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晚上的密谈之后,燕泽成为了简澈的学生。
简澈这个人就是一个谜,他身上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自己从来不解释,燕泽也与他保持着一致的默契,从来不去询问这些。
毕竟简澈罹患的失偶症,就能很大程度说明些事情。而简澈如今在蓝卡星,虽然仍旧保留了自己的实验室,但无论是规模还是条件,与他曾经拥有的都不能相比。
蓝卡星于简澈,就像是一座牢笼罢了。
而有的伤口,看上去似乎是愈合了。事实上却在不为人知的深处悄悄糜烂,血肉模糊,只能自己悄悄舔舐,绝对不容许他人的触碰。
简澈做了燕泽三年的老师,直到第三年,简澈把一个机械手臂塞进了燕泽的宿舍。
简澈身为一名高级研究员,精通各种歪门邪道。虽然他的本职工作是药剂学,或者说在星际时代,他对于联盟最大的贡献就是对人体的研究,研制出各种药剂以提升人体潜力,让人在外太空承受宇宙辐射,与机甲达到更高的契合度。
但这个人所学甚杂,秉持着每门学科掺和一脚,债多不压身的精神,对精密机甲也有着一定的了解,组装个机械手臂什么的也不在话下——这倒也不干我们燕泽同学什么事,直到学校准备清扫实验室,为各个实验室添一些实验用品。
而我们简教授的实验室……还放着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违禁物品呢。
药物倒也罢了,寻常也看不明白那是什么,但简教授用自个儿四通八达的手段,弄到实验室里当摆设的机械手臂……
一个教授向导礼仪的老师,就算因为有研究要做,成天埋在药剂堆里也就算了,机械手臂这种危险违禁品,放在向导学院做什么?!
燕泽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句话:向导,是全人类最重要的财产……
他现在站在实验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张牙舞爪的机械手臂,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三年过去,他身量已经长成,从肩到腿的线条无可挑剔,站立的姿态笔直优雅。燕泽的五官精致,眉峰却以凌厉的弧度上挑,乌黑浓密的眼睫下,双眼如寒星般璀璨。
——你就在最重要财产集居的地方,放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燕泽平时总是噙着微笑,温文有礼又进退有度,一举一动都带着独到又无可指摘的味道。然而此时此刻,他简直是有咆哮的冲动。
简澈穿了件白衬衫——这对常年白大褂的他来说简直是万年少有,正一手搭在那只机械手臂上,另一只手扣着燕泽的肩膀,力度之大叫人难以相信他的向导身份。
“阿泽,这个手臂,你就替为师带回去吧……这么精密的组件,要是被没收了多可惜,是不是?要不,就送你做玩具吧?”
燕泽额角的青筋狠狠抽了抽,咬着牙道:“简教授,您老人家也真是说得轻巧——我一个未成年向导,把这种东西放在宿舍里?”
特么的还真当他是个傻子?!
燕泽虽然这辈子没见识,但他上辈子好歹也是有过机甲,驾驶过星舰的男人……
就这个机械手臂,燕泽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实打实就是机甲手臂的缩小版——还是绝对制作精良的精简版!关键是——特么的还有火力系统!
火力系统!这种操蛋玩意儿能玩么?
换句话说,要是燕泽有反社会的意图,扛着这个手臂出去扫一通,旁的不说,就那火力,不说毁了一栋大楼,好歹炸一个报告厅那是不成问题的……
就这么个玩意儿,你简澈身为一名教授……好吧,药剂学高等研究员,收集这个,就不怕哪天走了火,把自己给毙了么?
燕泽同学以过来人的精准眼光,非常负责任的告诉你,这要真走了火……加上这一实验室的瓶瓶罐罐,各种杂七杂八的危险化学药剂,易燃易爆简直占了半壁江山,森森地围绕着那只机械手臂。
燕泽头皮一麻,感觉自己的脑壳都要炸了。
他咬着牙把那个机械手臂给揣进了包。颇有种小孩没娘……啊呸,老师不靠谱,小白菜只好早当家的诡异凄凉感。
——其实,他觉得如今简澈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和上面硬碰硬了。
燕泽猜测过,简澈如今这种情形,应该是被联盟流放了。而这只机械手臂,八成对简澈而言有什么特殊意义——三年朝夕相处,简澈也不是一个藏私的人,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坦诚到近乎直白。
而至少从这三年燕泽对简澈的了解来看,简澈不是个会对机械手臂感兴趣的人。他的注意点更多的在自己的药剂学研究,与个人对向导自由的向往上。而要是真说机械类,他有点了解是真的,但要是说真把这多放在心上,那也不至于。
更何况简澈这个人精明得很,机械手臂这种东西有多危险,燕泽不信他是不明白的。而就算这样,还执着地把它藏在自己的实验室,放在自己天天触手可及的地方……
或许,这个机械手臂对于简澈而言,真的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意义吧。
甚至,是不是就和那个与他结合,导致简澈被流放到蓝卡星的哨兵有关?
——鉴于向导资源过于珍贵,每一个向导的婚配都必须经过向导协会的允许。而倘若出现了向导与哨兵私自标记的情况,将处以分开流放五十年的刑罚。
分开流放五十年,皮糙肉厚的哨兵还好,百分之八十的向导都熬不过去,抑郁至死。
简澈的状态,到了现在,也委实说不上多好。燕泽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见简澈给自己注射神经药物,以强迫自己入眠——这个人,已经被长期的失眠折磨得心力憔悴,唯独胸口一股气,还在死死支撑罢了。
但燕泽明白,简澈会挺下去的——他强悍又自爱,有着自己作为向导的骄傲与追求。这样的人,无论是为了谁,都会死命撑下去,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但等到第二天,燕泽简直是想把乱发善心的自己给揪起来,给昨晚的自己两巴掌好清醒清醒——他的量子兽终于无法压制了。
而无法控制的缘由……非常之乌龙,提到这件事,燕泽就恨不得把我们委屈巴巴的卢卡同学提溜出来,非暴打不能解心头之恨。
那天晚上,燕泽回了宿舍之后,顺手便把背包搁在桌上,丝毫没有防备心理。他长时间没有碰触杀伤性武器了,这个时候也就在桌前坐下,随手摆弄着机械手臂。
直到卢卡同学上完插花课回来——没错,卢卡同学的插花始终是死穴,到了现在,他的老师为了自己班上不出现一个屡次留级的学生,不得已晚上将他留下,手把手的补习。而事实证明,卢卡同学的审美非同凡响,成品永远都丑得极有艺术感。
这种一对一的补习,是双向的折磨。每次卢卡半夜从教授的魔爪下回来,永远都是两眼昏花,一步一顿的状态。
他扭扭歪歪进了门,一屁股在燕泽身前坐下。燕泽瞥了他眼,随手把水杯推向他。卢卡边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边口齿不清道:“阿泽,我今天在插花老师那里,听说这几天就会有大人物过来演讲……”
燕泽在简澈那儿折腾了一天,本来就有些疲惫,闻言懒洋洋道:“喝你的水去,有人来关你什么事?”
“阿泽你别这么无趣嘛……”卢卡从喉咙眼里咕哝了一声:“没准,来的会是我的偶像博格上将呢……”
“得了,博格上将怎么会来蓝卡星?”燕泽嗤之以鼻。
“……也是,”卢卡倒也没有反驳:“博格上将那么牛逼的人,怎么会来蓝卡星这种小地方?”
燕泽勾起唇角笑了笑,随手拍了拍卢卡的肩膀。然后径直上床躺下,完全没有关注身后的人在做什么。
卢卡随手拿起机械手臂,上上下下看了几眼,然后,这位就把本来好好放在桌上的机械手,给……拆了。
这件事成了往后十年,燕泽永远不能理解的一个问题——机械手臂好好放在那里,到底有多想不开,才会第一反应是把这玩意儿拆了呢?
其实这件事还挺怨他自己的——好生生的,干嘛要把简澈实验室的机械手臂带回宿舍呢?作孽了这!
这天晚上,燕泽是被卢卡的思维触手给……轰醒的。
燕泽觉醒三年,还在简澈的高压训练之下掌握了作为向导的基本攻击能力,卢卡的思维触手对他而言构不成威胁。但再如何,睡到一半给轰醒……
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燕泽的精神网下意识做出了反击,在他本人尚未清醒的时候缠绕成一团,猛地弹了回去。
燕泽在黑暗里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情况。
他一惊,努力将已经欢快弹出的触手收回——现在可不同以往,他这种强攻击性向导,要是真轰上去,没准卢卡就得傻了。然后一手支起身子,朝书桌前暖黄色的光芒瞥了一眼。
卢卡神色庄重而端正,瞳孔却又似乎是半涣散的。他双手飞速移动,几乎是毫不迟疑就从机械手臂上拆下几个零件,分门别类地放好。而在他面前,已经有整整齐齐分成好几组的部件。
他动作不疾不徐,有着一种凝滞的美感。而就在他的手旁,蜷缩着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
一只小小的哈士奇,黑白分明的毛极软,看起来既呆且蠢,还有点诡异的萌感。
……卢卡他,觉醒了。
而更严重的,是他觉醒时下意识发出的攻击,打破了简澈药物所能维持的,已经岌岌可危的平衡。
三年期满,药物失效,燕泽终于无法再逃避自己已经觉醒的事实。
第二天一早,燕泽扛着偌大的黑眼圈,气急败坏地朝着简澈的实验室过去了。
他昨天半夜里就觉得不对劲,然而老狐狸当时不知在干什么,任凭燕泽通讯都快打断了也不回复,直把燕泽给熬得乌七八糟,恨不能把卢卡从窗户里给扔出去。
——向导觉醒,那动静从来就不小,怎么着都得折腾一会儿。而燕泽这种强攻击性向导,放他出去和人对拼还行,做疏导这种活计也是……难为他了。
而且卢卡觉醒那是什么鬼情况?好好地把机械手臂给拆了个干干净净,到后来疲惫的睡着了,都还把那机械手臂给放在床头。
……当然,火力系统和电磁攻击系统,被燕泽给单独拿了下来。
卢卡觉醒的时候,燕泽也不敢候拉警报铃,就他自己那忽上忽下,极其不稳定的反应也是够糟心的,要是真被别人给看到了他的小豹子,那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就这么着两个人对熬了一夜,卢卡的哈士奇终于实体化,燕泽的花豹也现了形。
燕泽自己了解自个儿的身体情况,就他看来,那最多还能靠药物撑上三两天,往后,那便横竖是……再也瞒不住了。
他拧了拧眉,取出剩余的药丸,倒了一大把在手里,看也不看数量,就全给咽了下去。然后,在确信自己的小豹子隐去身体之后,他草草披上向导学院惯常的制服,揪住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卢卡同学,把药瓶摆在他面前,温柔道开口。
“卢卡,你现在是吃了药,和我一起去找简教授,还是……”
燕泽抓起机械手臂的电磁攻击系统,随手把玩着里面的精细部件,眼角寒光一闪,冷气森森。
“……,”卢卡:“我去……去去阿泽你把那玩意儿放放……放下!”
燕泽露出慈母般的笑容,无视了卢卡满脸的惨不忍睹,把他的制服给一把扯了下来,慈祥地拍了拍卢卡大狗的脸:“乖,快点换了衣服,跟我一起出去。”
卢卡:“……”
然而在路上,他们被拦住了。一只温暖又宽厚的手掌搭在燕泽削瘦的脊梁上,凌厉飞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明明暌违多年,却又异样的熟悉。
燕泽不用回头,便知晓,那个正搭着他肩膀的人,是他。
哪怕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五十年的光阴,江山易变,锦绣成灰,蔷薇在风雨里腐败,血迹在暴风中干涸成淡褐色,闪烁着优美蓝光的星舰都在时空长河里腐朽颓败,刻骨的伤疤也结了薄膜,如水流逝的年华似乎洗去了世上所有的回忆。
但燕泽只是感受着肩膀上的温度,便早已知晓,这是……他。
当年那个气鼓鼓的孩子,已经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长大。而那点藏在骨子里的羁绊,却似乎仍旧存在着。
那个久违的声音说:“这位同学,你知道简澈教授在哪里吗?”
燕泽有着那么一瞬间的僵硬,然而那也大约只是零点零一秒的时间。之后,他回过头,眉梢眼角笑意温淳,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温柔。
他没有考虑,话语便自然而然地倾泻而出,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简澈教授?我正准备去他那儿呢,先生,您是要找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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