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气氛随着齐沭最后一个字的坠落蓦然间凝结。
书房的灯是冷色调的白光,齐遇握在手里的银色叉子泛出冰冷的寒光,凉意如有实质地爬上了他的指尖。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夏知欢。
夏知欢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良久,她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齐沭,声音喑哑的开口:“你怎么知道有第五只?”
齐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说起了其他。“民间有一种说法,黑狗血能驱邪。”
他的声音平静:“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黑狗的舌头能锁鬼。更别提知道如何锁鬼了。”
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夏知欢竟然笑了一声。
“呵……将小芝麻的舌头放在夏知欢的舌头下,竟然是我做的最痛快的一个步骤呢。”她的眼睛里闪着亮光,明亮地灼人。
“小欢!你在说什么!”伴随着嘭的一声,夏夫人瘦弱的身影出现在书房前。
耿婆婆跟在她的后面,还没开始破口大骂,夏知欢用更大的声音咆哮了回去。
“我在说什么?我说,是我将狗舌头放进你宝贝儿子的嘴里!是我害的他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但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夏知欢的声音很大,难以想象这个连敲门声都透着小心翼翼的女孩能爆发出如此尖锐的嗓音。
“因为他想要睡大床,你们把原本我俩的房间打通全给了他,我就住在一楼的储物间里。”
她把头转向耿婆婆:“他打我你看到从来都不管,吃完饭他筷子一放就玩游戏,我回来的晚没有洗碗你就打我。”
“你呢?她骂我扫把星丧门精你一次也没有阻止过她。我也是你女儿啊!”她扭头冲着夏夫人哭喊出声。
“爸爸出差回来给他买游戏机、从国外给他带巧克力。”
“我不需要这些啊,他只要夸我一句就好啊!”
“为什么我同样是你的孩子,我却……”
“就因为我是女孩吗?!”
“就因为我是女孩吗……”
夏知欢的声音低弱下去,支撑她爆发的愤怒湮灭在她的泪水里。
夏夫人已经哆嗦着顺着门跪坐在地上,她的眼睛里没有了神采,喃喃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耿婆婆还插在原地,她有些富态的身体像一个□□的鸡毛掸子。
她哆嗦着嘴唇,气得不轻,指着夏知欢嘴里含混地说着“你不是……你不是……”,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进去。
良久,夏夫人撑起身子,对夏知欢说:“知欢,你救救你弟弟吧。”
她疲惫地说:“那盒巧克力是他特意让爸爸买来的,谁都不准碰,说是给姐姐的生日惊喜。”
夏知欢的哭泣戛然而止。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
“就在这里了,我把它埋在了这里。”
浣溪公园一片树林深处,夏知欢走到一颗槐树下,树下有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
齐遇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狗,它的额头上同样也有一簇燃烧的火焰。
这就是小芝麻了,第五只小狗。
小芝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死之前还不会走路,但是二十几天的鬼魂生活让它走路利索多了。
看到夏知欢来了,它欢快地从不远处窜过来,又短又小的尾巴像是一只灵活的小蛇甩来甩去。它凑到夏知欢的跟前,绕着她打圈圈,时不时想把爪子搭在她的双膝上。
夏知欢当然看不见变成鬼魂的小芝麻,她认真地把小土包上的落叶一一捡去。
“小芝麻是我最喜欢的一只小狗,它是第一个睁开眼睛的,它也最喜欢我。”
“我不该让它被知乐抱走的,它还那么小,一点点巧克力就能要了它的命。”
“我当时也是疯了。”
齐遇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这不妨碍他感受到女孩身上超出年龄的沧桑。
“我当时就想到夏知乐他打我,奶奶偏心,妈妈也……他还毒死了我的狗……我就好恨……”
“我看贴子上说,黑狗的舌头会招阴。于是我把小芝麻的舌头放在知乐的枕头里。我就想报复他一下,做噩梦或者生病……”
“但后来的事就失控了。”
“我没有想到小黑会发现,它追着咬知乐,也咬我。知乐砸死了它,血溅到了我腿上。但你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吗?”她抬头看了一眼蹲在身旁的齐遇,露出一个复杂的笑。
“我想的是,夏知乐他果然是个坏孩子啊,小小年纪心狠手辣。”
“但凶手是我不是吗。”
“回来的路上夏知乐就不对了,他开始犬吠。我知道完了,那个帖子上说的方法是真的,狗舌头真的招阴。”
“虽然不是我亲手砸死小黑的,但我才是凶手,我怕它真的害死夏知乐,也怕小黑来找我。”
“于是我去问那个发贴子的人,怎么让阴魂不再附身啊。他告诉我鬼盘桓在人世,是因为有执念。执念了,鬼自然就散了。”
“我又问他,在这期间怎么能让阴魂不找我。他说鬼一定会去找仇人,但如果将狗舌头放入人的身体里,鬼会暂时被锁在人身上。”
“我就将小芝麻的舌头放进夏知乐嘴里,但舌头在进去的一瞬间就消失了。然后知乐他疯的更厉害了。我就想着一定要消除小黑的执念。”
“我虽然恨他,但我没想杀人。”
她的表情变得幽深,像是在回忆。
她低声道:“我想,小黑的执念应该就是她的孩子。”
“我、我不敢杀它们,但我更害怕,于是我就把它们……放进了废墟里。我告诉我自己,我没有杀它们,我只是……”她说不下去了。
齐沭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在二人身后。
齐遇抱起在地上团团转却接触不到人的小芝麻,起身对夏知欢说:“走吧,还要去送小黑和小狗们离开。”
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
找回了五只小狗的魂魄,齐沭在夏知乐的房间里开了鬼门。
齐沭将黄符化在水里,让夏知乐吞下。
不过片刻,附着在他舌根下面小指节大的黑色小舌头就融化了,小黑也得以从他的身体里出来。
解了执念的小黑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收回了长长的舌头,眼睛里也不再燃着阴火,绿幽幽的骇人得紧。
它亲昵地舔舐着五只小狗,吼间发出咕噜咕噜模糊满足的声音,五只小狗也奶声奶气地叫着回应它。
它将头对着齐沭深深埋下,伏在地面上良久以示感激,又走过去舔舔齐遇的手指,它能感受到小狗身上齐沭的灵气。
最后,它站在门口,像是能透过木质的门板看到伫立在门外的少女。
如果不是她,它可能不能活。
但如果不是她,它们也不会死。
五只小狗簇拥着小黑通过了鬼门。
泛着隐隐绿光的鬼门在它们通过时像是水波一样流动起来,齐沭在空中虚画了个十字,鬼门便闭合了。
至于,夏知乐毁去变形的容貌、夏知欢与夏夫人和耿婆婆将如何相处,又或者那盒缺了一颗的巧克力最终还能不能送出去。
这些就不是齐遇能知道的了。
临走之前,齐沭问夏知欢:“第一次驱鬼时你晕过去,是看见了小黑吗?”
夏知欢摇头,苦笑道:“没有,它那么恨我,是再不会见我的。”
齐沭知道了想要知道的,没再多说什么。
齐沭好像知道得更多一点。
齐遇瞅着齐沭的侧脸,暗戳戳地在心里想。
怎么让他告诉自己呢?
齐遇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这个,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倒让齐沭误会了,以为他还在想夏家的事情。
一进屋,齐遇就乖乖地给齐沭拿拖鞋,又主动把去超市买来的零食收到柜子里,他拉扯着齐沭在沙发上坐着,满心要想讨好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做。
小芝麻把头搁在他膝盖上的时候,他感觉心里软软的。
电视里的人们也很喜欢狗这种动物。
那这样应该可以讨人欢心吧。
齐遇一边心里盘算着,一边学着小芝麻的样子盘腿坐在沙发下厚实的毛毯上,然后把头轻轻搁在齐沭腿上。
他闭着眼睛,能从齐沭的大腿上听见他血液流动的声音,他感觉这声音渐渐加快了,有些担心是不是他又犯病了,于是伸出根须圈住齐沭的手腕。
“奇怪,你身体明明变好了,怎么有点发热啊?你是不是不舒服?”
齐沭低着头看膝上毛茸茸的奶袋,指尖颤了颤,不知道是想推开他还是抚摸他。
“我现在感觉挺好的。”齐沭说,“说吧,想要问什么?”
“嘿嘿,你怎么知道?”齐遇不好意思地在他腿上画圈圈。
“那条巧克力你都揣兜里了,最后又乖乖地放回柜子里去。不是想讨好我是什么?”
眼、眼睛也太尖了吧!还好放回去了,齐遇庆幸地摸摸胸口。
“那你怎么发现小芝麻的。我是说,不管是林婉曦还是夏知欢都没有提过一共有五只狗。”
“第一次驱鬼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鬼魂与夏知乐联系太紧密了,如果直接镇压鬼魂夏知乐
就会死去,一般的附身很少这样。”
“第二次去找夏知乐的时候,小黑伸出了舌头,我看见他的舌根下还有一个很小的黑色的舌头,狗舌能锁鬼,这就是他们联系过于紧密的原因。”他喝了一口齐遇端给他的水,继续说:“而我们看见的四只小狗的尸体都是完好无损的。”
那样一闪而过就能认出是小狗舌头,他身为妖精都没看清呢。
而且,这个坏蛋,这么早就知道还不告诉他。他问是不是还有第五只小狗的时候还说可能是有其它仇人。
齐遇气的牙痒痒,又不敢发作,他用还环在齐沭手上的根须,不轻不重地抽了下他的手背。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夏知欢有问题的?”他气鼓鼓地问。
齐沭被打了一下,有些失笑,想了想还是隐瞒了他第一次见夏知欢穿的衣服时就隐隐起了怀疑。
毕竟夏夫人都穿了长袖来遮盖自己胳膊上的伤,那性格更为腼腆的小姑娘为什么还要故意在外人面前露出手臂的伤口呢。不过是想要唤起他人的同情,并向外人表示她很照顾弟弟,和弟弟关系很好罢了。
他想了想开口道:“先前没有怀疑的,但后来她一送茶小黑的鬼魂就更暴躁,一直说还有,而且我第一次驱鬼的时候她发出尖叫就打断了仪式,当时我以为她是阴气重见了鬼,但……再然后你也知道了,是林婉曦的话。”
齐遇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那个贴子找到了吗?夏知欢其实好可怜……”
齐遇是真的觉得夏知欢可怜,重男轻女的奶奶,怯懦的母亲还有熊弟弟,还受了不明人的教唆。
但他也知道,夏知乐也很可怜,小黑更可怜,狗崽们更更可怜。甚至是耿婆婆,她的孙子变成了那样,她哭坏了眼睛,也很可怜。
夏知欢做了很坏的事,不管她是怎么想的,又或者愤怒和不甘冲昏了她的头脑,但她是造成整个事故的直接凶手。
齐沭摇了摇头,回答道:“贴子已经删了,找不到人。”
眼前的妖精满脸纠结,齐沭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的心里涌动着阴暗的念头。
弄脏他,让他知道这个世间脏得很。
让他知道人性的丑恶复杂,让他知道人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而残害其他的生命。
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四年前云冀山上那个雪夜,老宅祠堂燃起的大火噼噼啪啪地发出爆裂的气声,
伴随着木头倒塌的声响,还有渐渐逼近的杂乱的脚步声,而最令他心惊胆战的却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那是平日里严肃和蔼的一个声音,他很熟悉,是他从开始背奇门遁甲时就常常听到的声音。
但现在这个声音非常地洪亮,也非常地高亢。
“三魂六魄均在而不全,阴气入体,命舛寿短,果招勾狁,实不能留!纵悖兄嫂之托,我亦……”后面的声音他听不清了,他被埋在雪里,渐渐感受不到寒冷,他开始发热,就像是被父亲抱着……
他醒来时果然是被“人”抱在怀里的。
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小纸人,平时只有拇指大小,钻在他的笔盒里,还要求要有叠的蓬松松软绵绵的黄符纸作床垫,经常陪他玩,偶尔还能帮他在老师眼皮底下偷来一块糖果。
现在那个纸人变得有成年男子那么高大,它抱着他,却像是承受不了他的重量一样佝偻着前行。
纸人的速度渐渐变慢了,但后面的脚步声却越来越响。
他让纸人放下他,他从来没有见到纸人变得这么大,但他知道纸人快不行了,它的身体开始变软变薄,就像裹在糖葫芦上的一层薄薄的米纸,他甚至能透过它看见后面逐渐亮起的火把。
这群老古董,好好的灯不用,还举着火把,也不怕森林火灾。
他想。
下一瞬,火光骤近。
小纸人就像普通的纸一样开始燃烧——狱火!
操控纸人是祁山秘术之一,制作纸人的纸也是由鬼界黄枝磨成浆所制,不惧凡火,但鬼界的狱火,却能将之付之一炬!
最后的画面是燃烧的纸人用尚未起火的双手奋力将他一抛——
他的视线腾升,看到远处的祠堂变成一点亮红色的朱砂,看到纸人动作迟缓地挥舞着白色的圆手,他看到它说再见。
云冀山的雪夜原来这么冷啊。
他闭上了眼睛。
腿上的触觉拉回了他飘远的神思,他的眼睛里犹有血色,就像纸人身上燃烧的火焰蔓延到了他的灵魂。
阴气入体又何妨,命舛寿短又何妨,他还不是活到了今日。
“唉——”齐遇伸长胳膊,把胸腹压在齐沭腿上,像只在主人身边伸懒腰的大猫。
可能是他成精年限短,又初入人世,他本身就是欢脱阳光的性格,再加上他对齐沭非常信任——这一切使得齐遇非常会撒娇,特别是对齐沭。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我觉得夏知欢好坏,又好可怜,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
“人真的太复杂了,坏的又不全坏,好的又不全好。”
“就像你把好喝的牛奶倒进苦涩的咖啡里一样,我都不能只喝牛奶了。”这说的是有一次齐遇一早上喝了七八杯牛奶,夸赞连连,恨不得去给奶牛做狗腿子,齐沭为了阻止齐遇暴饮暴食,就把牛奶倒进了浓缩咖啡里给齐遇喝,苦得他头上的叶子都炸出来了。
“哎哎哎哎哎哎哎——”他叹气连连,被这问题给难倒,索性把脑袋埋进齐沭腿间,想要借着熟悉的味道来逃避让他脑kuo疼的问题。
齐沭把在腿间乱蹭的人提溜起来。
他想,我遇到了一个不好打发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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