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的蜀疆气候潮湿燥热,城镇里云蒸础润,汗出沾背。
自百里外留仙湖分流的一条小河穿过镇子,河畔的少女成群结伴乘着月色捣衣,砧杵声凄凄哀哀。
楚芜下船上岸,一不留神踩到岸边石板的苍绿苔藓,脚下一滑,台阶上云栖岚伸手来牵他顺势改为托住他的肘部。
楚芜觉得自己好丢人,一不做二不休,挽住师尊的手向后倒去——
“小心一点!”云栖岚攥紧他以为他当真站不稳,可周围无力可借,被他一拽,失去平衡和他一同往水面栽去。
楚芜嘴角一弯,等师尊撞进自己怀里时,腰身凌空一旋,衣袂翻舞,揽着人回到岸上,笑个不停。
云栖岚敲了一记他的后脑勺,“笨手笨脚。”
“痛。”楚芜捂住头,仍是笑。
笃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月下屋瓦泛着清冷的光,一人挥鞭驾着一匹快马从他们身旁掠过,一路顺着河道出了镇子。
马蹄踏过的空气里残留着马粪、干草的味道,混着河边的苔藓和鱼腥味,呛得楚芜拿手扇了扇,他想修得法术后能御剑腾空飞行可真是太好了,他决计受不了马匹的气味。
“师尊,时候不早了,我们找间客栈落脚?”
云栖岚遥望着不见踪影的一人一马,问他:“闻到了吗?地底升上来的阴魔之气。”
楚芜深嗅着那些混杂的气味,细细分辨,惊悟道,“有魔祟?”
人、魔、仙、妖、鬼,修炼术法与奉行之道各不相同,结出的金丹与自带气息极好辨别,青冥派之所以在严棘峰关押如此众多的妖魔异兽,便是为了培植门下弟子如何识辨千妖百魅。
宽阔的河岸边,师徒两人并肩而行,临河的铺面纷纷打烊,余下的驿馆和客栈在门前挂上明亮的灯笼。
楚芜常听人说蜀疆险恶,然而除了那股阴魔之气,这座镇子看来与外界相差无几,甚至民风更为淳朴,他问:“镇守此地的仙门哪一派?竟然纵容魔物近人。”
云栖岚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此地没有仙家镇守,蜀疆在南淮以西接壤西昆,民间畏鬼神而不崇仙,寻常百姓在家中供奉死去的先祖亡灵以镇家宅、保香火延绵不断……你也该多读点书了。”
楚芜摸摸额头上的红印子,嘀咕道:“听起来倒也古朴传统……”
他还没说完,脑门儿又被弹了一下,只听云栖岚道:“不学无术。”
楚芜拖长声音幽怨地说:“师尊,很疼的……”
云栖岚指着一旁草丛里残留的祭祀物道:“旧时原巫教能在蜀疆之地大肆笼络三千信众,便是因其教义与当地的民俗传统相关甚密。”
那杂草丛里丢弃的是红烛、磨石、弯刀和一地带血的鸡毛,楚芜蹲下拨开草梗,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刺鼻,湿土下还掩埋着禽类的腑脏等腐物,他回想起余生所言——祀奉妖鬼之法,虔信他们食人魂灵、以诅咒降世的神。
“这里的每家每户供奉先祖乃是用生祭,以家畜或活人的血肉来饲养凶煞,在古时,蜀疆主城烈州还有每逢节日就聚众斗尸、斗煞的风俗;亡魂吸食日月之精成鬼煞,以生灵饲喂则易成凶魔。”
楚芜捡东西的手一松,弯刀咣当落地,他晦气地拍掉手上混着血的土屑,厌恶道:“恶俗。”
云栖岚问他:“这些你不了解,总该知道有一支古老的姓氏被称为渡魂师吧?”
“我知道!”
楚芜两三步下了台阶,去河里洗了洗手,回来后把脑子里搜刮的存货一股脑儿吐出来:“他们姓危,是北边仙族的分支,因犯下仙门大忌曾经被晏、白、薛三家联手驱逐出北陆,于是举族南迁来到蜀疆,此后数百年再未离开过烈州。”
“嗯,北陆诸族皆有所长,危氏归属玄门一派,他们血脉能与冥界沟通,擅捉鬼除邪,他们不修长生,族人寿命短于常人,所以世代更迭极快……”云栖岚道,“但是他们当年究竟犯下何罪被驱逐的始末已被封存,真相我们无从得知。”
“北陆对这段旧事讳莫如深,我曾问过孟阅,他说他不知道。”楚芜语气微妙地问云栖岚,“您和紫霄真君交情那么深,他没告诉您么?”
云栖岚说:“危家迁离北陆后孟弈才出生,那时孟家不过是一介寒门,此事在北边牵连甚广,即便他后来知道了,又怎么能告诉我?”
楚芜道:“哦,那危家人来到蜀疆以后呢?我听说五十年前渡魂师就几乎绝迹了。”
一只小瓢虫飞来趴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还没晾干,云栖岚顺手替他拂去了,说道:“这一族的来历能追溯到千年以前,他们能延续到五十年前才消亡实属奇迹。”
“为什么?”楚芜来了兴致。
“成为渡魂师,对血统、灵脉的纯度要求极为严苛,因此他们从不与外族通婚,为俭省精力资财,族内诞下的子嗣里资质劣等或平庸者会被遗弃;可即便如此,一代人里也仅能出一位驭幽铃的渡魂师。”
云栖岚停顿须臾,惋惜道:“五十年前危家最后的渡魂师出走,违背了当初与北陆定下的绝不踏出蜀疆半步的誓约,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危氏一族就此在世间销声匿迹。”
楚芜:“他死了?”
云栖岚:“有传言说他去了西边,皈依了佛门。”
楚芜感到匪夷所思:“什么?去当和尚了?”
云栖岚莞尔道:“传闻而已,不足为信。”
他们沿着堤岸一直走到桥头,前边没了路,要么过桥要么掉头。
楚芜若有所思道:“我记得危家人也会饲鬼以供驱使,还为此遭到过各派仙宗的指谪,难不成他们和原巫教有勾结?”
“很难断言。”
云栖岚走上桥,观望城镇的夜色,一轮清月明如镜,捣衣声不绝于耳,祥和中透着一丝诡秘。
“我们想知道的,恐怕就藏在这座镇子里。”
……
客栈门庭冷落,掌柜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一笑脸上都是肉褶,听说他们二人要住店,急忙将打杂的店小二唤来,领他们上二楼。
这个店小二瘦得像根竹竿,生了一副耷拉的苦脸,含胸驼背,无精打采,但一瞧见云栖岚和楚芜,那对吊梢眼里竟露出精光,高声道:“二位仙长可是吴员外请来的?”
“吴员外?”楚芜回头和云栖岚对看一眼。
云栖岚上前一步,不露声色道:“正是,敢问小二哥,方才我们见到一人驾马匆匆出城,可是吴员外府上的家丁?”
店小二道:“那是吴府管事的吴良,本是要去镇外恭迎两位,不想却错失了时机,我估摸呀要明晨才回得来了,二位既然已到千缘镇,为何不直接去吴府?难道也是怕被那邪魔夜间索命?”
想必这座千缘镇往日里极少有仙道涉足,于是店小二一看到他们师徒二人,便先入为主,当成了镇上财主请来消灾的修士。
“什么邪魔如此厉害?”楚芜问。
云栖岚宽袖下的手揪住他的小指,示意他闭嘴,然后对店小二道:“我们一路来得匆忙,又与吴管事交错而过,也不知吴员外家现在境况如何?”
店小二唉声叹气道:“两位仙长有所不知,吴员外是这千缘镇的乡绅,也是位大善人,家中有千亩良田,时常散家财周济那些鳏寡孤儿和穷人,镇上凡有人家喜丧婚嫁,吴员外都要送上一份丰厚贺礼,这谁知好人没好报,遭了这等无妄之祸啊!”
云栖岚:“此话怎讲?”
“吴家正房夫人体弱多病,为吴员外生下一女后没几日就病逝了,吴员外非但没有续弦,还将发妻留下的千金捧为掌上明珠,疼爱万分,一直到吴家小姐到了出阁的年纪,吴员外舍不得她外嫁,便打算招个贤良的上门女婿,将来也好托付家业。”
店小二说得唾沫横飞:“那年吴府门前可真是热闹啊,给十里八村尚未娶亲的光棍儿们围得水泄不通!谁让那吴小姐不仅家财丰厚,还生得闭月羞花之美貌;那时我爹做木匠,我跟着他进过一回吴府,那时吴小姐在花园里赏花,我远远地看过她一眼,那可真是……”
“咳咳。”楚芜听得耐性全无,打断对方,并摧促道,“说重点,然后呢?”
“……哎,最后啊吴小姐许给了镇外陆家庄的陆秀才,吴员外对这个女婿甚为满意,当场定下婚约,本该今年年初就完婚,可谁知啊大婚前一夜,那陆秀才突然反悔了要退婚,说得到什么高人指点,要去修仙!这亲就不结了!”
楚芜嗤之以鼻:“这位高人字缺德?”
云栖岚掐了一下他的小指,眉弯带笑道:“那这个陆秀才必定灵根奇绝、悟性超然了?”
店小二愤然道:“两位仙长久不来凡间走一遭,可是不知道,现在什么猪狗牛羊换身道袍都说自己修仙,四处打着收徒的名号招摇撞骗,也就那些个做着成仙飞升梦的蠢蛋才会上当!修仙哪是我们这些村夫俗子能妄想的……您二位说是吧?”
楚芜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凡人踏入仙途,靠的是机缘。
北陆和东海的仙门以族为类,讲究血缘,两家仙族联姻后繁衍的后代天生灵力高人一等,所以他们不容许自己高贵的血统被凡胎染指,这便断了凡人与仙家结缘步入仙道的路。
而西南两边的宗派不论姓氏、血脉,却极为看中天赋与根骨,尤其是青冥派这样的名门大派,每一名弟子都经由各位峰主精挑细选才得以入门,他们把灵根不合格者称为“浊骨”;每年从四海八方赶来跪在接引峰下等候垂青的人里,有九成都是浊骨。
剩下的像南淮那位隐士问玉、西昆的摇光,和云栖岚这样独居一方的高人,又并不怎么收徒。
楚芜问过他师尊为什么不多收几个徒弟,云栖岚说因为教不好,不是修为高深就当得好师父。
“那你干嘛收我?”楚芜又问。
云栖岚答:“缘分。”
“来来,二位请进。”店小二推开客房的门,屋里漆黑一片,他吹燃火折子点上蜡烛,忙里忙外地抹桌擦凳。
云栖岚的指尖划过桌面,举到眼前,指腹粘着一层灰,他道:“爱女突如其来地被无故被退婚,吴员外应当不会答应。”
店小二眼尖地退回来一边重新擦桌一边陪笑。
“那可不是?好歹也是千金小姐,这被退过婚啊,名声就算毁了!吴员外气得登时就带人找到那陆秀才家里,可人早没了影!吴小姐的婚事也就此搁置了……谁知才不过半年,吴小姐竟又中了邪,真真是命运多舛的女子!”
楚芜:“中邪?什么邪?”
店小二不停地摆头,闪烁其词道:“谁知道呢?吴员外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下了封口令,要命的事呐,谁敢往外说?反正这前前后后请来镇上的仙人、道士、法师少说也有十七八个,全都……”小二做了个眼球上翻歪嘴抹脖子的表情,“——死得透透的!”
见他们无动于衷,店小二忙澄清道:“两位仙长,这可不是我危言耸听,明日您二位到吴府看看就晓得我说的是真是假了!若不是如此凶险,也不至于开出十六株灵石的天价酬金啊!”
……
“古怪。”
夜里,云栖岚坐在桌边,面前摆了一杯热茶,茶水里泡了几颗清香的莲子。
楚芜用一根细竹签搅拌着茶水,道:“中的什么邪,不知道,但死了十七八个修士法师,哪里请来的修士这么容易死?”
云栖岚疑惑的却是其他事,“此地没有仙门道宗驻守,去外头请托修士均付灵石作酬金,十六株灵石折估白银足有上千两……这吴家的财力之雄厚远超一般乡绅的程度。”
“可这些修士都死了,死了即算没能完成委托,有大半的酬金都不用付了。”楚芜托着下巴,嘟哝道,“那吴员外也不亏嘛……”
“嗯,所以……”云栖岚话不说完,静静地凝视他。
“所以——”
先前在河岸边看见的那摊祭祀秽物闪现在眼前,楚芜恍然大悟,被这个悚然的想法惊得差点咬了舌头,生硬道:“那些修士被生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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