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江沪, 天气不太好。周边的其他沿海城市有台风登陆,连着好几天都狂风暴雨没个消停。
江沪虽然没有台风,但这天早上,朝霞似锦, 灰蓝的天空被橘红的霞光衬得如同哑光质地的画布。都说“朝霞不出门, 晚霞行千里”, 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比起难得好眠, 一觉睡到九点才起床的沈听和楚淮南,独居的路星河已经很久没睡好了。
他又在窗户边干坐了一晚上, 眼睁睁看着黑绸般的天幕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等回过神,霞光已经红得像泼在水泥地上的血。他迟钝地想,今天好像没有工作,可以在家里呆上一整天。
但他什么都不想做,既不觉得困, 也不觉得饿。背部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放射性的疼痛, 他为此去看了内科医生, 但体检下来的各项指标表明他只是有些营养不良, 并没有可能会引起疼痛的严重疾病,且疼痛和那次枪伤也没有直接关联。
拿到结果后, 经纪人aggie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立刻又担心疼痛是由于精神问题引起的,她马不停蹄地为路星河预约了心理医生。
路星河全程都非常配合,在拜访熟识的医生时,他显得状态良好, 态度礼貌, 谈笑风生, 一点儿都没有平日里的死气沉沉。他是个专业的演员,又向来十分注重对细节的把握,因此言谈举止里都透着股特地斟酌过的开朗。
医生被他唬住了,甚至认为他用不着浪费时间再填一次测量表。路星河微笑着和他告了别。
人刚出办公室,心理医生立刻给远在大洋彼岸花费了重金的大主顾打了个电话。
林有匪在出发前,特地亲自到他这里来过一趟。
“我们家星河,以后要请你多照顾。”临行前,他口吻平淡,但那句“我们家星河”像山一样地压在了心理医生的肩膀上,重若千斤。
谁都知道林有匪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但只要事关路星河,他锱铢必较。
“林先生,路先生今天来过。”
“他怎么样”
“不太好。”医生实话实说“我和他聊了有五十分钟,但aggie给我的信息和路先生本人呈现出来的状态有显著的区别。根据我的经验,是路先生在说谎。”
林有匪“嗯”了一声。
医生接着往下说“一般来说,到我这里来的都是意识到自己有问题的、想要取得帮助的人。虽然在就诊过程中,有90以上的病人都会刻意隐瞒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但像路先生这种完全不愿意说实话的却很少。他表现得实在太完美了,一点儿都不像个病人,可心里的感受又相对主观,如果他不愿意说实话的话,我很难帮他什么。”电话那头的林有匪沉默了,医生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我也可以通过一些仪器来辅助判断,但那也不一定准确,我需要他更多主观性的表达。”
林有匪说“我收集了几幅他最近画的画,一会儿发给你看看。”
医生马上接话“他系统性地学过绘画吗如果没有的话,那这就很有用了”
“没有,他只是单纯地喜欢。”
“那太好了,如果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画画技巧训练,某种程度上,他的画会带着强烈的情绪宣泄意味。从构图、线条和笔触上都能看出绘画人在画画当下的心情。这就好像在犯罪心理中,心理专家会更愿意去分析二次布置过的现场那样画画就是被精心布置过的第二现场,它比第一现场更具个人特色,更容易发现与布置者特征相关的线索。”
在挂断电话后,医生很快就收到了路星河的三幅作品。其中两幅他曾在个人社交平台上放出过,而另外一幅则是最近aggie拍了发给林有匪的。
第一个画面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背对画面但正对舞台,那是路星河自己。而另外一个则站在画面的左边,侧脸正对画外人,用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右边的那位。
整个作品用了大量白与深灰的对比色,在画面右上方的人物头顶,还点缀有一片用色大胆的绚烂烟火。
整个画面给人一种身处舞台上的背光感。
心理医生很快开始着手解读绘画者的心理,最终,他将其总结成了一句话成功但有压力,不喜欢现在境遇,却难以逃脱,且必须独自消化。
在凭借一部作品爆红后,突如其来的巨大关注让路星河背负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也是在突然蹿红后的不久,他很快就又认识了林有匪,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个性相对敏感的路星河就已经开始出现了轻微的矛盾与焦虑。
一方面他非常珍惜自己和林有匪的感情,另一方面却也担心过度的曝光和公众的关注,迟早会对两人的未来产生不良影响。
心理医生还注意到,位于画面左边的那个人对绘画者而言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从细节上看,左边人物的五官并不清晰,路星河用明暗交替的大块色调体现了一种与面部特征无关的矛盾感,这说明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个人与他自己的关系很难定位。
不是仇敌,不是朋友,但也算不上恋人。
这是一种矛盾而难以整理的关系。
从人物的肢体的表现上看,画面中的路星河并不想直接面对左边那个人。因此,他没有转脸和对方对望。但潜意识里,又不得不面对,因为他让画面外的看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的侧脸。
而另一幅画则是一副抽象画。其中的线条模糊且曲折地不断改变方向。这说明绘画者缺乏安全感,压抑自我,焦虑且试图对外隐藏负面情绪。但总体来说,他用的是相对明亮的色彩,且画面布局整体偏右,结合路星河是个右撇子这点来看,他对未来应该还抱有希望。
而最让心理医生担忧的是路星河最近画的那幅未曾公开过的画。整体用色偏素,画面无端就让观看者也感到十分压抑。
整个画面是一个巨大的圆,里面充满了曲折且不连贯的线条,在线条的正中心画了两瓣鲜红而唇纹杂乱的唇印。
在绘画心理学上,巨大的圆圈表示失控。这说明画这幅画时路星河正处于极端情绪中,他焦虑且不能自控。而唇印代表亲密关系,而红色代表警戒,从而可以推测出,路星河的嫉妒焦虑很有可能源于对亲密关系的不确定。
和照片一起发来的,还有aggie偷偷录下的一段录像。从录像中可以很清晰的看到,路星河的绘画顺序,他先画了个巨大的圆,而后画下了唇印,最终才提笔在圆圈中补上了那些线条。这足可看出,路星河对另一半有着矛盾而深刻的感情。他或许比自己想象中更爱那个人。那个令他极度恐慌却又难以割舍的另一半。
在这副画的最中央,还有个深黑色的叉。这是路星河在画完所有元素后,添上的最后一笔。这让看完视频的医生毛骨悚然,他不得不再次给林有匪打了通电话。
“林先生,虽然我的推断未必准确,但单单从最近的这副画上看,路先生有明显的轻生念头。我建议,如果可能的话,您要找专人看着他。”
常清是从孙若海的口中得知沈听受伤的消息的。
沈听的工作性质特殊,受伤对他而言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高危的工作属性,总不可避免地给当事人带来一些伤害。而躯体的伤害肉眼可见,可心理上的创伤却常常容易被人忽略。
一直把沈听视为小辈来照顾的常清,总觉得这位年轻的警督过于不惜命。
从孙若海的描述上看,沈听这次伤得不轻,担心他可能会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常清主动给沈听打了个电话,关心他伤势之余,还旁敲侧击地提醒他,目前他心理咨询的频率远低于约定。
常清的弦外之音,沈听心知肚明。他曾有过创伤后应激障碍,在任务中眼睁睁地看着一起卧底的同伴在眼前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曾让他持续性地极力回避与创伤经历有关的事件和情境,也一度过度警觉伴随高度焦虑。
这种应激会对他的工作状态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在常清的提醒下,沈听顺势约了第二天的心理咨询。
虽然脖子上的伤口还缠着纱布,锁骨处也仍然包扎着,但被林霍注入体内的药物已经代谢得差不多了。
沈听自认为已经完全恢复了行动力,但跟他做了好几天连体婴儿的楚淮南却仍然执意要送,还一路把他护送到了精卫的咨询室门口。
即便到了门口,也仍然不放心,沈听觉得比起他自己,这次受伤给楚淮南留下心理阴影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要不然这个资本家怎么会像照看三岁孩子一样地照看他呢
这些天连他吃个饭,楚淮南都恨不得要亲自上手喂。
他冲站在门口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跟他一起进去的资本家挥了挥手,一个人推门进去。
为了配合沈听的时间,常清通常会空出咨询前后的十五分钟给他,见沈听来了,他抬头招呼人坐,咨询室的门尚未完全合闭,他一眼就瞥见了站在门外的楚淮南。
这个人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都优越得无可挑剔,即便作为同性,常清都很难否认这是个具有极度有存在感和魅力的人。
最重要的是,在沈听进门前,楚淮南和他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常清甚至看到楚淮南用手指勾了一下沈听的衣角。
这是非常亲密的小动作,通常只发生在伴侣之间。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见沈听脖子上缠着的白色纱布面色沉了沉,摇着头说“我以前就曾和学生介绍过,说我有个来访者,不是已经受了伤就是正处于通往受伤的路上。你猜我说的是谁”
或许是演惯了没心没肺的宋辞,沈听也难得同他开玩笑“常老师你穿着一身白大褂,看到我就面色难看地摇头,真的蛮吓人的。”
常清握着笔打量他“看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沈听没接话,垂下眼想了半天,突然问“受伤是不是会让人变得软弱。”
软弱
常清按了一下手中的原子笔。对于眼前这个总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人而言,“软弱”无疑是个新鲜的词。
“你说的软弱,是指在哪个方面”
沈听抬眼看他,“你以前曾问过我,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有忌惮和畏惧”
常清点头,他对那段对话印象深刻,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是,这个问题我同样问过许多来访者。但只有你告诉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我也提醒过你,这样的想法实际上非常危险。无所畏惧对你来说并不是好事,这说明你没有真正把自己当做一个人。”常清放下手里的记录册,双手放在膝盖上,十分中肯地说“不管一个人的精神如何顽强,但人的生理本核实际上是很脆弱的。我们不是钢铁之躯,会受伤,会生病,也会死亡。机器坏了尚且能维修,报废后也有机会回炉重造,但人不行。许多伤害会对肉体或精神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如果你对死亡没有敬畏,那在考虑实际的行动成本时,你就不会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最首要的位置。总想着就算同归于尽,也要完成任务,虽然这听上去很伟大,但是沈听”常清肃然“这对任何一个关心你的人来说,都非常残酷。”
沈听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微妙,常清猜他应该想起了某些人,于是趁热打铁地问“所以现在呢如果我再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会怎么答”
沈听想了想“我希望每天都能全须全尾地回家。”
常清笑起来“那你的进步很大。”
他没有再去纠结有关受伤和软弱的那个问题,毕竟这么多年以来,沈听没少受伤,却是第一次提到“软弱”。
其实,那也并不是软弱,而是对死亡的敬畏。
这和伤口无关,和心里有谁有关。
常清给他做了一份测试,测试结果显示他仍然有轻微的泛化焦虑,但比起以往已经要好太多。
常清不由好奇,到底谁是戒备心很重连顶级咨询师都很难治愈的沈听安抚剂般的良药。
咨询到了尾声,沈听起身告辞,还没摸到门把手,常清突然说“沈听,有个问题,是我作为长辈想要问你的,你可以说谎,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沈听停住脚步,侧过脸转头看他。
“你是不是喜欢楚淮南”
他被他问得一愣,但看过来的目光却十分坦荡。
在此之前,沈听从没想过要在第三方的面前承认他对楚淮南的感情。说服自己,很难。但他想试试。
因为,除了楚淮南,沈听这一生,从未有过其他的冲动。
他没有回答,但挺拔的背影明显迟疑了一下。
最后声音闷闷地问“被掰弯,算工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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