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在辰,太阳已经升起多时,祀官们祭祀的畤路间行走着,今天要祭祀用的三牺各有百头,早在三天前就运到了这里,另小有玉环、玉琮、大有玉俑马车,凡是献给天帝的,必须是最好的,容不得祀官出半天差池,毕竟来年不丰,可是天子都受不起的罪过。
“巍巍帝辛,拓土封疆,设都天平,分封诸王。”
“西蛮东夷,不敢迨遑,铸鼎而立,且颂且唱……”
坐席四下的幼童们朗朗歌唱,这声音随着季风飘荡,越过大山,飘过东洋,传颂着辛王朝的威望。
常岚安静的坐得笔直,就像一个长年习武的将军,好像和身后那些叽叽喳喳的妇人们不在一个世界,她今年已二十一岁,天平城里这般大的姑娘早已当了娘,若不是与她订亲的将军府出了事故,她今天可能还坐不上这首席,常岚相信身后的些妇人的茶余话题中,一定少不了自己的故事。
所以当她的女奴告诉她烈武王夫人染了寒病不能出席时,常岚的心里笑了。
“请问这里有人吗?”
常岚回头,只见一个女子挂着不好意思的微笑问着自己,那女人很高,五官立体,星目剑眉,眸子透着一汪碧蓝,一看就是来自西方的蛮人,但是这蛮人可真漂亮,常岚所认识的公卿之女中,竟无一人是这样的大气之美。
“坐吧,反正此处无人。”常岚客气说道,但对于这张陌生的脸,常岚倒有些兴趣,不由的多看了几眼。
女人一身玄衣,腿上穿着蛮袴,腰上别着一把弯刀,坐下时只将袴边拍于裆下,常岚在宫中见过蛮人的舞姬,可是这样体面的坐在祭典之中的,还是第一个。
常岚注意到那女人的衣裳质地十分昂贵,用得极上等的绸子,只是那织样却是五年前的款式了,衣袖与领口上隐约可见红线织出的鸟纹。各国诸侯皆有家徽,天子家是龙,而这符国姜氏则用的玄鸟,常岚再一次审视着眼前的女人,这张脸,其实她在五年前见过。
那年常岚十五岁,与众公子们在书房上课,作为书房里唯一的女子,她却总是胜各兄弟一筹,自然总招来嫌弃,课后唯常岚主动留下向授课的夫子,问:男人所行之事,为何女人不可为?夫子不答,只让常岚留下抄《女德》,而当她离开书房时恰逢承天殿散了早朝,或许是早朝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所以才能让她记住这张脸,她看见眼前这个女人一身玄色蛮服,正与丞相并肩而行,气宇轩昂,不卑不亢。
“符王姜青鸾,荒淫无度、不保社稷,乃是符国立国八百年来最大的昏君!”之后丞相对好奇的常岚如是说道:“女子还当远离庙堂。”
至于这符王如何荒淫无度、又如何不保社稷常岚自然有了耳闻,只是姜青鸾不久之后便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这位符王也从常岚的记忆里变得越发的模糊,只是没想到这传说中的昏君今天与自己共坐一席,说来也是讽刺,有机会得到天下的人不珍惜,而有心社稷的自己却只能屈身这西南一隅。
“姜青鸾。”
许是发现了常岚的目光,姜青鸾反倒主动起来,她将手贴在自己胸前,微微躬身,那是蛮符的礼仪。
常岚含首,就算对于这位女王的诋毁传上了天,她对姜青鸾的印象始终是那年承天殿外她意气风发的样子,今日一见,那股凌厉的气质没了,反而却让人如沐春风,但这种和煦又让常岚觉得少了些什么。
“常岚。”
“敢问是哪位公卿之女?”既是常姓,那一定是公家小姐了。
常岚只知道姜青鸾深居简出,却不知她孤落寡闻到了如此地步,想想也是,这位废王虽是屈居大司寇府中,实则是大辛的一枚棋子,若有一天想对符国动手,有这位符王在手也是出师有名,今姜青鸾被放了出来,怕也只是因为十六路诸侯唯独符国未出有出使。
“家父临安君。”常岚答道,隆光帝登基之前封地临安县,也被称作临安君。
姜青鸾垂目,一副认真回忆的样子,忽然像一个辛国人一样揖手行礼,说道:“临安君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女奴阿离将头朝向一则,姜青鸾这做拙劣的演技让人颇为尴尬。
常岚却并不点破青鸾的谎言,只是曾经承天殿前的那张风姿绰约的脸消失了,她心中倒生了三分惋惜。
姜青鸾见常岚只是礼貌微笑,却不再接话,便知自己又被这辛国公卿冷眼了,这样的白眼这五年她也看了不少,她已然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以符王自居,于是姜青鸾也礼貌的回以微笑,没有接下去的话题,二人也沉默了起来,各自收回了目光看向前方。
畤路间人来人往,忙碌的祀官,驱赶牲口的士兵,一身隆装的公卿,无数围观的百姓,还有那天坛边唱歌的小儿,这无一张扬着大辛的兴盛与繁荣,姜青蛮有一些想家了,她将原本跪坐的腿盘了起来,符国无论男女,均是这样自在,她的思乡只有如此隐秘。
沉默的人啊,在哪里都是耐得住寂寞。
当天坛南侧的鼓声被敲响,这意味着祭典正式的开始了,典祀大夫带着一众祀官手持竹简走上了天坛之间,说是一场祭祀,其实更像一场表现,需得让九州诸国明白,谁才是这四海大地的主人。
典祀大夫带着祀官们齐声颂唱起诗文:“巍巍帝辛,拓土封疆,设都天平,分封诸王。西蛮东夷,不敢迨遑,铸鼎而立,且颂且唱。承天之志,润泽四方,修戈筑剑,社稷永昌……”
与着诗文同起的还有鼓乐与舞蹈,那些平日城向彩衣的宫廷舞师们今日一身素色单身,广袖而舞,他们旋转着,时而如百只锦鲤腾空跃瀑,时而又如一束玫瑰骤然开发,公卿们见惯了风雅的独舞,就连各国的使臣都忍不住放下诸侯的骄傲鼓起了掌,掌声还没有落下,只见舞师又迅速的退去,一声惊喝从四周传来,紧接着是宝剑离鞘之声,当那锋芒响起,鼓声也更加急促,三牺中的马也惊呼了起来,一时祭坛仿佛成了战场,西南方的女眷中传来了阵阵尖叫,却又在祀官的安抚下安静了下去。
隆光帝坐在天坛之间,他是天帝的儿子,是诸侯众王们的君父,他肃穆着,冷酷着看着他的臣民,这位中年的帝王从继位那日起,从来没有如此的骄傲过,他想,大辛皇朝在这四海大地中依然是那么的高不可及的父国,诸侯们只能遥望这种荣耀,而永世无法比肩。
后世有史官们谈起这次祭天,可嘴里多是惋惜,这是隆光帝一生中最体面的一次表演,最终却成为大辛衰败的转折点,没人知道这位君王死前是否后悔过这次祭天的决定,但从他的起居注上来看,隆光帝常桓在祭奠之后每日作诗歌颂这祭典,连续半月,足足写了百首诗歌,或许在那一刻,他是真的快乐着。
帝王、公卿、朝臣、将军,这个祭典上的所有人都沉迷在它的宏大之中,但在这个祭典中依然有人与这一切显得毫无关系,年轻的奴隶看着自己喂养的牛,在他的家乡牛是家人,可在这里,那些憨厚的家伙却会被扔进血池放干鲜血,最后托着残破的身子被掩埋入冰冷的大地中,谁能想到大地需要牛的耕耘才会孕育出更多的生命呢?贵族们不明白,因为他们无需耕种。
年轻的奴隶不由的叹气,他摸着牛的额头,从身边拿出一捆肥草递了过去,所有的牛都围了上来,它们到这里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的日子里它们无需耕种,每日享受着最好的草料和奴隶们精心的照顾,不止是它们,还有一百只马,一百只羊,这些畜生们过起了人过的日子。
“有兔,别喂了,反正一会就杀了。”老奴隶叫着,无兔是年轻奴隶的名字,暂且算是名字吧。
有兔成为奴隶前家里是有牛的,杀,他不忍。
“知道了,阿大。”有兔说着又偷偷给牛扔了些草料,这才把东西又再次收好。
叫阿大的老奴隶走到了有兔身边,这两个奴隶都裸露着上身,他们消瘦却又结实,身上爬满了苍蝇,与那些牛看起来并无区别。
“别怜悯,你应该感谢它们。”阿大说着:“否则被放血的就是我们了。“
曾经祭祀,用的是人牲。
“嗯。”有兔点点头,道理他都懂,就是心里总过意不去。
越是临近牺牲的环节,有兔越是想远离他的牛,他安静的退到了牛群不远处的小丘上,守着牛的奴隶不止他一个,但他相信自己是一定最难过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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