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淮清秋,桂子飘香。
青冥群山连绵起伏,神霄绛阙坐落于高耸入云的九峰之巅,山崖边点缀着瑶草琪花,秀美奇绝,已然升仙之境。
吉时一到,雾障散去,接引峰中殿焚香列鼎,峰主携众弟子扫径相迎。
四海仙宗道门中人纷至沓来,腾云驾雾或御剑而行,更有繁礼多仪者身伴侍从婢女,结驷连骑;不出半晌,中殿便高朋满座。
今日卯时起,楚芜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或许是这两日忧心太甚睡不好的缘故,他有点精神不济,焦虑情绪被困倦弱化,忘记了紧张。
可以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
好在人一多,便没人注意他了,他找了根柱子躲起来,观察陆续进殿的座上宾客,眼看各门各派的仙师新秀接踵而至,上席仍空着一个位置,而筵席上也不见孟家人的面孔。
楚芜甚至有点侥幸地想,他们别是不来了吧?
“小师弟!”
李归然从背后冒出来,故意吓他一跳。
楚芜不耐道:“什么?”
“你躲在这儿干嘛?走去外面看看呀,那翰羽宗的人个个穿得跟蚌精一样,我刚还带三师兄跟在他们后面捡珍珠呢。”李归然捂嘴窃笑。
“我右眼皮一直跳,不去。”
“哇!右眼皮跳灾,你今天肯定要破财,我可不带你去赌坊了。”
“赌坊?”
李归然神秘兮兮地与他咬耳朵,“咱不是要去江枫城么?那儿的赌坊和妓院可有名啦!”
李归然一来,楚芜不好继续躲在柱子后头惹人疑心,他到一旁无人落座的席位上顺了一颗果子,咬着往偏殿去了。
“诶诶?小师弟你去哪儿啊?”李归然也顺手抓了一把蜜枣跟上他,“你没进过赌坊和青楼吧,一会儿师兄就带你去开开眼!那真是人间极乐!只要金银管够,比飞升做仙更逍遥自在!”
“不去,你上次带我开眼,我被禁足了一月。”楚芜说。
“那是咱俩运气不够好!这回是去江枫城,有钱就是大爷!没人会赶我们走的,怎么样?就去一回嘛!”李归然不死心地诱惑他。
“我没钱。”楚芜咬开果子,不想这果子外皮丑陋,里面果肉脆脆的,蛮好吃。
见他越走越偏,李归然大叫道:“我们不能走远了!等下母夜叉找不到人要发飙的,而且错过了时机就去不成江枫城了,楚芜楚芜——小兔崽子你听见没有!”
楚芜全当听不见,走得更快了。
与宾客盈门的中殿相比,偏殿清净得多,路遇端着玉盘琉璃盏的韶舞峰弟子,并未对他们加以阻拦,但擦身而过时送了他们几个白眼。
偏殿东面有一条小径,通向一座森茂沉郁的香樟树林。
几名锦罗玉衣的少年簇拥着一位身披蓝羽衣、华冠束顶的小公子,自幽径而来,腰间所系三彩翎羽流苏与珠玉相撞,玎玲碎响,招摇而至。
“公子,你不曾来过青冥派,怎会知这里有一条捷径可绕开正门?”
蓝衣公子懒洋洋地看了说话的少年一眼,“谁说我没来过?”
——孟阅!
楚芜另一条腿还没跨出门槛,光听那清泠泠的声音就眼前一黑,这都能碰上?冤家路窄!
他第一反应是原路返回,然而李归然无法预测他毫无预兆地转身,两人额头碰额头撞个满怀,楚芜被磕得眼冒金星。
“疼死我了!你干嘛?”李归然抱头痛呼。
楚芜来不及说明,丢了果子拉着人往回走,“师兄我们快回去,叶师姐该找我们了。”
可那群少年偏巧看见他们了,并且正往偏殿来,其中一个耳朵灵敏的对蓝衣公子道:“公子,方才的声音好耳熟啊。”
楚芜脚步一顿,心想这个孟清欢是属狗的吗?
李归然闻声朝门外望了一眼,吞了一颗蜜枣含糊道:“他们穿得好像孔雀,真有钱呐!”
“中间蓝衣裳的就是孟阅,左边矮个子是孟清欢,右边最高的是孟常夜。”楚芜头也不回地说。
李归然跳起来敲他的脑袋,“可以啊小师弟,背得够熟的!等等……他们姓孟啊?”
孟家的晚辈仗着家主是名高玉籍的紫霄真君,向来眼高于顶,来这种场合算是纡尊降贵;楚芜搞不懂,为何他的冤家仇人都能凑一路来!
他们匆匆忙忙地绕回中殿,赶上大场面;筵会上座无虚席,青冥派掌门登云道人在一众推仰声里落座,枯瘦的手轻捋白胡须,抿笑点头向诸位来客致意。
楚芜眼尾余光掠过上席,先前一直空缺的席位竟有人入座了。
他双腿如灌铅一般定在原地。
席上之人一身纯然无瑕的白衣,皎如明月,坐在万人瞩目的位置,却低眉垂目仿佛置身事外,偶然间一抬头也是静若含珠。
才遇见冤家,又瞧见仇人。
楚芜不得不感慨自己近几月的运气好极了。
他不想被发现,他还没有足够强大,他希望等自己能够扼住对方喉咙的时候,再去要那个意义非凡的答案。
与那人目光碰撞之前,楚芜淡然地挪开了视线,双手暗中握紧了拳头,辜焱埋在他心口的慈怜灯被怨恨的激流吞没,好似烈火遇酒,烧燎心肉,以惩戒他的嗔怒。
楚芜疼得浑身细微发抖,眼眸冷如结冰。
来自体内的窸窣碎语钻进耳朵,他安抚自己躁动的血脉,没关系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早晚他会扼住那截纤软白皙的颈脖,折断那双抚琴的皓腕,替自己、替它们泄恨,不急于这一时。
……
殿外,叶思容到处找他们,见他们不知去哪儿鬼混来,脸色阴沉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滚过去。
两人乖乖地走到叶思容面前,被领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免不了一顿训。
“一个时辰后便要出发,你们俩再乱跑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楚芜可不想断腿了,由着李归然抓住他的手臂发誓道:“我们再也不敢了!”
对李归然来说,去不了江枫城比被打断腿严重多了。
叶思容命令道:“你们俩现在去奥境峰,同贺峰主和其他弟子汇合。”
目送两个让她头疼的师弟离开,叶思容稍微松了口气,她回到气氛热烈的殿内,满座宾客正相互寒暄,场面好不热闹。
她贴着墙走到谢和清身旁,小声汇报已经找到那两人,命他们先一步去奥境峰了。
谢和清斜睨最后一方空缺的席位道:“孟家的小子真是骄纵狂妄惯了,迟迟还未到场,成何体统!”
话音才落,通往偏殿的那扇门后走出几名华服光鲜的俊美少年,为首的一位乃是谢峰主口中骄纵放肆之人,北陆郢都孟家的少主,孟阅。
谢和清还是一介散修时,参与过北陆几家的纷争,一直对这些世家子弟成见不小。
叶思容又听他鄙弃道:“这等纨绔比起孟弈少时可是差远了!”
孟阅姗姗来迟是礼数不周,但赔礼时态度驯良得体。
在座辈分最高、最有立场教诲他的便是登云道人,谢和清本期待掌门教训一下这无知小辈,然而登云道人只无关痛痒地指摘了几句;有了青冥派掌门发话,旁人自然不好再多说,只暗道紫霄真君的面子足够宽博,连天下第一的青冥派都要给孟家小辈留几分情面。
筵席散去后,各宗门仙师与随从皆由接引峰峰主亲自恭送至祭灵峰,剩下的后辈弟子则列队整排,被带往奥境峰。
叶思容陪同谢和清留到最后,处理筵席收尾的琐事。
空旷的中殿内,除去打扫善后的弟子,还有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在低声交谈。
孟阅将一枚白玉棋子放进云栖岚手心里,说道:“叔叔晓得您要来,特意派我来送这枚棋子,邀您近日得空到家中赴终局之约。”
云栖岚收下棋子,浅笑道:“多亏你有心了。”
远处旁观的叶思容称奇道:“都说焚琴仙君不入凡俗,清高狷介,这么一看,并非乖僻邪谬之人。”
“云攸与孟弈是多年挚友,爱屋及乌,对他的侄儿蔼然可亲有何稀奇?”谢和清捻着唇上一撇胡子道,“我听闻,云攸后来又收过一个徒弟,今日倒不见他带来。”
这“后来”两字令叶思容回忆起某件伤感之事,低语道:“或许是不想重提往事吧。”
“你没忘,归然更忘不了,把他遣走是好的。”谢和清背过手道,“走吧。”
……
另一边,楚芜在奥境峰总算再见到了辜焱。
明眼人一看便知天阙峰和奥境峰两位峰主的关系不和,因为两人站立距离仅相隔不足一尺,竟无半句交谈。
两位峰主不说话,下头的弟子们也不敢吱声,上百人沉默不语地站在一扇可供十人并排通过的界域之门前,场面甚是诡异。
楚芜和李归然站在第五排,前后被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李归然等得不耐烦了,发牢骚道:“那几个姓孟的架子也太大了吧。”
“何止是架子大……”楚芜凉悠悠道,他在孟家待了三年,期间受了孟阅多少非人折磨,简直不堪回首。
“不等了。”贺音书不胜其烦道。
只一扇门扉之隔,这边是巍峨耸立的奥境峰烟海楼,那头是一条宽阔的街巷,小贩百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旺盛的烟火气。
江枫城的巡守弟子分为两拨,第一支随其他人率先过去,第二支留在末尾殿后。
楚芜和李归然恰好在第二拨里,人群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他莫名感到不安,找李归然要了几颗没吃完的蜜枣。
李归然慷慨,一股脑儿地从袖子全倒出来了,楚芜两手接不完,蜜枣掉了不少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圈。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一直以来很灵验,在界域之门关上前,孟阅果真带着跟班们不急不缓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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