却又暗暗舒口气。

    谢昭宁面色不改,恭敬道:“是,谢父皇恩典。”

    *****

    霍长歌喝过两副药,入夜时总算退了高热,南烟去与皇后知会一声,皇后便亲自来了,还让人备了白粥。

    霍长歌与她说过几句话,喝了粥,气力已好上许多,再用过一次药,又倒头睡了过去。

    翌日,天适才大亮,她便醒了,眼眸清亮,似一颗重获新生的小树苗,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小姐,”盈袖在她床头守了两日两夜,见她转着一对灵活眼珠笑吟吟地看着她,抬手就想越矩抽她一巴掌,鼻头一吸溜,差点儿哭出来,“你再吓我,我就回镇北王府了!”

    “干嘛?”霍长歌一出声,嗓音干哑难听,却揶揄笑着问盈袖,“不想陪我啦,想嫁人了吗?”

    盈袖脸颊一红,抬手就去拧她脸:“贫嘴!”

    霍长歌也不躲,任她掐完脸又掐鼻头,掐够了,再抬手一试她额头,终于放下了心:“不热了,我扶你起来吧,吃些东西。”

    霍长歌应她一声,靠在床头简单洗漱了一洗漱,吃过粥又喝了药,南烟端着碗刚走,她嘴里苦味儿还没过,连珩来了,进屋一解大氅,内里着一身橙黄的袍子,瞧着还挺喜庆。

    “呦,稀客。”霍长歌微微一怔,嚼着蜜饯笑道,“四哥哥怎有空来看我?”

    “这宫里呀,现也只有我这个背后没宗族的,才能得空来看你。”连珩也不理会她调侃,往她床位端端一立道,“大年节里,别人可都得走亲访友呢。”

    “那咱俩正好闲一块儿了。”霍长歌晓得他家世简单,亲娘丽嫔不过是晋帝举事途中为旁人所进献的孤女歌姬,闻言又笑一声,“谢谢四哥哥看我啊。”

    “不谢不谢,”连珩随手一摆,探头凑近了瞅她一眼,“唔”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会儿瞧着你这气色还不错,比昨日三哥与我说得强多了。”

    “三哥哥?”霍长歌闻声眼神一亮,又掩饰似得一敛眸,撇嘴道,“他昨日来时我还病着,谁病着时好看呀?”

    连珩见她不悦微恼的模样,“噗嗤”一声,嘴碎道:“瞧你拿刀拿剑时可没这会儿像个姑娘家,还注意起容貌来了。你也别冤枉三哥,他可没说你不好的话,不然你怨念起来心里一念叨,他人在太子府还不得打喷嚏。”

    他正说着,盈袖抬了椅子来与他,他抬手一摆:“不用,我待会儿就走。”

    说完又对着霍长歌笑,语义不详续了句:“旁的不多说,你也别总找三哥茬儿,只说你这一战一伤,我们都对你很是佩服,尤其三哥,往日脾性虽好,对人也总是淡淡的,没见他对谁这般上心过,连你想要什么他都记在心里了。我看呐,他往后真要拿你当亲妹子疼了。待你好了,自个儿下床去院里瞧瞧就明白了。”

    “瞧什么?”他啰里吧嗦一串话,语速又快,句句说得含混,霍长歌听得心神一荡却又茫然,坐直了身子就探头向外窗外瞧。

    “诶诶,你先别瞧。”连珩“噗嗤”又笑一声,见她被挑了兴致起来,越发卖弄起关子,披着大氅倏然就要走,“我出了门你再瞧,等我先走了啊!”

    霍长歌:“……”

    连珩边笑边倒退着出门,险些撞着盈袖,盈袖往开一让,就见他火急火燎地开了门跑出去又反手关门,她倏然从门缝间隐约瞥见什么,突然惊呼一声:“呀!小姐!”

    盈袖上前赶紧给霍长歌仔细披了大氅,裹严实了,不顾她大病初愈,竟催促她:“你快过去瞧!”

    霍长歌一脸莫名得被她扶着下地,半抱着搀到窗前,见她小心将窗掀开一道缝,便越发疑惑向外探了头,只一眼,便倏然怔在当场:“那是——”

    那外面正有一只金头红身长尾的锦鸡,迈开褐黄两脚溜着院中墙角闲庭信步,腿脚些微有些跛,背上毛羽五彩斑斓,上背浓绿,下背靛青,于晨光下扑闪一对交杂亮紫的双翅,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喜庆鲜艳,“咻”一下,姿态优雅敏捷地绕着树枝盘旋飞跃上了树。

    “是红腹锦鸡!”盈袖喜道。

    “是红腹锦鸡。”南烟与一众宫女太监稀罕得在院中边围观边抛了大豆、玉米喂金鸡,闻见动静转头回来立在窗下对着她俩说,“是四殿下适才帮三殿下带来的,说是昨日三殿下听闻郡主想要养一只来瞧瞧,恰好他手下曾于猎户手中救得一对来,只是母的伤重死了,公的腿脚也治不好,便没再往深林中放。三殿下昨日问人家买了来,今日让人送进宫,说是也算补了郡主新年礼了。”

    霍长歌怔怔望着窗外那只金鸡旁若无人地忽闪七彩交杂的双翅,又从树梢一跃飞下,“唰”一声,拖着长尾在院中飞舞,似一只小巧红凤,绚丽夺目。

    “他……他怎么知道的?”霍长歌抬头看盈袖。

    “我随口说的。”盈袖道,“可没想到……”

    “那便谢谢——”霍长歌没待她说完,咬着唇,嗓音微微有些哑,鼻头酸涩,却笑着喃喃说一声,“三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查了一下,说红糖是汉朝就有的,白糖是宋朝引入的,起初并不十分洁白,但明朝时改进技术已经能够自主去黄提纯,十分洁白了,所以还算说得过去~反正本身也架空,时间上也不定,乱一下就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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