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容在洞口左等右等,直到一炷香过去也没见人影出来。
她对这个机缘巧合下捡回来的小师弟所知甚少,但从平日习练和仅有的几次交手情形来看,楚芜修为不低且根基扎实、反应迅捷聪敏,断然没有理由连一场试炼都通不过。
极少有弟子能主动找到试炼题目的触发规则,其结果是由他们进入试炼之境后所做的抉择产生的。
那座茅草屋中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对应机关,所选物品五行属相不同,引出的妖怪魔物也不同;就好比银器宝石属金,书典灵草属木,秋露珠属水。当然,凡事无绝对,偶尔也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测的巧合或意外,例如拿起的明明是属火之物,引出的却是水系魔物。
据她所知,用于第一关试炼的妖兽魔怪皆是关押在严棘峰地牢第四五层的低阶妖物,对善战的伐罪峰弟子根本不会造成威胁。
是不是被第二关的罗仙瓶困住了?叶思容揣测。
欲善其身先治其心,心有魔障的偏狭之人才易迷失在幻境里。
又一柱香后依然没动静,叶思容想了想,决定进洞一探。
……
破解试炼结界的钥匙不过是茅草屋后面的一棵桃花树,箍住树干向左转两圈,再向右转一圈半,空中蓦地现出一道穿梭门。
她推门出去,再走一段便到了山洞尽头。
幽暗的洞底一目了然,捧着罗仙瓶的傀儡静立在精雕细刻的神龛底座上,桃腮粉脸,栩栩如生。
叶思容双手合十像傀儡行叩拜之礼,一低头却见蒲团垫粘了几绺白毛,她拈了一撮细看。
是九尾狐狸。
“小师弟。”她抬头四顾,无人回应。
“楚芜。”她唤人名字道。
洞里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回音,可这里并无藏身之处。
叶思容思索着转身,脚下踩到几块隆起的硬物,本以为是石头,可触感又不似石头那般圆滑,她蹲下身捡起一块,那硬块钝重,边缘刻着细密的符文,这是……碎掉的玄铁环!
——糟了,此事必须立即禀告峰主!
叶思容急匆匆地离开山洞,一出洞口,缤纷轻盈的粉白花瓣簌簌从天而降,落了她满头满身。
“哈哈!小师弟——咦……怎么是师姐你啊!?”
李归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见是她,嬉皮笑脸瞬间转为一脸震惊和茫然。
“难不成小师弟已经回去了?”李归然困惑地抠脸,“不对呀,我一直等在这儿没见着他人啊。”
看他一脸蠢样,叶思容气不打一出来,神色严峻道:“跟我回去见峰主,出事了。”
……
谢和清在殿内等候,见就他二人回来,问道:“人呢?”
李归然一无所知,站在一旁不敢发言,只听叶思容道:“有一头妖狐解开玄铁环逃了,归然一直守在洞外没见小师弟出来过,洞内我仔仔细细搜查过也没有,极有可能是被那狐狸骗进了暗道。”
“通往严棘峰地牢的暗道?”谢和清脸面勃然变色,唇上两撇胡子一撅,怒目圆睁道,“他可真是无知者无畏!”
“师尊,事不宜迟,我们不如尽快动身去严棘峰,兴许还来得及。”
谢和清心中另有打算:楚芜出现得蹊跷,与他有关的一切成谜,三个月过去,此人到底是何身份还看不明白,不如借此机会试他一试;李归然这小子口直心快,倘若情形复杂,带他去恐怕会坏事。
“归然,你留下守在这里,思容跟我走。”
“为什么!?师尊我我我—— ”李归然张望着他们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遵命留在殿内。
……
青冥山主峰有三座,乃天阙、祭灵、敬贤;三主峰又有六伴峰环绕,为接引、伐罪、奥境、韶舞、雪香、严棘。
九峰重峦叠嶂,嵯峨翠黛,屹立于杳渺飘忽的云海间。
其中,风光最为绝丽的是奥境峰,峰上有一座陈列着修仙界最全仙籍典藏的烟海楼;地势最为险峻崎岖是严棘峰,有一座关押着三界海陆最全妖物魔怪的地牢。
这两处的守卫皆是从三宫调遣的紫绶弟子,可谓是整个青冥派最为森严壁垒之地。
严棘峰,地牢入口。
伐罪峰峰主谢和清带着座下数名弟子来势汹汹,却被地牢入口的两名守卫拦住。
“若无三位宫主口谕,任何人不得靠近地牢,请问谢峰主来此所谓何事?”
谢和清横眉怒目地低声喝道:“让开!”
谢和清身后众弟子之首是叶思容,她冷脸前踏一步,握着剑柄的手蠢蠢欲动,软剑的锯齿同她冷冽的眼神般随时会割伤人。
“伐罪峰的事,轮不到你们来过问。”
他们人多势众,皆不是善茬,两名守卫背后冒出一层白毛汗,面面相看后竟默默退到两旁;跟伐罪峰的人毫无道理规矩可言,早该习惯了。
严棘峰山体内是一座封闭的石塔,共十层牢狱,上九层轴心处皆设有法坛,由四名磐玉宫弟子作法镇守,并诵净天地神咒以震慑邪祟。
第一层所囚多是些沾了灵气而成精的物怪,曾在家宅府邸作祟,惊扰世人,在外云游的青冥派弟子路遇降服后将其封印,带回本门。
砖砌的壁笼贴满咒印纸符,列成数面拱形墙,像座迷宫围绕着中心阵法,雾罩的结界中四名白衣紫绶弟子阖眼打坐,对闯入者置若罔闻。
叶思容欲带人从第一层查起,谢和清下令道:“这层连只鬼都没有,别搜了,都给我去下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他没用被吞了撕了——也要砍下那畜生的头提来见我!”
“是!”
数名弟子分头行动,即刻消失在牢内散布八方的走道里。
叶思容孤身直下第四层,第四层是阴阳牢,阴为水,阳为地;八个入口便有八条铁索桥连接着正中央的法坛,数尺深的地坑里一半注满了水,一半填着沙土。
脚下低阶魔怪散发的腥臭浓得化不开,她掩鼻前行,踏上摇摇晃晃的索桥,腰间坠的青玉在昏暗中亮着一闪一闪的微光,警示她此处浓厚的妖魔之气与她的灵脉相冲。
陆上的怪物都恹恹地躲在角落里,远远看去只是一团团巨石般的黑影,并无打斗过的痕迹。
她转而朝深不见底的水牢呼喊:“楚芜——”
咕噜咕噜,平静如死水的水面冒出几个气泡,一只皮肤布满褶皱的巨蛙浮出水面露出它怪畸的第三颗眼球,毫无生气地注视她。
叶思容眉头紧皱地登上法坛,见结界中的四名弟子一动不动犹如石雕,想来问也白问,只有当妖魔冲破阵法、结界破碎时他们才会睁开眼。
如果楚芜在这里,哪怕他死了,腰间受过主人灵流滋养的青玉也会发光,可这层黑黢黢一片,除了阵法金印微弱的光华再无一点光源。
不在这一层,难道是在更下面?
这么想着,叶思容快步奔向通往另一个出口的索桥。
……
严棘峰地牢唯有第十层不设法阵和镇守弟子。
在这坚不可摧的最底层,囚禁的是一只已修成人形的大妖,它既不会逃,也不想逃。
轰隆!铁笼的石门再次打开——
楚芜杀气腾腾执剑而立,如履薄冰地戒备着石门外的风吹草动。
直到一缕夕阳优柔地照进来,使他舒眉展眼,眸中皆是意外惊叹之色……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风景。
浅紫的暮霞披着落日余晖笼罩了空旷雄伟的岩洞,一棵需七八人才能环抱的大树矗立于此,树根中生出古藤,攀附着粗壮虬结的树枝盘旋生长伸向穹顶岩壁。
地面铺着青嫩如茵的绿草,蓝白相间的野花星星散散,踩在脚下的泥土松软而肥沃。
他恍如隔世地往外走去,遥远而清晰地望见树下站着一个消瘦玉长的背影,很高,约莫是个男人。
“这位……师兄?”楚芜防备地走向那人,不太确信地喊道。
那人闻声一怔,极缓极慢地回过头来,楚芜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剑柄上——
果不其然,那脸转了过来,却是条蛇的样子;凸嘴扁颈,金黄的眼瞳中央有一条深褐色竖线,唇下吐着鲜红的蛇信子。
蛇头人身,这个是真的丑。
楚芜退了一步,说话都不太利索道:“打、打扰了。”
如若可能,他并不想和这样的妖怪交手。
蛇妖并不回话,楚芜只好靠眼睛四处乱扫,竟真的在岩洞东面发现一扇四四方方的门洞。
他试探地朝那方踏出一步,刹间风声如涛,遮天蔽日的阴影占据了他的视野,前路瞬间被一条庞然大物堵死!
乌黑发亮的鳞片,阴冷的金黄色眼瞳,巨大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蛇,连想也不曾想过;那棵参天大树同它的蛇尾相比也不过是一株脆弱易折的树苗。
妖异的金黄蛇瞳凑到楚芜面前,如一潭琥珀倒映出他的身影,近在咫尺的嘶嘶吐息声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屏住呼吸,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狐狸呢?”低沉浑厚的男声回荡在空阔的岩洞里。
……它还会说话。楚芜冷汗直冒,支吾地回答:“被我放走了……”
“为什么?”
“我被它骗了。”
那蛇竟然以嘲讽的语气道:“你怎么连狐狸都信。”
楚芜被戳中痛处,又不好发作,一想到那头九尾狐就气得头顶冒烟,沉着脸一言不发。
那巨蛇一动起来,壮阔的岩洞也显得窄小拥挤,粗莽的蛇身在草地上灵活而徐缓地游动,庞大却悄无声息;柔韧活络的长尾地绕成三圈蜷住大树的树干,高高扬起的头部挡住了洞内大半光线,不可一世地睥睨他。
它诡魅沙哑的嗓音不紧不慢道:“这座山本是我的巢穴,很久以前被他们强占了。他们杀不了我只好把我困在这里,几百年了,只偶尔丢些难吃的小妖或尸体进来,还不够我塞牙缝。”
距离拉开,威胁感减弱,楚芜僵硬的双肩放松下来,“连你也逃不出去吗?”
那蛇立刻嗤之以鼻道:“我活了一千多年,就凭你们这些才修炼数载的凡人也想拦住我?”
楚芜觉得这蛇大概也是许久没见过活人,寂寞得慌,所以留下他说说话;他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为何要走?”那蛇傲慢地反问他,“这是我的巢穴,山是我的,树是我的,石头也是我的,我为何要走?更何况我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
“额……”楚芜无言以对,便道,“你说得对。”
“被你放走的那只九尾狐原本是他们送来给我的食物,它不错,我便留着它给我解闷,谁知它竟趁我睡觉的时候溜了,可惜逃到上面又被守卫捉了去。”
楚芜为难道:“这样啊,那我出去之后,让他们再给你送一只进来。”
“可我现在就饿了。”那蛇的目光阴毒,垂涎欲滴道,“况且我还没尝过修仙之人的滋味。”
话音一落,硕大无朋的蛇头拉开天坑似的上下颚,毒牙毕露,朝他袭来!
楚芜竭力闪避,身影下一瞬出现在树枝间,只听一道震耳欲聋的轰响,他方才所站之处便粉尘飞扬、碎石四溅!那如钢铁所铸的蛇头居然将岩壁撞出个稀巴烂的凹陷,连穹顶也为之所颤动撒下粒粒灰尘……
扑了空,巨蛇即刻扭转脊椎反向摆出攻击姿态,它上唇鳞片覆了一层岩石灰,颚骨拉得极开露出深红的食道,猩红的蛇信嘶嘶作响。
金黄蛇瞳犀利地捕捉到树杈之间渺小的身影,它低低地笑道:“我看见你了。”
这处视野宽阔,岩洞内地势尽收眼底,楚芜扶着树枝的手背关节紧绷、青筋暴起,眼下大蛇要对付他,无异于瓮中捉鳖,十拿九稳;这要是被它吞了,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化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如何脱身之时,转眼间,巨蛇盘踞之地已经空空如也!
千钧一发之际,楚芜当机立断持剑转身格挡,却稍晚一步被血红颚腔连同咬断的枝干一齐吞入蛇口!
还没结束——
楚芜凭借双臂奋力撑开巨蛇的上颚,它合不拢嘴,毒牙腺体分泌的毒液滴落在他身上,皮肉被腐蚀烧出血淋淋的窟窿,钻心噬骨的灼痛感害他几乎握不住剑。
巨蛇像含了一根尖刺,无论如何关不上嘴,它被激怒了,凶猛甩头撞上岩壁,试图让嘴里顽强不屈的钢针摧折断裂,整座岩洞都跟着它猛烈狂躁的撞击发出震颤!
楚芜差点便失去平衡连人带剑一同滑入巨蛇的食道,他一狠心将剑横插入蛇口上颚,空出双手抓住那两根淋满毒液的钩牙,指缝间当即溃烂浸出鲜血。
他咬紧牙关抬头,对一半利刃没入颚腔红肉的银剑恳求道:“喂!你帮个忙……行不行!我真的……不想死在这里……”
……
叶思容与其余弟子汇合后,回到地牢第一层向谢和清禀明实情,上九层完全寻不到楚芜的踪迹。
“最底层查过了吗?”谢和清问。
话音未落,众人脚底传来一阵异动,只一须臾,恢复原样。
叶思容身旁有人问:“地震?”
谢和清抬手示意他闭嘴,果然,一整层的壁牢都开始小幅度摇动,脚底震感也比先前那段明显。
法阵结界中的四人不知何时已全部睁开了眼,其中一人乍然站起,道:“第十层有变!”
谢和清喝令众弟子道:“下去看看!”
……
冲天的火焰从巨蛇口中喷涌而出形成一朵盛放的巨花!一条庞然大物轰然倒地……肉质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鲜美浓郁的肉香甚至勾起人肚里的馋虫。
短暂的沉寂后,空辽的岩洞里响起虚弱的咳嗽声。
“咳咳咳……”
楚芜从一颗烤得焦黑如碳、鳞片失去光泽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蛇头里爬出来,他被浓烟熏得咳嗽不止,脸上火辣辣的痛。
不会要毁容了吧……
他仰躺在草地上苦涩地想,偏头对手中依旧银白铮亮的剑,嘶哑道:“……看你干的好事。”
“小师弟!”
第一声,楚芜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不同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数十个人头围着他,他还是第一回见叶思容发愁的样子,两道柳叶眉紧蹙,凤目中难得有几分柔情,吓得他一个激灵坐起来!
不巧一坐起来正对上谢和清那双怒睁的铜铃眼,楚芜心中一骇,恨不得拔腿就跑,可一动,浑身疼得打颤,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又咳个不停。
“咳……谢峰主、师姐咳咳……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可算找到你了。”叶思容万幸道,“没死就好。”
“师姐。”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哑着嗓子问,“那我这试炼……算是通过了吧?”
叶思容从怀中拿出一条红色绶绳递给他,百般无奈道:“算你过了。”
楚芜欣慰接过绶绳,心想这可是拿半条命换的,能转运就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展现喜悦的一面,便听站在烧焦巨蛇尸体旁的谢和清面色凝重道:“楚芜,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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