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让楚芜来讲这个故事,他会从他十七岁生辰那日讲起。
他是遗孤,自幼长在远离尘嚣的东海仙境,与唯一的师尊相伴,十四岁那年去北陆郢都的仙门修行,三年之中身高猛蹿,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回家时早不是离家前那副蔫头耷脑的模样。
他师尊姓云,字栖岚,是位寡言少语的仙君,在纷扰尘世中独处一隅,人如其名,浮云栖于岚峰,有点儿看得见摸不着的意思。
楚芜这个名字,是他师尊给起的,寓意杂草丛生;他时有不满,曾问:“为何师尊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草?”
云栖岚道:“小草青嫩可爱。”
楚芜不屑,暗自嘟哝:低微渺小,任人践踏,哪里可爱了。
他的确不太可爱,不衬小草这名字,与草共生的万物都不待见他。
楚芜年满十七归家那日,瑞鹤仙境的鸟兽毛发皆竖、抱头悲嗥,奔走相告这个噩耗,待他踏进家门时,连草丛里的蝉鸣蛙叫也静止了。
是夜,楼阁内静谧无声,廊台纱幔披拂,流风飘摇。
楚芜掀开隔在眼前的一痕轻纱,三两步上了楼,径直往寝卧去了,他的手指勾着一串细红绳穿的银铃铛,每走一步便晃荡得叮叮当当响。
他原以为等待他的是温声软语的问候与关怀,但云栖岚只是沉默地坐在窗前,见他进来,冷淡地说了一个字:“坐。”
当晚楚芜被他师尊杀了,飞来横祸,无前因后果。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逃到墨池边,伏在池岸巨石上喘息,胸前的伤口鲜血喷涌,染红了石头。
云栖岚一身雪衣如天上皎月,款步行至,指尖光弦绞成一条蝎尾似的鞭子,随宽袖中皓腕一转,化作一柄端秀细窄的长剑,直指他的双眼。
“可惜了。”
楚芜眼里映着对方翩飞的衣袂和剑刃的寒光,他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不甘心道:“理由,您杀我……总要给一个理由。”
云栖岚冷声道:“你就不应该出生。”
楚芜翻身滚过巨石,本该落入冰冷的池水,可接纳他的却是一条撕开水面的深渊裂缝——
那裂缝渗着红光,万千鬼域囚徒凄苦悲怨的哭嚎不绝于耳,宛如野兽张开血盆大口,熊熊火焰是尖利獠牙撕咬着稀薄的裂口边缘,强劲的飓风呼啸,微茫的银铃声断断续续回响在耳际……
楚芜眼睁睁地看自己被这条吃人碎骨的裂缝一口吞入。
他被打入无间炼狱,在刺目的火光中无尽坠落,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十七岁生辰会变成祭日。
不过,应该也没有人会祭奠他。
他无父无母,杀他的人就是最亲的人,他下堕时手里还捏着一支玉笛,玉质莹亮润泽,他的生辰贺礼,也是陪葬品。
楚芜在烈火里翻滚挣扎,他很痛苦,周身如蚁走虫行,胸腔内怨怒焚烧,仇恨噬骨咀肉,把他蚕食为一具轻盈的空壳……
——原来地狱也有尽头,随着一声沉沉的闷响,他摔进混着血腥味和骸骨的泥坑。
四周光线晦暗不明,他如死尸般倒在脏污泥泞里,污泥沾染的脸庞只剩一双明眸仍然炙亮,眼底恨意燃烧,熠熠生辉。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说他不该出生,那有罪的该是把他带到这世上的人。
绝不会就这么死掉……
绝不会让你们如意……
那一刻,他血液里的某种物质听到他的呐喊,窸窣暗语的交流声钻入他的耳膜,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一点赤红色如滴入的朱砂,在眼眸中绽放扩大,他颧骨上方的皮肤微颤,几片暗纹波动的黑鳞浮现……
“活下去。”他体内的血对他说。
……
引神道。
黑鸦镇一场血雨连绵数月,将凋敝的小镇淋得死气沉沉,荒颓一片,砖瓦木梁被雨水漆得猩红泛乌,透着阴森森的地狱之景。
楚芜从破碎的结界中走出来,步履蹒跚,握着一柄看不出颜色的剑。
“三万九千七百四十四、三万九千七百四十五、三万九千七百四十六……”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腥浓苦涩的铁锈味,掰着僵硬的手指细数恶风涧里最后几只活物,如释重负地扬起嘴角。
“三万九千七百四十七——”
话音未落,他手中沾满血污的剑以归鞘之势刺向自己的腰侧!
伴着一声尖细惨叫,剑锋蓦地消失,随之现形的是一只攀附在他后腰的青面小鬼,干枯黑发下露着一只臌胀的硕大眼球,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剑从它的额头穿入脑颅传来诡异的滋滋声。
“你跟了我一路吧。”楚芜面无表情地抽出剑,小鬼转瞬便化为灰消失殆尽。
他愣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道:“不对,你不算活物,还是三万九千七百四十六。”
他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楚芜在黑鸦镇破败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如同一只忘乡的孤魂野鬼,他已许久没合过眼,因为他不知自己一闭眼是否还能再醒过来,所以他不能停下。
脸庞掠过一阵夹杂着腐烂气味的风,他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忽地发觉雨已经停了,夜幕低垂,前方朦朦胧胧地亮起一盏纸灯笼。
——这种地方竟然还有人?
这是他昏迷前最后一个意识。
“嘶——这块破铁烫死老娘了!”
一声泼辣又不失娇媚的怒嗔将他吵醒。
楚芜警觉地睁开眼,条件反射想要拔剑,却陷落手脚动弹不得的凶险境地之中,他奋力挣动毫无结果,眦目欲裂地敌视着眼前的一切——恰好对上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哎呀呀……你们看他的眼神!”那双杏眼的主人又惊又奇,翘着细长的指头点着的头他道,“现在凡间修仙的都这么穷凶极恶了么?”
“放开我!”楚芜盯着它下身粗长的六条腿和肥大无比的肚子怒吼道,“丑八怪!”
蜘蛛精用自己化成人手的前肢给了他一巴掌,尖声叫道:“你这狗东西说谁丑八怪!”
楚芜被它扇得发懵,甩了甩头清醒了不少,在视野中极力搜寻自己的剑——这是一间用妖法掩盖了本相的普通屋子,一道门一扇窗,桌椅板凳柜子梳妆镜屏风一件不少,他被捆仙索绑在竖立的床板上,而他的剑静躺在蜘蛛精的脚下。
“把剑还我!”
“你想得美~”
这蜘蛛精上半身的人形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生起气来眼角捎带三分风情,恐怕是很满意自己这副皮囊,容不得半点诋毁。
楚芜脑筋一转,闭上眼喘了口气,重新换了温和的口吻道:“姐姐,你的手刚刚被我的剑灼伤了,我这剑专对付妖魔,有毒的,你不马上解毒的话全身皮都会烂掉。”
“我刚才整只手都碰了呀!”蜘蛛精惊恐地拧起眉,六条腿驮着圆滚滚的身子往后连退了好几步,避开地上的长剑。
“这种毒只有我的吟符可解,你先把我放了,我替你解毒,如何?”
“画符只用一只手。”蜘蛛精稍加思索后道,“你快来给他解开一只手吧。”
这时,墙角生出几簇枝藤,茂叶间缀满素雅幽香的洁白槐花,藤蔓向上延伸,攀缠成了一个纤瘦的人形,化为一个伙计打扮的少年没精打采地走过来,收回了缚住他右腕的金环。
楚芜脸色很差,天知道这里到底藏了多少妖怪。
“太远画不到。”他活络了两下僵直的手腕,让蜘蛛精靠近一点。
只见蜘蛛精幻化成完整人身,扭着屁股身姿婀娜地走到他面前,妩媚地眨了眨眼,天真烂漫地问:“这不会痛吧?”
“不痛。”说完,他单手结印念并念出咒语,“「吟符天咒其三十九·冥火」”
砰!凭空迸发的幽蓝火焰如快剑朝目标袭去——囫囵吞噬了那妖的窈窕倩影!
楚芜再次施咒御剑劈向一旁的槐树精!剑刃稍晚一步只砍下对方一只胳膊,断臂落地变成了一截光秃秃的树枝,他全身的禁锢应声而解,楚芜毫不间歇地抄起长剑劈向受创后动作迟缓的树妖!
身后传来蜘蛛精震耳欲聋的咆哮:“X你娘的狗崽子!看老娘不把你吸成人干再扒了你的皮!”
这一倏忽的分神,槐树精早已钻入墙缝中逃之夭夭;楚芜利落收剑的同时脑内警铃大作,这个地方如此古怪,指不定后头还有什么鬼东西等着他。
这两只妖的道行不浅,他单枪匹马自然是能跑则跑,打定主意走为上计,楚芜趁蜘蛛精还被困于冥火之际,提剑腾身破窗而出!
腥风拂面,他看到了一轮嵌在黑夜中的巨大血月,月光下立于树杈间的乌鸦,以及荒无人烟的废城……
但只一眨眼,便如时光倒流——当他回过神来,自己仍好端端地站在屋内,剑刃沾了一道深色树浆,蜘蛛精因强行吸食了冥火而被打回原形,蜷缩着八足在地上苟延残喘。
楚芜背脊发凉,寒意从尾椎骨蔓延至后颈,他伫立原地一动不动,只听一道阴恻恻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从来没有活人能从这里出去。”
是一只鬼,一只富有书卷气的男鬼,长衫折扇,怀中有一把木珠算盘。
楚芜从头到脚乃至每一根寒毛都被极阴怨气冻结,那鬼宽大的衣袖下伸出一只枯瘦惨白的手,青黑的尖长指甲,紧接着那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奇怪了。”轻而易举制伏他的鬼煞面露疑色,喃喃道,“你从恶风涧来,可你早该死了,难不成……这些天屠城的是你?”
楚芜无法挣脱,浑身僵直,唯有面颊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露,喉咙里艰难地吐出几节破碎字音,“咳、咳……你……”
……该剪指甲了,兄弟。
就在他以为没机会说出这句话时,那鬼松了手。
楚芜脱力倒地,鬼煞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漂浮的衣摆下空荡荡,“看在你杀光了恶风涧三万九千七百四十七个囚徒,黑鸦镇至少一个甲子不会再下血雨的份上,我会为你传达临终遗言。”
“咳、咳……你在说什么废话?”楚芜揉按着自己被掐出青痕的颈脖,重新握剑,一跃而起剑锋直刺向那鬼的眉心气门,一双黑眸杀气凛凛道,“现在就让你这魂飞魄散。”
方才诡谲莫测的时空扭曲感又出现了——
他能感知时光的流逝,但自身却有如被封定,他出剑的动作似乎永久停留在那个力道与高度,直至冷硬鬼手穿透他的胸膛,捏住他心脏上方的金丹,将这粒小小的灵核剥离出血肉。
谁说仙骨一定比凡胎肉。体固若金汤,然神形俱散,也不过一瞬之事。
“降妖除魔,我不如你,诛仙,你不如我。”那鬼说。
除了疼痛之外,楚芜对死亡临近的感受并不真切,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迷茫地看胸前窟窿汨汨流淌出深红血水,浸湿了身下一整块地,很眼熟的场景,他想起他的师尊了。
死到临头,他仅能追忆的人便是杀他的人。
他心中那团怨怒的火,并没有在暗无天日的杀戮中熄灭,反而越烧越旺;他的鼻尖酸涩,浑身抽动起来,足以麻痹神经的剧痛冲散了他的意志,尚未丧失知觉的双臂虚弱地搂过剑身,他的脸颊紧紧贴上他的剑,变凉的手指从苍白逐渐褪为半透明色。
“……我不服。”他颤抖的双唇一开一合,紧咬牙根极力隐忍痛楚,“我还没问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想死……”他的泪珠接二连三地漫涌,昏花了视线。
一片白茫茫里,楚芜看见往昔年幼的自己和笑意嫣然的云栖岚,师尊好多年没有摸过他的头了;多好啊,要是一直不长大,就不会有今天了。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像被抛弃的孩童似的,痛哭失声:“为什么?为什么啊师尊——”
片刻的静默,暗夜寂然。
长衫鬼魂望着掌心那粒琉璃色金丹,指腹轻轻一碾,由它化为细碎粉末飘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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