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宫侧殿寝室,霍长歌躺在床上人事不知, 身上盖了两层厚重锦被, 半幅帐帘放下, 遮住她半身。
打从昨日戏园子里被谢昭宁抱着送回来, 她便一直未醒, 起初只是失血过多, 昏昏沉沉晕着, 用过药包了伤处后,夜里又发起高热, 一宿不退, 脸色愈见苍白, 额上渗汗, 嘴唇上都翘了皮, 只不住颤着睫羽偏着头,含含混混说糊话。
卯时, 天还未亮,南烟去正殿请示皇后, 皇后心有余悸, 一夜也是未睡踏实, 闻声让她拿了令牌去叫太医,又另差了人去请皇帝,自个儿披了衣裳起身,着人打了灯笼去侧殿。
南烟领着太医回转的路上,正遇见谢昭宁与连璋巡完防, 俩人便一同跟着过去。
几人进得侧殿寝室,与皇帝皇后行过礼,太医去得霍长歌床前,俯身在她额头一试,又扒开她肩头衣裳,转身回了皇帝道:“想是郡主伤处出现肿疡,引出高热来,先用些药看看,该是不碍事的。”
“不碍事?我家小姐冬月里才发过一次热,人差点儿就——”盈袖杵在霍长歌床头,闻言鼻头一酸,担忧得话脱口一半,骤然被她抿断,矮身一福,与皇帝告罪道,“奴婢失言。”
“起来吧,冬月里又是怎么回事?”皇帝抬手一挥,让太医开了匣子与霍长歌替换肩上的药,问盈袖。
“王爷忙着,应了要与小姐去山里抓红腹锦鸡养来瞧瞧,却没去,小姐便生辰里纵马渡河自个儿要去上雪山,初冬河面的冰不牢靠,小姐连人带马摔进河里,救上来时,人都冻得僵了。”盈袖低头隐隐啜泣一声,“也是烧了一日一夜,大夫都吓跑了几个,人差点儿就、就……”
“的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皇帝原正担忧望着床上躺着不舍人事的霍长歌,闻言颇有些无奈笑一声,“你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既然那次挺得过,这次也无事。去帮着太医,与你家小姐换药去。”
盈袖应一声,起身撩开半扇帷帐,半扶了昏迷的霍长歌起来,退她肩头中衣,她一动,站在床尾的谢昭宁便偏了头去躲,正对上连璋一双若有所思的眸,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尴尬一瞬,谢昭宁耳朵便红了。
帐里窸窸窣窣一阵,待那老太医换过膏药退出来,又从匣子里取了盒药丸递给南烟,仔细嘱咐一声:“温水化开与郡主服下,一日三次。”
南烟接过药转身出去熬水,皇帝撩开下摆往霍长歌床边坐下,兀自取了床头盆里的帕子,拧得半干,给霍长歌捂在额头上。
她一张小脸烧得通红,额发里湿淋淋全是冷汗,柳眉时蹙时放,小巧鼻头一抽一抽的,只一夜的功夫,圆润下颌瘦出了尖削的形状,瞧得就怪让人心疼的。
“臣妾来吧。”皇后紧了紧肩上大氅,柔声道。
“无事。”晋帝淡淡道一句,瞧着霍长歌,突然感慨笑叹一声,“瞧瞧,这就是大郎的女儿,才十二岁呐,就敢杵在朕的身前帮朕挡刀挡剑,比她爹还狂。”
“想来,也是老天爷格外偏疼姓霍的,给了他们这一姓氏人无畏无惧的胆量与勇气。”皇后温婉笑道,“前朝不也是有位霍姓的将军?年少敢为,有气敢任。”
皇帝闻言再轻笑一声,眸光复杂一瞬又陡转慈爱可亲,下手轻缓地给霍长歌小心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点头叹道:“是啊,天生将才,姓霍好啊。”
谢昭宁闻言一怔,与连璋错愕对视,恍然便觉得晋帝那一刻,真真似个疼爱小辈儿的长辈来,他与霍长歌擦过前额、脸颊,又重新绞了帕子替她擦颈下。
霍长歌昏迷之中脖颈受不住凉意一激,微一瑟缩,闭眼含混哼出一声,嘴角一撇一撇,似是想哭的意思。
“做噩梦啦?”晋帝轻声叹一句,“也不知你这胆大包天的丫头,梦里会梦些什么呐?”
霍长歌梦里,又梦见了谢昭宁。
她以一副前世死前二十来岁的模样,困在黑暗之中,往哪里走都出不去,走得累了,便撩了衣摆往地下一坐,一腿半蜷身侧,说怕也没多怕的样子。
倏然,她眼前一亮,便似前世死后那一瞬一般,有光束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光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来,隐隐绰绰,只先出来个轮廓,霍长歌便爬起来,抿出一对梨涡,调笑着朝他唤了一声:“三哥哥!”
她往前走了两步,仰头停在那人面前。
光华散去,谢昭宁头顶玉冠,着一身银甲轻铠,披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铁靴,一手负在身后,一双狭长凤眸低垂,温柔眷恋凝着她,唇边抿着淡雅又疼惜的笑,却是未应她。
“三哥哥?”霍长歌隐约觉出不对,又偏头试探唤他一声。
谢昭宁仍是未应,只那般轻轻柔柔地看着她,眼底似有光华流转,眼角隐约可见细微的纹路,鬓间夹杂一丝银发,姿态雍容华贵间透着些许疲累萧索。
霍长歌一瞬便明白了,她惊喜笑出一声,眼泪倏然落下,又陡然哽噎着道:“谢……谢昭宁?”
“长歌。”谢昭宁终于笑着应她一声,“莫哭。”
他抬臂想替她揩掉眼角的泪,手伸出去,却骤然停在她面前,慢慢蜷缩了手指,又收回了手,眼神一瞬游移闪躲,一副不大敢碰她的模样。
“谢昭宁。”霍长歌再也压抑不住,恸哭出声,一把握住他落下的手,狠狠攒紧了还嫌不够,另一手也覆了上去,两手死死抱住他手,哭着不住道,“对不起,对不起啊谢昭宁。”
他仍是那样闲雅温润地笑,像是永远不会对她生气似的,手让她两手主动握着,眼中诧喜,又隐约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耳尖转眼便红了个透:“我从未怪过你。”
“我知道,”霍长歌咬着唇抬眸看他,眼泪越发落得急促,哭着又笑,“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便不哭了。”谢昭宁另一手轻抬,有些拘束得朝她抿了抿唇,脸颊染上一层薄红,手指微蜷颤抖,终还是以指尖轻轻点在她眼下,小心翼翼沾下颗泪来,低声说,“我其实很见不得你哭,你凶也好,恼也罢,都比你哭要好很——”
他话音未落,霍长歌已撞进他怀中抱住了他,脸埋在他胸前,放声大哭,哭得双肩颤抖。
谢昭宁倏然一顿,表情空茫一瞬,僵硬让她抱住片刻,才不敢置信般回过神来,将她紧紧环在怀中死死锁住,颤着一手轻轻在她发顶抚了抚,一笑,终也是落了泪,渐在她发间。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拥抱,从未好好说过一句话。
“谢昭宁,谢谢你。”霍长歌哭得话音断断续续接不上,却只来来回回说一句,“谢谢你。”
“不用。”她听见谢昭宁在她耳边温声道。
他颤抖着嘴唇,温柔吻了吻她耳侧鬓发,又闭眼将温润双唇贴在她额头之上,珍重地轻吻,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她脸颊上,与她眼泪混在一处,一同流下去,“啪”一声落下。
“以后,照顾好自己。”谢昭宁双手握住她肩膀,将她缓缓推开,双眸温暖和熙地凝着她,“长歌,莫再恨了。”
“嗯。”霍长歌含泪笑着点头应他一声,便见他身侧倏然腾起一层虚幻微光,半身渐渐融在光华之中消失不见,她瞬间慌乱起来,抬手去抓他手臂,惊惶失措地带着浓重哭腔道,“谢昭宁!谢昭宁你又要走了是不是?谢昭宁你不要走!谢昭宁你不要走好不好?”
谢昭宁眼里蕴着浅浅泪光,笑着看她,眼神眷恋不舍,下半身已渐渐融在光华之中,与黑暗化为一体。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我会好好对你的,你不要再走了。”霍长歌复又哭得浑身颤抖,眼见他一点点散做光点,连臂膀都已虚化,只余一只手,她便与他五指相扣,死死拽住他,急得只不住落泪。
“我从没离开过,”谢昭宁终究还是笑着散在光华之中,“唰”一声消失不见,“我从未离开过你,长歌——”
“——我永远都在。”
“谢昭宁!”霍长歌手中骤然一空,哭着向虚空中不住探手又抓,却屡次抓了个空,她再探出手去,人突然就从梦中清醒过来,猛地睁开双眼。
那一眼,她便看到了十六岁的谢昭宁立在晋帝身后,担忧地蹙了眉峰凝着她,见她醒转,不由吁出一口气,恍然便笑了,似一道冬日里的和暖曦光。
他说:我永远都在,从未离开。
霍长歌怔怔望着年少时的谢昭宁,顿过一息,倏然又哭了起来,眼泪滚落。
谢昭宁眼神一瞬便慌乱起来,手足无措,下意识双唇微微一颤,似是想说:别哭啊。
他说:长歌,莫哭。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小可爱要的周末加更,是吧…顶锅盖跑!狗头保命!
这段码出来,觉得断章断到这里比较好,前后世交替,给前世谢昭宁一个排面,是吧…求别打脸!
好的,前世大刀彻底完了,这辈子从下章开始,都会好好哒~而且,目测三分之一的故事已经讲完啦~先撒一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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