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身影从桌后翻倒在地,痛苦的拧曲在了一起。
脚拨过桌子,连着上面的古琴都翻在了地上,咣当一阵,琴弦震响,敲落了中间的撑子,随即是琴弦崩断的声音。
这一切来得突兀,没有点灯的屋内,夕阳西下后,昏沉沉的。
蔡小花吓了一跳,半坐起身子,看着蜷缩在地的丰衍,很快望向亓郢:“他毒发了!”
亓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熬一个时辰就会过去。”
蔡小花还记得诏狱审讯室内的那个杀手,身上被引了蛊毒后,半个时辰发作一次,疼起来比死还难受。
她当时被关三日,接连不断的在听他喊叫,对比起眼前的丰衍而言,看起来杀手更痛苦些。
可实际上,蜷缩在地的这个人已经连话都说不出,短短片刻的功夫,满头冷汗,整个人在颤抖。
有些疼是喊不出来的,亦或是喊的力气都没有。
蔡小花不忍心看,一个时辰疼下来可不比直接死了痛快:“他真要疼上一个时辰?”
“刮骨之痛。”亓郢觑着地上的人,“比之更甚,如同有千万蚂蚁在蚀骨,挠不着,抓不住,无药石可医,晕过去也无用。这是代价。”
蔡小花在宫中多年,听过不少旁门左道之术,可是什么值得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你看他,是不是越来越像一个女子。”
蔡小花一愣,他与刚刚进来的那几个也没什么不同啊,就是,更柔美些,但这样的男子在柳巷也是多见的,有些人天生女相,雌雄莫辩。
“他原本是个屠夫。”
“……”
“一年的时间能让他有此成效,还算不错,再过一年,他就会如女子一般无二。”
“……”
“服七日蛊之前,他已有妻室。”
蔡小花蓦地看向地上的丰衍,丰衍也因那句妻室,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双眼极力压制着什么,充着血色,迸出些愤意。
有妻室,一年前还是屠夫,如今变成个伶人?
“那他妻子呢?”
“七日蛊如何成?”
“……第七日人心为引,化骨相……”蔡小花念叨着他刚刚说过的,整个人猛地往后坐了些,话都有些颤,“是……是他妻子的心为引?”
“也就是心意想通的夫妻,这七日蛊的效果才会这么好,换做旁人,至少要两年才能有他现在的成效。”亓郢起身,走到丰衍身旁蹲下来,伸手翻看了他的衣领,讲案子一般的语气,“先化骨,后化血,再化肤,这次引蛊出体后,他会开始有女子的特征出现。”
蔡小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心意想通?”
“他们是自愿的。”亓郢从他头上拔下一根桃木钗,成色不佳,放在外面的摊子上,十文钱怕都没人要,“这是你妻子留给你的?”
丰衍喘着粗气,奋力伸手来抓,却落了个空,他根本没有力气,骨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
“不过纵然是自愿,你也犯了杀人之罪。”亓郢看着桃木钗,“听闻你妻子从婳春坊离开后,再也没抚过琴?她原来可是婳春坊中的第一琴师。”
丰衍不语,亓郢又淡淡道:“这引蛊出体后,总是需要养的地方……”
丰衍咬牙看着亓郢,声音沉粗:“你想知道什么?”
“谁给你们的七日蛊……”
天色暗下,屋内黑沉沉的,粗重的呼吸声还在持续,蛊毒终于发作过去,丰衍无力靠在软枕上,整个人像是被水淋过一样,但奇的是,蔡小花竟觉得他比刚刚好看了些。
当意识到这样诡异的变化源自于那什么七日蛊,蔡小花就不敢靠近他,太可怕了,这夫妻二人的执着,也令人觉得可怕。
早年丰衍是商贾之户,生活富庶,他也有些才识,尤爱古琴。
五年前在江阳州城内的婳春坊认识了琴师殊音,便掷下重金为她赎身带回了家中。
谁知带回来的殊音从此不再抚琴,还成日郁郁寡欢,问过后才知晓,离开婳春坊后她的手被废,往后不能以琴师自居。
随之而来的打击便是丰衍家中生意出了问题,欠下无数的债,夫妻二人不得已变卖家业,到最后剩下的,也就一个小铺面而已,丰家早年是靠替人割宰发家的,丰衍重操旧业,做了个屠夫。
日子虽艰苦,但夫妻恩爱,可殊音的身体却还是一日不如一日,她痴琴爱琴,却因要和丰衍在一起,不得已放弃,双手被废从此不能再抚琴,丰衍为她谱下的琴谱的,对她而言更是折磨。
痴念成魔,眼看着已成心疾,丰衍便带着她四处求医,可手治不好,心病便不能了,再多的药喝下去都无用。
直到他们遇到了个自称为“东弗先生”的大夫,告诉他们这个办法。
殊音的手筋骨已毁,再养成也不会像过去那么灵活,再者她久病,身子骨早就垮了,怕是承受不住。
但丰衍可以,他身体健朗,承受的住七日蛊带来的骨痛,一旦养成,便能代替殊音抚琴。
而夫妻之间心意想通,是绝佳的引子。
要用一人性命为代价的事,丰衍自然不同意,可殊音已然痴魔,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而此生心愿未了,她亦是死不瞑目。
她做梦都想弹丈夫谱的曲,想要自己抚琴,若是她心为引,夫妻同生,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圆满。
最后,殊音瞒着给他喂下了七日蛊,第七日时,剜心自尽,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一碗药。
半年后,丰衍带着殊音的琴,来到了尚阳城,在百花楼内献琴艺。
因其技艺,百花楼内冲着他来的人不少,虽他脾气古怪,又只卖艺,但别人愿意买账。
他原打算一年期后再离开,届时改名换姓,却不想自己的事会被锦衣卫知晓,江阳州城距离尚阳城行程至少需半个月,不知他如何查到的。
蔡小花听得愣神,看着依旧翻倒在地的古琴,喃喃:“抚琴……真的有这么重要?”
“她一生爱琴,为琴而痴,若非爱上我,怎会离开婳春坊。那几年她太煎熬了。”丰衍捏着亓郢还给他的桃木钗,疲惫不堪的眼底满是爱意,“当年我若没见到她,如今她应该是江阳州城内最有名的琴师。”
蔡小花虽有感动,但仍旧是无法全然理解,在她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啊。
活着才能吃想吃的,做想做的事,人若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金山银山也没了,山珍海味也没了……
蔡小花随后看向亓郢。
后者莫说是触动了,眉头都没动一下,分外冷漠的看着丰衍:“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五天前……是他帮我引蛊出体的。”
“两天后他还会帮你引蛊入体。”
丰衍点点头。
“一年前他可有说会来找你?”
“他有提及,所以让我留在尚阳城内,一年后我便可自行离去。”
“两日后我会再来,待你事成,我会帮你离开尚阳城,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亓郢留下两张银票,“算是答谢你告知此事。”
亓郢推门离开,蔡小花扭头看了眼丰衍,很快跟了出去。
这时辰的百花楼内,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入夜客人满座,大堂内乐声阵阵,胭脂水粉与酒香混在一起,还没开始喝人就醉了。
蔡小花跟着亓郢走出百花楼,不甚理解他带自己来做什么,柳巷的事显然他比自己更清楚啊,那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亓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我就……”
“明日你到百花楼,留在丰衍身旁两日。”
蔡小花顿住脚,见他走远,飞快的奔上前去拦下他:“亓,亓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宫中可是有差事的啊,我怎么能留在百花楼内!”
亓郢垂眸看她:“需要我开口向内务府调人?”
“这不是调不调人的问题,您可以找您的手下来,我……我只是个太监,明儿宫里还有事,您若缺人看住他,那也该找个小丫鬟,我,我怎么成啊?”
“你前去亓府时,赵管家见你生的女相,以为你是女扮男装之人。”
“……”蔡小花倒抽了一口气,忍着没在他面前露出破绽,“严公公比我更生的女相!他,他的手比我还细!”
“锦衣卫不适合混入百花楼内。”亓郢的语气不容置否,“明日你到他身边来看着他。”
“……”蔡小花感觉自己要疯了,她之前想的是他要打听柳巷什么事,她能帮的都可以帮,哪能想到要她到柳巷来,她又不是锦衣卫,她是内务府的!
可这些话到他面前没半点用处,镇抚司真要去内务府调几个太监,也没谁敢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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