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楚芜在月下凝神吹奏一支碧色竹笛,身侧一柄长剑压住白衣一角,修雅的剑身在朦胧月色下发出龙吟般的嘶鸣,直至一曲毕,振颤的剑鞘终得以停歇。
他禁足的一月里百无聊赖,一时兴起练起吹笛。
天阙峰杳无人迹,除两名乳臭未干的孩童只有个辜焱,辜焱他也不常见到,若没有别峰弟子前来,他一整日都不用说话。
这种寂寞他在东海时习以为常,但伐罪峰过于喧闹,他只待了三个月,便发觉身一人是会孤单的,没了李归然,修炼之余吹笛子竟成了他仅有的消遣。
楚芜对着手中的笛子叹惋,心想,这就是没有天赋吧。
他日夜刻苦勤练,所奏笛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到了不能入耳的程度。
楚芜苦闷,拿起身边的长剑问:“你觉得我有进步吗?”
破风不会说话,并不搭理他。
楚芜搂着剑躺倒了,睡在草上看夜空中繁星落落,月明如水,他望着月亮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
……
楚芜梦中醒来过一次,也许是李归然那句“我就不信你没梦见过姑娘”起了作用,他当真第一次梦见了姑娘。
“七殿下,您不要再睡了。”
他缓缓睁眼,一张精致削尖的脸蛋近在眼前,少女拥有一对罕见的紫眸,乌青的嘴唇和四颗尖白的獠牙,与她甜美的嗓音一点不相称。
这是人还是鬼?
……七殿下又是谁?
“您醒了?”少女眸光闪烁,趴在床边两手托着腮,让人担心她猩红的指甲随时会划破娇嫩的脸颊。
楚芜很混沌,不知自己应该起来,还是装作无知无觉地睡下去。
“您睡了好久啊。”少女自言自语道,“凤凰的火烧到了红海,天界的人快要打进来了……陛下吞掉了长公主和四太子,您是要逃走呢还是去送死呢?”
她的语调单纯烂漫,见他仍不动,抓住他的手臂摇晃起来:“您这么弱,不然我们去冥界躲起来好不好?”
楚芜被摇得七荤八素,反应迟钝。
什么天界冥界凤凰公主太子的他完全没听说过啊。
……好困,眼睛都睁不开了。
“七殿下!您不要又睡过去啦……快点醒醒——”
“别吵了!”
他哑声呵斥聒噪的少女,眼皮越来越沉,最终不堪重负再次闭上眼……
……
“楚芜——”
洪亮通透的声音如同爆竹在他耳边炸开!楚芜倏地清醒从床上坐起来——
晨曦初照,四面透风,密林被吹拂而过的微风卷起一层苍翠葱郁的绿浪。
他的身下没有床,而是一块肥沃的草地,身上的衣衫被昨夜露水浸湿,冰凉地贴着皮肤,寒风侵肌。
罪魁祸首抱着剑坐在树枝上爽朗地大笑,“哈哈哈……小师弟,这种地方你也睡得下去?”
李归然边笑边朝他扔东西过来。
楚芜条件反射地接住一看,是颗熟透了的蟠桃,他沉浸在那个怪异的梦里,将桃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清甜的桃汁涌上舌尖,果肉入口即化,唇齿间留下沁人心脾的果香。
“雪香峰的小昭师姐亲手摘的,特意让我给你送来,甜吧?”李归然酸溜溜地说,“你真好命呐,师姐们都偏爱你。”
楚芜浑不在意道:“我做了一个梦,里面有个妖女叫我七殿下。”
“殿下?”李归然在树杈上笑得前俯后仰,拍着树干开怀大笑道,“什么白日梦!你是七殿下我就是九千岁了哈哈哈……”
楚芜两三口啃完桃子,手指夹着桃核充当暗器掷回去精准地砸中李归然的腰,对方被打得嗷叫一声,腰以下的部位登时麻痹,一个不稳便从树上摔了下来掉进松软的枯叶和泥土里。
“啊啊救命啊腿断了——你这以下犯上的小兔崽子!”
楚芜确信李归然是白痴,好了伤疤忘了疼,伤才好就跑天阙峰挑衅他来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后颈和胳膊,捡起埋进落叶堆的长剑,转身就要离开。
下一瞬原本还躺在地上的人已闪现于身前挡住他的去路!
李归然头发里还夹着几根枯草,衣摆袖口也被蹭满泥污略显狼狈;但眼神凌厉,出鞘的剑锋贴上楚芜的脖子,咧嘴笑道:“师弟,不晨练啊?”
楚芜被颈边寒气森森的剑刃晃了眼,无所谓道:“来啊,反正你每次都输。”
话音一落,两人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五丈之远!
刀光剑影中,两道剑锋溢出的灵流仿佛具备了形与硬度,呲地割裂空气直冲八方!四周的树木应声而倒,树杆断面井然齐截犹如刀削!
李归然握剑的手虎口发麻,澎湃的气血搅得体内灵力横冲直撞,释放后形成的强劲光流将他整个人裹入,他站在这道半透明的屏障里,向三尺外的楚芜道:“你不认真,小心没命啊。”
楚芜面不改色,收敛了全身剑气与杀意,挽剑花负手而立。
李归然那句“什么啊这么快就认输了”正要脱口而出,就看见对方低下头,温顺地行礼。
“叶师姐。”
李归然猝然回头,心凉了半截。
叶思容神情孤傲地审视他们,她白衣轻纱,亭亭玉立,腰间系着紫色绶绳坠一枚刻字岫青玉。
“李归然,我叫你来找师弟不是让你来砍柴的!本派除伐罪峰以外禁止私斗——你们两个是不是活腻歪了?”
李归然挨罚的怨气还堵在心口,不愿向她认错,看似昂首挺胸实则提心吊胆,抱着剑心虚地从发怒的师姐身边走过。
跟在他身后的楚芜停下道歉:“师姐,我们错了。”
李归然忍不住腹诽:油嘴滑舌!
见他们悔改态度端正,叶思容不再苛责,道:“师尊来了,有事找你。”
这下轮到楚芜头上乌云密布,谢和清来找他能有什么好事,他有预感自己又要倒霉了。
楚芜在天阙峰住了一整月还会偶尔迷路,叶思容却对此地布局熟稔于心,驾轻就熟地领着他们来到问天阁顶层,还推了一把李归然的后背,道:“你也一起进去。”
“……我啊?关我什么事?”李归然懵了,和楚芜四目相对,“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楚芜:“我也是。”
……
堂内只有谢和清一人,不见辜焱踪影,叶思容也没有跟进来。
那粒三盏阳火的慈怜灯芯成了楚芜的心腹大患,辜焱时常不在,他连个忖度对方心情好坏的机会也没有,不知这厉火何时可解。
谢和清等候多时,见人一来,急赤白脸地丢了他们一卷花名册,只留下两个字:“背熟!”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离去。
楚芜一头雾水,展开横卷轴,见密密麻麻的小字占满纸页,长卷展舒至末端竟比他双臂打开还宽;李归然见状接过另一半,两人对着如此浩瀚的文海沉默了。
“这是什么?师兄。”楚芜问。
“名册……人名。”李归然说。
“为什么让我们背熟?”
“哎,这不是师礼大会要来了嘛……”
楚芜独自在这天阙峰关了一月,对青冥派近况和即将举办的盛事毫不知情;李归然料想辜焱也不会同他讲,主动向他解释起来。
还有十天,便是由掌门登云道人亲自主持的师礼大会了。
师礼意为谢师之礼,每隔十年,四海宗派皆会来携门下一批精锐卓秀弟子前来青冥,万法千门齐聚,登祭灵峰法坛,焚香奉仙,谒敬天地。
大会上禀赋异颖的后起之秀并起,力拔头筹以谢师恩,谈经演教,躬逢盛事。
楚芜年纪小,他师尊孤僻惯了,既不参与,也从不跟他讲东海以外发生的事,所以这是他头一次听说师礼大会。
“这么多人呢,咱们记住了也认不得他们谁是谁啊……”李归然拿着名册嘟囔道。
“谢峰主莫不是要让我们去迎宾……”楚芜一想,认定谢和清这番举措还是为针对他;既然将他置于辜焱的监守下,势必已对他身份起疑,仙门云集的师礼大会正是追究他来历的大好时机。
“那不会。”李归然不知他所想,回驳道,“迎宾待客那是接引峰的活儿,不过巡守江枫城的差事倒是历来都交给伐罪峰弟子……这活儿我喜欢!”
看李归然眉开眼笑,楚芜问:“江枫城?”
江枫城他是知道的,一座地处中陆的主城,是南淮运河的节点,各路商旅聚集之地,四海仙门玄宗常在城内互通商贸。但他是从图志里看来的,没真正去过。
“哦,你不知道啊,历届大会上,各宗门均会派弟子力争头筹以展锋芒,但竞技场地并不是青冥派,而是熙来攘往的江枫城。”李归然得意道,“大会首日时辰一到,咱们的贺峰主会施流闪术打开界域之门,将所有弟子传送到城中,彩头和妖怪都藏在城里,八街九陌内人山人海,妖魅四伏,惊险得很!”
他听说过奥境峰的贺峰主阵法境界出神入化,如此宏大的流闪术,水平可见一斑。
楚芜:“到城里竞技,不怕伤及寻常百姓?”
李归然用拳头锤了他胸膛一记,“那些妖都跟你一样,被辜焱的三盏阳火所缚,一有害人性命之念则会被烧成黑炭,只能伪装成人或物躲躲藏藏,每只妖身上都一颗墨晶石,每攒够十三颗晶石才可获得一片藏宝图碎片。”
——原来我跟妖一个待遇。
楚芜捂住胸口,接着问:“那他们岂不是会抢得头破血流?”
“有规矩嘛。”李归然掰着手指头给他数道,“比如啊,不同宗派弟子可结盟,可使用武力攫取他人晶石或藏宝图碎片,但不可伤及性命;不可使用任何禁制咒术,不可与普通百姓接触,不可破坏城中建筑楼宇或惊扰寻常人家……为确保万无一失,才要在江枫城内四处安插巡守弟子,若有犯规者立即驱逐。”
楚芜兴味索然道:“规矩这么多……好麻烦。”
“那可不是,这也是为何掌门不肯让伐罪峰弟兄们参加。”李归然无不自豪地说,“无碍,去当巡守弟子可自由自在多了,师尊给了我们一份美差啊小师弟!”
楚芜并不乐观地提醒他:“先记熟名册吧,叶师姐不会让我们偷懒的。”
李归然走花溜冰:“就凭我一目十行的记性,不出两日定能倒背如流!”
问天阁共十层,两人从最顶层磨蹭地回到底下正厅,本打算先找个地方继续切磋,却一片烛光明灭里,见到孤身立在雕像前的叶思容。
漫天点星似的烛光将她的轮廓朦胧化,她站在左边,虔诚地仰望一座惟妙惟肖的石雕,颦蹙的细眉下一双美目盈满热泪,手指紧攥着衣襟,情凄意切。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叶师姐。
“……她怎么没跟老头儿回去?”
声音在空落落的正厅里回荡,李归然立马缄口,拉着楚芜往一边墙靠去,并不想与她打照面。
叶思容何等眼尖,一眼就看穿他们的小动作,转脸时不留痕迹地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你们去哪儿?”
“呵呵呵。”李归然尴尬地迎上前去,“师姐你还没回去呀?”
叶思容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幽幽地问:“你这么想我走,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我哪儿敢啊。”李归然手肘往后拐撞了一下楚芜,“是吧?小师弟,我们正要去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呢。”
楚芜真诚地应和道:“是的,师姐不用担心我们。”
叶思容:“师尊吩咐了,归然你也留在此处,小师弟初逢大会定有诸多不懂之处,就由你这个师兄多多指教了。”
李归然:“好!没问题!师姐你慢走啊!”
楚芜才不信谢和清是出于好意派李归然来带他,多半因为他是李归然捡回来的,把他俩拴一块以便监督。
叶思容前脚一走,楚芜就端详起她方才凝睇的石雕,随后面露意外之色,原来这尊石像塑的是一名是女子。
还是一位容色姝丽、姿艳如仙的娉婷少女,恐怕也是两列雕像中唯一的女流,如若只粗略浏览,绝对难以察觉。
楚芜拉来李归然问:“师兄,这是谁?”
“哟!”李归然也吃惊,目不转睛地望着雕像的脸,赞叹不已,“……这位仙子可真是瓌姿艳逸!”
“她手执胭脂罗伞,长水袖,衣裙曳地,应是韶舞峰的师姐。”楚芜的手指触上平滑底座,原本镌刻名讳的地方被磨平了,为何偏要抹去她的名字呢?”
“韶舞峰?旷所未有啊。”李归然冥思苦想后道,“天阙峰从始至今的百八十位峰主,十有七八是伐罪峰弟子,剩下二三也是出自奥境峰;雪香峰修神养心、求术炼丹,韶舞峰以舞乐参玄体道,本就不擅以武为攻。”
“可你看底座,有人不想留下她的名字。”
“这个嘛。”李归然讪讪道,“小师弟,好奇归好奇,这种不该咱们过问的事儿,你可别真去刨根问底。”
原来连玩世不恭的李归然也会有所忌惮,看来青冥派内埋藏了许多不想为人所知的旧事。楚芜放下好奇心,不再追问了。
李归然:“走了走了,这地方个鬼都没有,真不知道辜焱怎么待得下去。”
……
天阙峰的俩小童,脸圆的唤作大宝,脸尖的唤作小宝。
楚芜吹笛子难听,他们不喜欢,李归然成天不务正业、吊儿郎当,他们喜欢得紧;自从李归然也留在问天阁后,俩孩子像两条小尾巴似的,每天寸步不离地追着李归然跑。
大宝是辜焱外出云游时领回的孤儿,小宝是贺音书的幼子。
“贺峰主成亲了?”楚芜多嘴问了一句,他只见过贺音书一面,总觉那人面相寡义绝情,竟会有妻儿。
“以前吧,听说他夫人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后来死了。”李归然了解不多,但不忘毁谤贺音书,“一定是他性情乖戾,克妻。”
“贺峰主为何要把孩子送到天阙峰来?”楚芜不明白。
李归然削了几根细竹片,亲手编了两只装蛐蛐儿的小竹笼,大功告成后吹了声口哨,答:“你问我,我问谁去?”
大小宝听到口哨声,从树林里钻出来欢快地将李归然围住,伸手讨要新奇玩意儿。
“一人一个,走走走,师叔带你们去捉蛐蛐儿啊。”
“师叔什么是蛐蛐儿啊?”
“师叔蛐蛐儿咬人吗?”
“它们是虫子,会打架!可好玩了!”
李归然带着小孩子兴致勃勃地扑向草丛,沉浸在捉虫弄草的童趣里。
楚芜无言,观摩了一会儿反倒有些触景生情。
东海比天阙峰更枯燥无味,他小时候顶多骑着仙鹤拔拔毛,抱着兔子在地上打滚咬它们耳朵,疼得兔子吱吱叫;等他把瑞鹤仙境搞得鹤飞兔蹿、鸡犬不宁之时,云栖岚才出来看他一眼。
所以东海的飞禽走兽不喜欢他这根草,一见他就逃。
……
楚芜花了七日,将花名册上的名字背得滚瓜烂熟,云栖岚和北陆郢都那家的名字皆不在其中,再没旁人认识他,他坚信大会当天自己定能应付自如。
长卷从他的膝盖扑落地面,他动手裹起卷轴,刚卷到一半,纸页上的字体歪曲扭动起来,像映在水中的倒影,澜倒波随,流光溢彩。
这纸是挥墨笺,书写者可凭意念运笔自如、随心纂修,旁人无法篡改或抹除,常用于文书起稿;此笺价格高昂,以寸计量,七寸为一张,一张值百枚灵石。
这名册卷足七尺有余,惟有青冥派这等大派才会铺张至此。
楚芜觉察有变动,重新展开卷轴,见卷首豁然出现一行新加的小字。
「添,东海焚琴仙君云攸,及郢都孟家长公子阅。」
云攸,字栖岚,封号焚琴,乃魔琴止凰的宿主。
郢都孟家的长公子孟阅,其父为紫霄真君同母异父的胞弟。
楚芜双目如炬似要把那页纸盯穿。
——幻觉吧?师尊和孟阅?怎么可能!
他丢开花名册,深呼吸,长舒一口气,再捡起来,郑重谨慎地展开——
不是幻觉,那行小字依然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楚芜扪心自问,什么七杀星罚?他这叫命犯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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