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芜觉得羞耻,他不想说话,他很生气。
日出之前他们要离开千缘镇,因为镇民们会在见到太阳时苏醒。
楚芜说的唯一一句话是重新找到那名女子的时候,他勉为其难道:“吴小姐死了,我不知道她是谁。”
那还是个少女,脸蛋光润饱满,面颊粉嫩,救她出来时弄丢了她不合脚的绣鞋,一对玉足雪白,像两只弯月。
云栖岚拂开她的头发,探过她的鼻息,为她把脉后道:“的确不可能是吴小姐,她被剔过仙骨。”
师徒两人带着少女一路向西,正午时到达了一处湖泊边。
楚芜脑袋很沉,眼中黯然无神,奔波一路精疲力尽,不知是否是那涣神针的效用还未挥发尽,他不住甩头迫使自己清醒,然而抬头重新看云栖岚时,师尊变成了两个——幻觉?重影?分。身?
他没来得及思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七殿下,您终于睡醒啦?”
楚芜又梦到那个妖女了,她紫眸红发、青肤獠牙,还是那么奇怪。
这回他不再觉得眼皮沉重,反而十分清醒,他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座黑色的宫殿里;黑色的宫殿,黑水晶砌成,漆红描金。
“我在哪儿?我怎么了?”
“您在魔宫啊,不过嘛……这里马上就要消失了,所以我们快逃吧!”妖女把他从床上拖起来,蹲在床边为他整理衣摆,喋喋不休地说,“我们去哪里好呢?冥界还是人界?您好像还没见过太阳……不如我们去人界看太阳吧。”
楚芜由她牵着站起来,她的手有温度,有实感,于是他没有丢开,只问:“我是不是在做梦?我上次也梦到你了。”
“唔……逃避现实是没有意义的,殿下您是睡糊涂啦。”
妖女牵着他向宫殿外走,指给他看一片被烈焰染得赤红的天空,“凤凰的火已经烧到这里了,再不走的话,真的会被烧死——”
陡然间,轻握住他的那只手变成紧攥,她的长指甲掐进他的肉里,楚芜吃痛扭头,对上她惊恐瞪大的紫眸,瞳孔放大,她痛苦的张着嘴,喉咙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尾音遽变成细长的尖叫,刺得他的耳膜生疼。
她正在融化,从脚尖开始——她的血肉和皮肤正被看不见的熊熊烈火烧灼,没有焦糊的味道,那火温高得犹如烈日,直接把她烧成了灰。
楚芜垂头看,她抓着他的手化成了粉末,甚至不用他吹,热浪一扑就散了。
楚芜的手背和手心里有几枚浸血的指甲印,碰一下会痛。
是梦吗?真的是梦吗?那个妖女就这么死了?
他困惑不解,他的四面都是滔天火海,此起彼伏的哭嚎与惨叫声起于他耳旁,湮灭于火海中。
这里就像地狱一样,虽然他没去过地狱,但他直觉地狱也不会比这里更糟糕了。
楚芜擦了擦汗,不知道自己被灰烬和汗水抹成了大花脸。
快热得意识不清了,他模模糊糊地想,再这么下去,他早晚会被烤熟的……
楚芜的眼睛眯起来,他瞧见一道身影从火海里款步走来,轮廓像一只雪白的鸟,浴火施施而行。
是人么?不是吧,人怎么会生得这样好看。
是妖?他又摇摇头,妖哪有这么遗俗绝尘……
那就是仙了,听说天上的人都长得很美。
楚芜想到,这是不是那妖女说的凤凰?对了——她都死了,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是凤凰没错,而且是一只冰魄雪魂的白凤凰,仙姿玉骨,曳地白衣随步皱,一对盈澈明眸美得足以令山河俱碎。
师尊连梦里都这么好看。
楚芜不觉得热了,就等待那人一步步走近,对方周身那股不输寒冰与烈火的逼人煞气使那张脸平添了几分冷戾秾艳,让他感到些许陌生。
一柄光束冷却成琴中剑,不留情地刺向他的眉宇,他眼睛也不眨一下,不明就里地问:“您要杀我?”
那剑又散成无数根光弦收入衣袖中,对方反问:“你是人?”
楚芜答道:“我是人啊,师尊你不认识我了?”
“谁是你师尊?”
“你。”
冰冷的手贴住他的额头,对方道:“你发烧了,在胡言乱语。”
楚芜拂开那只手,“我这是太热了,师尊你是来接我的吗?”
“我不是你师尊。”
楚芜:“?”
“只有你一个人?”
他摩挲着掌心的指甲印说:“其他的人都死光了……”
“你的家人呢?”
楚芜想起那妖女之前说过什么公主太子的,讷讷道:“也都死了吧。”
对方朝他伸出手,疏远漠然道:“魔界已被餍火烧成一片废土,没有魔族可以幸存,你要跟我走吗?”
“当然啊,您别想丢下我。”楚芜顺应地回握住那只手,“这里也太热了,我想去凉快的地方。”
火海为他们分出一条路,他试探地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火墙,很烫。
“按凡人的年纪算,你多大了?”
竟连他生辰都忘了,楚芜不高兴道:“不告诉你。”
对方浅浅一笑,风致嫣然,“那就算了。”
……
天亮了,楚芜醒来,手里揪着一把枯草。
“我又做奇怪的梦了。”他睡眼惺忪地说。
云栖岚蹲在岸边舀水清洗手上的伤口,“梦见什么了?”
“梦到您不认识我了,还问我几岁了。”他盯着云栖岚右手虎口处深可见血牙印,转而问道,“师尊,你的手谁咬的?”
云栖岚将湿淋淋的手凑到他脸前,“你咬的,快吹一吹。”
楚芜一口否认道:“我没有!我的嘴怎么可能这么小?”
“嘘……”云栖岚的食指放到唇上,让他小点声,眼神移至他左边,“不要吵醒她。”
楚芜往左一看,是他从吴府救出来的那名少女,她面色红润,安静地阖眸昏睡在绿茵茵的草地里。
他都差点忘记这回事了——他环视一周,湖光山色,碧澄的湖水在阳光下像一块冷翡翠,而他们身在湖心的一座小岛上,身下是轧扁的青草。
“原来我们不在千缘镇了。”他虚惊一场,不免想起那镇上的情景,自责道,“我太笨了,怎么会相信安童呢……”
“小草不笨,你还小。”云栖岚安慰他。
楚芜软绵绵地反驳:“师尊,我不小……”
云栖岚不跟他犟了,说:“这里是留仙湖,把你们两个带过来真不容易。”
“我居然睡了一晚上那么久……那她呢?她为什么咬人?”楚芜望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女,她生得妍姿美质,白里透红的雪肤珠辉玉丽,越看越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不禁纳罕道,“我并不认识她,可总觉像在哪儿见过她……”
云栖岚笑着问:“因为她漂亮?”
楚芜把手里的枯草扔到师尊身上,“您可不可以不要说话?”
“好,不逗你了。”云栖岚敛了笑容道,“她醒来过一次,但什么都不记得了,有些像凡人所患的失心症,实在怪异。”
“装的吧。”楚芜存疑道,此事他有经验。
云栖岚捋开昏睡少女的袖子,“你看。”
少女那两条粉白无瑕的手臂除绳索的勒痕外,还有许多新鲜的皮肉伤,应该是过度抓挠造成的,她的指甲全翻了,云栖岚帮她处理过,断裂出渗着血丝。
那些抓伤确实古怪,普通人不会对自己下这种狠手。楚芜不禁想起梦里的妖女濒死前在自己手上掐出的印子,不敢相信道:“她自己弄的?”
“嗯,她伤得很重,可惜我现在无法为她疗伤。”
“我也不会。”
两人同时沉默,不一会儿楚芜叹道:“她都疯成这样了,估计什么也问不出来吧。”
“嗯,暂且留她在这里,我们去岸上看看。”云栖岚眺望堤岸上的群寨屋瓦道,“先前来时,我在那边见到一个青冥派弟子。”
楚芜道:“青冥派!?”
云栖岚取走他腰间的佩绶,“害怕什么?你不是有这个么。”
楚芜心一慌,随后心跳平复,专横地抢回来,“不给,您都不知道为这玩意儿我吃了多大苦头。”
……
湖岸边生着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白花,素雅清幽,朵朵花瓣丰厚滋润,花团锦簇攘在一堆,煞是好看。
寨子内的篱笆栅栏太久无人打理,被枝藤虬结,茅屋草舍皆为空室,一看便知弃置已久。
师徒二人行至村寨尽头,总算见到人影,一白衣青年坐在磨盘上打坐,腰间系着一条青玉红绶。
留仙湖位于千缘镇几百里外,曾经也是块风光秀丽、山水宜人的宝地,可前些年蜀疆闹旱灾,湖水枯竭,干涸的湖底竟露出一个巨大的黑洞,附近有大胆的乡民只身进洞探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那场大旱约是发生在四年前,当时恰逢一行西昆佛门弟子路经此地,发掘湖底巨洞中暗藏有一座被结印封锁的祭坛,疑似四百年前消逝的原巫教遗迹,所施印术诡邪,以寻常办法不得解;那几名僧人前去青冥派请来当今修界阵法境界第一人——奥境峰峰主贺音书,前来破解此阵。
不知那湖底祭坛下到底埋葬着何物,封印解除后毒瘴持续百日不散,周边百姓全部迁走,只余一座空寨;直至蜀疆雨季来临,一场甘雨使湖水再次淹没堤岸,才又把那巨洞掩盖。
这些是留驻此地的青冥派弟子告诉他们的,对方原属奥境峰,是四年前随贺音书来此破阵的弟子之一,一听他是伐罪峰弟子,立马表现得格外热络。
“实不相瞒,在下仰慕贵峰大师姐已久!”
叶思容在伐罪峰相当于鬼见愁,谁都怕她,不曾想还有仰慕者。
楚芜道:“额,叶师姐雷厉风行,我们都很……尊敬她。”
虽然他只在青冥派待了短短几月,但被捅了这么多黑刀后再看到同门,难免有种亲切感,这对于楚芜是新鲜的经历;他十四岁那年,云栖岚他送去郢都修习北境宗门的心法,他与孟阅朝夕相处三载,在师礼大会上见到对方却一点不觉亲近,嗯,一定是孟家人不可理喻的缘故。
相比之下,青冥派的人平易可亲多了。
留仙湖的乡民迁走两年有余,空出的茅屋上雨旁风,简陋破败,好不容易修缮了一栋能挡风遮雨的小楼,却也只是破瓦寒窑。
再加之地处蜀疆腹地,仙草丹药匮乏,周遭也没处静神明性的风水宝穴,被派遣来此地驻留,简直跟流放没什么两样。
那弟子引他们进屋,寒暄一阵后端详他相貌问:“伐罪峰的人我也都认识得七七八八了……怎么好像从没见过你?”
楚芜答:“我几月前才拜入谢峰主门下,多亏了归然师兄救命和引荐之恩。”
“归然?李归然吗?”
“是。”
“哈哈是他啊!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不认识,我都在这里待了四年了。”那弟子说着又打量起云栖岚,“……那这位是?”
楚芜反应及时,面不红心不跳地胡诌:“这位是斗雪宗的蒲柳道人,应邀列席师礼大会,此次前来蜀疆是为千缘镇……有一女子中邪并引十多位修士丧命一案,我入门时日尚短,谢峰主知我欠缺历练,特命我跟随蒲柳道人调查此事。”
对方也不清楚斗雪宗是哪门哪派,反正楚芜腰间的青玉红绶不假,便信了他的话,恭敬地朝云栖岚行礼:“原来是斗雪宗宗主,失敬了。”
行完礼又道:“可千缘镇在另一边,两位怎会绕道来了留仙湖?”
云栖岚道:“其实我们已到过千缘镇,并且救下了那名被魔祟附身的女子,但其中恐怕另有内幕,不单单只是邪魔作祟,我们怀疑……此事与原巫教有关。”
“宗主何出此言?”
楚芜把事情经过简略地讲了一通,即便不添枝加叶也是一桩离奇轶闻,末了补上一句:“那些镇民诡计多端,定是与原巫教余孽勾结,不知在盘算什么。”
那弟子惊诧不已,严肃道:“此事非同小可,如若真与原巫教有关,必须立即禀告掌门和诸位峰主!”
楚芜忙道:“我们正是为此而来,还望师兄尽快通报给贺峰主。”
“好,我这就去结阵,劳烦楚师弟替我照看一下这里。”对方走时不忘嘱咐他道,“小师弟,可别怠慢了宗主。”
楚芜:“嗯,师兄慢走。”
等人一走,云栖岚道:“你不是从青冥派偷跑出来的,就不怕暴露了行踪?”
“我只是觉得蹊跷。”楚芜说。
倘若之前他猜的不错,假焚琴是为与某人相会才出席师礼大会,那么他要见的人极有可能就藏在青冥派内;傀儡是以义躯结合原巫教秘术制成,贺峰主又恰巧与重现世间的原巫教祭坛有牵连,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想试探贺峰主?”
楚芜琢磨道:“师尊,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联系上师兄?”
“什么师兄?”
“我在伐罪峰的师兄,李归然。”
……
“咚——”
杂草萋萋的小院里,那名弟子直直地倒下了。
楚芜把晕倒的人拖至一边的篱笆下,站进还差一步结印完成的法阵中,弯腰捡起奥境峰的令牌丢开,替换成了一颗灵石。
这是李归然在江枫城的赌坊赢回来的,他在黑市花了两百颗,留了一百颗,这几天用了些还剩不少,灵石上多少沾有李归然的灵息,应当管用。
奥境峰的传令结阵乃出自贺音书之手,相当芜杂繁琐,旁人既学不着,也学不会;不可偷学,便只能窃取别人已摆好的阵,至于剩下的最后一步,靠猜吧。
楚芜干完坏事,心虚道:“师尊,我们这样做……不太好吧。”
云栖岚道:“有什么办法?不是你要见师兄么?”
云栖岚少时也曾研习过阵法术式,谈不上精通,但触类旁通,只添那最后一笔,推演后约有六成把握成功。
楚芜代替那名弟子坐入法阵中央,按照他的指令完成了最后一笔。
结印后法阵散发出淡金的耀眼光芒,楚芜被一层光晕笼罩,摆在月弧形里的灵石频频颤动,明灭闪烁。
……
伐罪峰的竹林里。
李归然偷摸地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见四下无人,急迫地埋头苦干,刨了半天,土屑飞扬,从二尺深的土里刨出一坛酒来。
他迫不及待地拔掉塞子凑上去闻了闻,闭目感受道:“乖乖……挖到宝了……”
这片竹林时常飘来醇厚酒香,知道他们嗜酒,谢和清跟叶思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峰主和大师姐不管,弟子们愈发猖狂,在林子里埋了不少酒坛子,有些是自酿的果酒,有些是搜罗来美酒,能不能挖到好酒就看运气——当然,如果偷嘴被逮到,是要遭一顿群殴的。
李归然美滋滋地从酒坛里蘸了一滴放进嘴里尝了尝,眼睛炯然发亮:是好酒!
他的心思和注意力全在这坛酒上,分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的石头闪现着金光……
“砰——”
一声巨响!石头被炸得粉碎,一大块碎石击中李归然的腰,撞得他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吃屎——
“噼里啪啦!”
酒坛子摔得稀趴烂,香气四溢的酒液全撒在土里……
李归然趴在地上,眼睛都气红了,他两手发抖地从地上捡起一块还在淌酒的瓷片,委屈又暴跳如雷道:“艹!这他妈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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