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和煦的阳光秋色通通褪去,阴云笼罩,林间树木再无繁茂之态,张牙舞爪地像是地狱恶鬼的利爪破土而出,天地间只留风声,齐沭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从山脚一路走来,未闻半声虫鸣鸟叫。
不仅是这座庙,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障眼法。
这座山根本就是座死山。
障眼法范围覆盖之广,是齐沭平生仅见。
此妖修为深不可测!
齐沭掏出袖中黄符,低声对齐遇说:“待会儿抓住机会跑。”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身后比了个向下的手势,是叫它往土里钻。
齐遇留在这里没有什么帮助,而且一旦被此妖吞食,他的修为怕是又会暴涨几分。
齐遇是人参,人参本有土遁的本事,没有红绳捆绑,它们逃命的速度还是很快的。
没等他多说,妖龟猛地伸长脖子,他的脖子极为细长,在空中像是拉长的面团,看着有种诡异的柔软,再配上那脸真是说不出的恶心。
妖龟大张着嘴,撕开了他的面颊,整张嘴占了面部的二分之一,让人怀疑他的下颌和大脑会不会因为裂口太大而断开。
齐沭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黄符,口中默念:“前有黄神,后有越章。先杀恶鬼,再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注1同时将齐遇往地下一按,齐遇便嗖的钻进了土里。
黄符上用朱砂写成的诛字无火自燃,倏地化为金红的闪电击中妖龟的头部。
这是一张诛鬼符,主破阴气,于妖的伤害并不大,只是因为事出突然,齐沭身上并没有带多少符咒,只能用此一击试试他的深浅。
谁知对齐沭阴气抗击程度较高的妖龟却被黄符打的惨叫一声,黑色的阴气从头部被抽开的伤口泄露出来。
他惨叫着将脖子收回,人形开始溃散,不断有青黑色的鳞片覆上他的脸颊,头发也全数掉落,被鳞片覆盖,双眼外凸,包裹着青绿色的眼皮——完全变成了巨龟。
有用!正当齐沭微微松了一口气时,巨龟发出赫赫的声音,张口吐出了一道金光,金光瞬间击中齐沭,他滞空几秒才飞出十来米远。
“砰——”在坚硬粗粝的石子上拖行几米,齐沭的背部瞬间血肉模糊。
然而更糟糕的是那道金光,金光竟然带着佛性,涌入他的体内将阴气翻搅起来。
他三魂六魄不全,体内又有鬼息,全靠戮邪压制才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然而这道金光竟是不管不顾地在他身体里诛杀鬼息,但恶鬼勾狁岂是善辈?
二者缠斗不休,阴气也乘势活跃起来。
齐沭暗忖不妙,难怪这妖龟气息如此古怪,似妖似鬼似佛,竟是一只龟妖修佛得道却被鬼上了身。
半妖半鬼半佛之身,人头时寻常黄符可伤,但这佛龟之体却令他掣肘。
齐沭艰难地撑着地坐起,呕出一口血来,他体内的金光已被鬼息吞没,可见勾狁鬼息之强,但这平衡却彻底打破了。
寒冷从胸口溢出,冻结了四肢百骸,白色的寒霜覆盖了他的全身,甚至蔓延到他身下的黑色砂石上。
仿佛连灵魂也禁锢住,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妖龟变成了灰绿色的一团绿影。
像是一团海藻。他想。
还好先将齐遇送走了,凭他的机灵,应该能逃出去。
只可惜……
没有人看见,他体内的戮邪开始震颤,像是要破体而出。
“齐沭——你不要死——”
似乎有人在叫他。
好冷,他睁不开眼睛。不会连眼皮也冻住了吧。
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的脸上,不可思议,他竟然感觉到了灼热。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他的身体渐渐开始解冻,像是春回大地。
他睁开了眼睛。
是齐遇。
也只可能是齐遇。
那双爱笑的眼睛现在蓄满了泪水,滚烫的液体不断滴落在他脸上。
傻东西,怎么不跑。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齐遇几乎是扑了过来。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齐遇抹干净眼泪,又结结实实地抱了上来,他的手却小心翼翼地覆在齐沭背后给他疗伤。
“为什么回来?”齐沭问。他仿佛非常执着于这个问题,反而没有关心妖龟怎么样了。
“什么为什么?”齐遇不解地把头偏向一边,“你还在这里啊。”
他想到刚看到齐沭被冰霜覆盖、嘴唇乌紫的样子不禁有些后怕,再晚一点也许就……
他把齐沭拥进怀里,把下巴枕进了齐沭的颈窝,喃喃地道:“我驱鬼除妖不行,但我一定会救你。只要我在,我就不会让你死。”
他吸吸鼻子:“我可是瑞草,是百草之首!”这时语气里倒是满满的自信与骄矜,像是刚刚哭得不能自已的妖精不是他。
齐沭笑了笑,故意说:“那灵芝呢?我听说灵芝也是瑞草呢……”
话还没有说完,埋在颈窝里的齐遇便坐直了身体,他满脸嫌弃地说:“那种淋点雨就长成傻大个的东西,怎么能和我比!”随后他又抱怨似的说:“你怎么能夸它?”
那委屈的小表情把齐沭都逗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正色道:“你怎么弄的?”
齐遇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我发现它的脚一直没有出过寺庙。”
“我猜它被囚在了里面。”他皱皱鼻子继续说,“如果能出寺庙,谁会把脖子伸得那么长啊!多丑!”
齐沭:“……”
这神奇的脑回路。
齐遇没有顾上齐沭奇怪无语的表情,他有些小自得地说:“于是我就钻到了土里,饶了一圈从后面进了寺庙。里面肯定有牵制他的东西呀!”
“庙破得很,里面的好多佛像都残缺了。我进了正殿,发现有一尊空的莲台,上面灰积了老厚了,莲台比磨盘还大,肯定是这臭乌龟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你,打碎莲台万一这臭乌龟没了束缚可怎么办。就在这时……”
当时,齐遇只身一妖走进阴森的庙里,本就有些害怕。突然有个声音响起,用着古怪悠扬的调子唱到:“莲台沾尘,罪由己身,浩精生法,涤恶还纯。”
齐遇环视四周才发现角落里躺着一个血糊糊的人。
那人脖子上有个巨大的口子,鲜血的流速已经变得很慢了,平常人伤成这样肯定活不了,更不用说是唱歌了。
齐遇就问他:“你说的是这乌龟吗?”
那人斜睨他一眼,语带不屑地说:“本以为来了个同行,原来是只乳臭未干的小妖啊。命也——”
他又看了眼自己别在腰间的酒葫芦,诱哄地对齐遇说:“来个妖也好,小妖怪,把叔叔的酒给叔叔拿来。”
齐遇这才发现男人的两只手也尽数折断了。
被叫小妖怪齐遇也不生气,他挠挠头:“呃——从哪个口给你灌进去?”
男人颈子上的伤口太大了,直接倒嘴里怕是会漏出来。但直接灌喉咙,还有味道吗?
男人和齐遇一起陷入了沉思。
齐遇猛地一拍脑门:“我给你接上不就好了——”话音未落,他把手覆在男人的脖颈上,良久,男人的脖子上只有一道泛着粉色的伤疤了。
昨天被齐沭嘴对嘴吸了半天灵气,今天又治了这么大个伤,饶是齐遇也累得够呛,他喘息了几下,对大叔说道:“你的手得等等……”
男人——也就是公孙琇瞪大眼睛看着齐遇,像是看着什么怪物。
公孙氏是捉鬼人中仅次于祁姓的第二大姓氏。
祁门不仅有血脉旁支,还有外姓弟子,然公孙氏不收二姓之人,秘术随血脉传承,他们人数不多却人才辈出,公孙琇正是公孙氏第十七代弟子,也是此任家主最小的儿子。
与其父雅正之风不同,公孙琇生性不羁,十六岁出谷,徒步穿越多省,如今已十三个年头。
此行本是听青回村的百姓说近来暴雨,有多辆旧车被冲下,一看汽车前窗贴的年检标志,竟从十年前到近几年都有,他暗道不妙,车主多半入了恶妖的结界,凶多吉少了。
他一路追踪,找到了这妖龟。
本以为是妖死后成了鬼,谁知道这妖龟前身竟修了功德,算是半佛。
他一招不慎,被折了双手,割断咽喉,若非公孙氏的血脉特殊——他也活不到现在。
他受伤很重,连他自己都觉得此命休矣,这小妖看着年岁不大,却有如此灵气能愈合这妖龟所创,实在奇怪。
“你这妖什么来头?”
齐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经过齐沭两个多月来的耳提面命,他早就清楚不能在人类面前暴露太多。
“你先别管我是什么,这外面的妖龟怎么办!齐沭还在外面呢!”齐遇看见头发乱糟糟的大叔腰间还绑了个大毛笔,并感受到了毛笔隐隐的灵气,知道这不修边幅的大叔也是个捉鬼师。
大叔把右手伸出来笑嘻嘻地对齐遇说:“那得拜托小友治下我这胳膊了。”
他的称呼已从小妖变成了小友,脸上嬉皮笑脸但是语气中却多了几分郑重。
男人将判官笔握于手,本想调点朱砂为墨,突然想到自己脖子上的血还没有干完。
想着公孙氏的血可不能浪费,他索性反手将毛笔在脖子处一抹,脖子上残存的血迹就尽数消失,染红了笔尖。
他晃晃悠悠地靠近莲台,像是喝醉了酒,他右手将笔向前一掷,大笔飞身悬于莲台之上,笔走龙蛇,一个繁复的红字出现在莲台上,笔势一停,血字骤然发出红光,莲身焕然一新,周围佛像隐隐透出金光。
笼罩在整间寺庙的阴森之气荡然无存。
金色的光从莲台溢出,化为锁链。
齐遇一冲出来就发现妖龟被金光死死锁住,妖龟的脑袋反复在乌龟与人的形态中变化。还未待他有什么动作,瞬息之间妖龟就彻底消失了。
然后,他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齐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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