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南因这通被骤然掐断的视频电话, 而哑然失笑。
等他收起手机一抬头, 才发现楚奶奶正站在沙发背后,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楚淮南长腿一伸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同她打招呼“奶奶。”
楚奶奶许静萍出身名门。八十岁的老人家,却丝毫没有耄耋之年的龙钟老态。银白色的头发被束成一个清爽利落的发髻,身上穿了套浅灰色的禅服唐装, 胸口还挂着一面古意浓重的铜镜。铜镜背后用行楷刻了一首, 北宗禅师神秀的修行偈颂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眼神锐利的楚奶奶盯着楚淮南的脸, 似笑非笑地问“来得这么早啊这一大清早的, 和谁打video ca呢”
老太太学富五车, 精通英、西、法、日四门外语。早年跟着楚老爷子满世界的跑时, 她还兼着他的贴身翻译。
语言和游泳一样,一旦学会,即便以后技法生疏,也不可能全部忘掉。直到现在, 楚奶奶的英文也仍和汉语一样得溜。
一大早就骚扰了沈听的楚淮南, 既未全盘招认,也不刻意隐瞒,只语焉不详地答“朋友。”
精明的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坐下来, 掀起眼笑道“不是普通朋友吧”
这是句反问句, 但语气却很笃定。
楚淮南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您怎么知道不是普通的朋友”
“你是我带大的, 我还不知道你”老太太说着, 捧起胸口那面用于“自鉴”的铜镜,边将镜面转向已屈身陪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的楚淮南,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这位楚家掌门人的额角,无奈又宠溺道“你自己瞧瞧你的表情活像只偷着腥的猫。”老太太好笑又好气地摇头“你啊,从小就能藏心事,今天这是怎么了”
楚家家教森严,楚爷爷楚乔新对接班人的要求就更严了。
老爷子在世时,时常让还是半大孩子的楚淮南抄写古籍静心。
一句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楚淮南在十岁时,就已抄过不下千遍。
可此刻,喜形于色的镜中人,神采飞扬。一双桃花眼笑意未散,万种风情悉堆眼角。这确实不太像他。
老太太精明地眯了眯眼“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你和谁说话时能笑成这样。我都忘了你上次这么高兴,是在什么时候了。”
楚淮南含着笑,顺势蹲到她身边,抬起的脸上露出几分罕见的孩子气。
在外头叱咤风云的资本家,像个碰见心爱同伴的孩子,对家长坦然道“我碰上喜欢的人了。等我把他追到手,就带他回来给您看看。”
许静萍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公派留学生。
她特别开明地点了点头,而后又笑着瞪了楚淮南一眼,“我听刚刚的声音,是个男孩儿吧。”
“您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
老太太表情和蔼地伸手摸了摸楚淮南的发顶。
这颗脑袋上的头发和它的主人一样,外表看起来柔顺又平和,其实骨子里很硬。短小的绒发甚至有些扎手。而个性刚强的楚淮南犯起倔来,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既然你认定了,我就不拦你。拦也拦不住,从小这样。”
“您这么疼我,帮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拦我”
楚淮南在哄老太太方面经验丰富,仅两三句话就让楚奶奶笑开了花,软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资本家眉眼弯弯,语气温柔,笑答“沈听。”
他喜欢的这个人叫做沈听。虽然表面傥荡,但实际上,是个只亲一亲,碰一碰,就能脸红红一宿,嘴唇肿一夜的家伙。
沈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楚淮南这儿“见了一回家长”。
但就他脸红、嘴肿一事,楚淮南是真的误会了。
虽然沈听在情事上迟钝不开窍,但脸红之类的反应却并不是由主观因素决定的。
昨晚的事,就算他再介意,也不至于臊连额头都发红。
事情还得从一个小时前说起。
在楚淮南打来视频前,彻夜未眠的沈听拨通了常清的电话。
在以前的任务里,即便刚经历完枪林弹雨,他也能够沾枕即睡、睡眠质量绝佳。
可这次,他却因为楚淮南的深夜造访而一夜无眠。
失眠对需要时刻保持体力和脑力充沛的沈听来说,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他急需一些专业的建议。
恰逢周六,按照惯例,沈听今天本该到精卫报道。
但他还有两个吊瓶没有打完。而且刚刚负责输液的小护士还再三交代他,绝不能掉以轻心。说是有几项血检报告还没出来,要等结果出来、汪主任确认没有任何异样后,才能安排他出院。
不想继续呆在医院里浪费时间、出院心切的沈听,便只能乖乖地继续吊盐水,而无法如约去精卫了。
电话那头的常清,已经从孙若海口中听说了他中毒的事儿。
常清从事心理研究数十年,他早就猜到这通电话大抵是为了通知他取消今天下午的“心理咨询”。
但心理医生毕竟不是算命的。
关于沈听这通来电的目的,常清只猜对了一半。
沈听今天确实去不了,但他却并没有取消这次的心理辅导,只是将时间改约到了明天下午。
职业的特质让常清敏感地觉察出对方情绪上的不对劲。
他了解沈听,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需要专业建议和帮助的事,就目前一周两次的咨询频率而言,对方大可等到周三再来,而绝不会改约明天。
常清立即追问,他委婉地表示希望可以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以期能够及时的帮助或心理干预。
电话那头的沈听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模糊地说了句“明天见面再聊。”
常清心想,这位心理素质超群的年轻警督,大概遇到了很棘手且难以启齿的麻烦。
这通电话刚挂没多久,林霍的电话就又追了过来。
沈听看着屏幕,轻轻地皱了一记眉头,思索了几秒才接通了电话。
不等林霍开口,他便先发制人地把贝隆痛骂了一顿。
“那个老不死的,明着搞不过我,居然敢来阴招,想暗算小爷”接下来情绪激动的这一串,详细而周到地问候了贝隆的祖宗十八代。
电话那头理直气壮的骂街,让林霍明显一愣。
宋辞和他想到一处去了。他也觉得宋辞的这次中毒,中得颇为邪门。听说,当天楚淮南也在现场。
如果这次投毒的目标是宋辞和楚淮南,那么在他看来,压根不需要调查,凶手的身份就已昭然若揭。
宋辞义愤填膺地骂了半天。林霍听得耳朵都疼了,才悠悠地打断了他。他打这通电话,本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因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宋辞这个拎不清的小畜生,却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他。
“你不是出差去了墨西哥谈生意吗”沈听佯装惊讶,无辜道“你又不在江沪,就算我跟你说了能有什么用”言下之意,是觉得林霍远水救不了近火,说了也白说。
早在一周前,他便知道林霍要去墨西哥谈笔生意。
墨西哥这个国家,对于和毒贩打过不少交道的沈听来说,是个与“金三角”一样敏感的地方。
因为,这是一个将毒品贸易作为重要经济支柱的神奇国度。
在这个国家里,参与毒品贸易的从业人员,保守估计超过500万。
而与政府对峙的贩毒集团,则控制着远超政府军队的武装力量。
在很多地区,这些猖狂的贩毒集团,甚至取代了政府的角色,接管了社区的治理,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自治体。
贩毒集团在通过毒品贸易赚取巨额利润的同时,还掌控了媒体话语权。他们擅长在各个平台上做舆论宣传工作。在他们口中,让许多人家破人亡的毒品贸易,并不残酷血腥。相反,倒有着休声美誉。
一些超级毒枭更将自己包装成了体面的救世主。
他们投资教育、医疗,在当地创造就业岗位,让愚昧短视的民众将其视为衣食父母。还大肆宣扬类似宗教信仰般的“侠盗精神”,恬不知耻地将自己宣传成为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上帝。
沈听深知,虽然墨西哥境内本身也存在着大量的毒品种植田以及毒品生产工厂,但总的来说,这个国家的毒品集团,在全球的毒品产业链上还是主要在扮演着中间转销商的角色。
他很清楚林霍所谓的生意,大概是怎样的勾当。
而在他历来的行动中,放长线都是钓大鱼的前置动作。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惊动很有可能在洽谈下游合作商的林霍。因此,在林霍出差墨西哥期间,他对中毒一事,只字未提。
可林霍却并不赞同宋辞难得的“体贴乖巧”。
在电话那头,他很是无语道“什么生意,会比你的命更重要”说着叹了口气“我已经赶回江沪了。”
沈听闻言,追问“没耽误你的正事儿吧”
“没有,都谈得差不多了。”
在得到林霍的肯定回答后,沈听轻描淡写地继续说“其实本来也是想过要给你报个信的。但刚中毒那会儿,又是插管洗胃、
又是吸入治疗,搞得我头都大了,实在没功夫联络你。至于昨天嘛”他略一停顿,用一种极度暧昧的语气乐呵呵道“楚淮南端茶送水地陪了我一整天,我的魂都差点被他勾走了,压根没想起来,这世上还有别的事儿。”
这话本是向林霍扔的一枚烟雾弹。沈听有意引人遐想,便刻意加重了其中的暧昧。但说着说着,他就突然联想到昨天夜里,那场发梦般的旖旎。
这不必要的该死联想,让一股令人不适的麻,直冲头皮。
素来头铁的沈听略略抽动了一下嘴角。
他一不小心,被自己这些装模作样的话给肉麻到了。
好在,林霍看不到他在电话这头的表情。
林霍知道楚淮南对宋辞的确外上心。他听说,宋辞仅是个轻症的食物中毒,楚淮南却不由分说地把人转进了和慈的特需病房。
这是小富人家的濒危病人,都不会有的待遇。
但私人医院不比公立的,从来只看钱。
花重金买来的“特需”,也算是惜命的资本家对私家医院顶级医疗资源的物尽其用。
而在林霍看来,宋辞和楚淮南关系稳定固然是好事,但树大了便免不了要招风。
如果这次的投毒,真是贝隆的手笔,那有了第一次,就很有可能还会有下一次。
他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林霍认为,应该就此事和宋辞好好聊聊,于是便问了对方具体的病房号码。
沈听报了个数字,他在电话这头微一挑眉。
这么看来,这个林霍是要过来探他的病
林霍的动作很快,电话挂后最多一刻钟,他便步履匆匆地踏进了病房,手上还提着探望病人专用的果篮,一脸的风尘仆仆。
“真从墨西哥赶回来的啊林总好辛苦”说话人手上还输着液,躺在床上,还不忘翘着个轻佻的二郎腿,满脸写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霍早对他的油腔滑调免疫了,将手上这个由几十个大大小小、各种品种的芒果组成的果篮往他床头柜上一放。
“给你的。”
“哟,纯芒果的果篮够别致啊。”沈听瞥了一眼离自己很近的果篮。
因为对芒果严重过敏。在他眼里,这些黄澄澄的、散发着清幽果香的水果,其危险性和一捆tnt之类的炸药,差不了多少。
虽然如此,嘴上却打趣道“你这么忙,还不忘给我带我最喜欢芒果”他不动声色地往床边靠了靠,尽量离那一堆过敏源远一些,笑嘻嘻道“你这么贴心,显得中了毒都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你的我很没良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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