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楚芜站在金色法阵里，看不出他趴着鼓捣什么，就问，“你在干什么？”
李归然一跃而起，想冲上去揪着他衣领揍一顿，结果扑空了才知是幻影，气急败坏道：“你这个扫把星！一见到你准没好事！”
楚芜眨巴一下眼睛，“……对不起。”
李归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大义凛然地摆摆手：“算了！”
楚芜欲言又止，他本想先说谢谢，可李归然劈头盖脸的一句扫把星让他有点发蒙，半天才开口道：“师兄，你周围有人吗？”
李归然：“没有，干嘛？”
楚芜：“……我走之后，谢峰主有没有为难过你？”
“没有啊，一切都挺好的。”李归然说，接着变换态度恼怒道，“如果你这个臭小子不害我打碎一坛好酒的话！哼！”
“对不起……我以后会赔你很多好酒的。”
“行了别嘴甜了，什么事儿说吧！”
楚芜道：“师兄，我怀疑这件事和贺峰主有关。”
李归然一听到这个称谓就胃疼，强忍着问：“什么事？你说话一次性说完行不行？”
楚芜：“时间不多我就直说了，我猜测师礼大会上的假焚琴来青冥派是为了见贺峰主。”
李归然想了想道：“他确实去过烟海楼，见没见过贺音书我就不清楚了……对了，贺音书来峰上问过你的下落，所以要说他与假焚琴有勾结，完全说得通……那你师尊没事儿吧？他知不知道冒充他的到底是谁？”
“不大好，我师尊知道的比我还少。”楚芜道，“但能在我师尊无戒备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调包他的人，必定神通广大，目前只知与原巫教有关。”
“原巫教？”
楚芜：“嗯，我们在蜀疆找到了古时原巫教的祭坛，准备下去一探，这里的青冥派弟子说贺峰主曾来过，师兄你有所耳闻吗？”
李归然思考道：“好像是有这回事，几年前奥境峰的确派遣过一队弟子去蜀疆，还带回来了几箱缯帛，有几卷掌门让烧了，剩下的几卷存放在烟海楼里……怎么？你不会想让我去偷吧？”
楚芜：“不，但我想求师兄帮我一个忙……”
“没门儿！”李归然往后一跳，“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是不是想坑死我？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再帮你我就是狗！”
楚芜：“师兄……”
李归然：“你跟我一个男的撒娇有屁用！不会再上你当了，绝对不！”
“师兄……”
“不听！”
一炷香过后。
李归然：“……说完快滚！”
楚芜：“我希望师兄可以替我查一查，贺峰主到底在蜀疆找到了什么。”
李归然捡起一块石头朝他丢去，“滚吧你！”
石块穿过幻影在地上砸出个小坑，滚了几圈。
楚芜：“多谢师兄，感激不尽。”
李归然：“下回再见到你，我把你狗头砍下来当球踢！”
“嗯，师兄，其实我……”楚芜声音逐渐萎弱。
李归然光见他嘴在动，却没了声音，原来是他脚下的法阵已经变弱，金色光芒淡去，身影虚实交错即将消逝。
李归然大叫道：“听不见了！我听不见！我什么都没听到——”
不足片刻，幻影变透明彻底消失，竹林里只剩风吹过拨动叶子的沙沙声，宁静悠远，酒香残存。
“让你乱捡东西！让你乱捡东西！”李归然恨恨地打了几下自己的贱手，“自找麻烦，活该！”
发泄完，他又狠又重地踹了一脚挖酒时积成的小土堆，又把酒坛残骸全部推回坑里，用土填平，拍了拍身上的土灰，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离开了竹林。
……
楚芜坐在失效的法阵中，怅惘道：“我对不起师兄。”
“你很在乎他。”云栖岚将手递给他，借力让他站起来，“你跟小阅不也是朋友么？怎么就不见你对他上心过。”
“不一样的。”楚芜有一少间的恍惚，他捉住那只白皙的手，眼前师尊的脸与梦境中那张脸重合了，虽然本来就是同一张脸。
“哪里不一样？”云栖岚温润的音色将他带回现实。
“师兄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以他的话来说就是讲义气。”楚芜的脸一冷，嫌恶道，“我不喜欢孟阅，虽说他对我不差。”
云栖岚关心道：“我很久没见过那孩子了，他怎么你了？”
楚芜抱着头一副要窒息的表情道：“别提他，求求您了。”
他和孟阅大仇是没有，小恩怨多的数不清，简单地说就是不对付。
有的人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不说话不接触，也能滋生出偏见来，没来由的；他和孟阅便是如此，气场不合，和谐相处是不可能的，不掐架不争吵是不可能的，只要放一屋就是两条小斗犬，非得互相撕咬得头破血流不可。
在郢都他们俩打架受了伤，孟弈会两个一起罚，很公平；他最讨厌的是，孟阅伤好了就去找那群小跟班玩了，把他一个留在宅子里，没有亲朋好友，也没人摸摸他的头哄他别难过。
在郢都的每一天，他都是那么的想念东海，想他师尊。可是想了又回不去、见不着，时间一长，这种思念就成了怨恨，统统发泄在姓孟的身上。
“也别提紫霄，我怕死他了。”楚芜抱头咕哝，“姓孟的一家人都讨厌，全是狗，我死也不要再去郢都了。”
云栖岚没有被他逗笑，反而认真地看着他说：“师尊有一点后悔。”
楚芜放下手，表情恢复正常，“您后悔什么？”
“不太想说了。”云栖岚捏了捏他没什么肉的脸，“先把被你弄晕的这位师兄搬到屋子里如何？”
“对，我又忘了。”楚芜想起来旁边还躺了个人。
他转身找到那人，手放到对方的眼睛上，念咒消除对方见过他们的这段记忆。
适才还艳阳高照的万里晴空，瞬息间乌云汇聚，天色暗下来，随时会下雨。
云栖岚抹去地上的阵印痕迹，对他说道：“我去湖上把那个姑娘带过来，”
……
姑娘的身子骨软，又轻巧，抱起来并不费力气。
云栖岚将她带回岸上，走在乱草丛生的荒芜小径间，他回想着楚芜方才的一席话；他所后悔的是，也许一开始不该因为忧惧将这个孩子藏起来，他的思前顾后让楚芜失去了很多东西。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孤根伎薄，离俗寡欲。
至少楚芜是喜恶与爱憎分明的，十几岁的孩子稚拙却并不无知，顽劣与多情都是常态，他不该强迫一个少年无思无虑。
他以为楚芜对人像对鸟兽般无情无欲，其实不是的，是他把楚芜困住了。
正当他逡巡不前，一旁的篱笆后面“咻”地冒出一颗脑袋，楚芜双臂搭在竹编栅栏上，嘴里含了一串鲜红的小果子。
“师尊，这里边养了几只兔子。”
委屈那姑娘躺在硬床板上，她仍然未醒，一身灿艳的红衣与败落粗陋的旧屋子极不相称。
楚芜吃光了果子，趴在床板边用小枝搔痒她的脸颊和耳朵，“还不醒……你怎么还不醒？”
“楚芜。”云栖岚唤他，“跟我到外面去。”
“哦，来了。”楚芜把枝叶一丢，听话地跟上。
几只兔子在院里一蹦一跳，三瓣嘴咀嚼着嫩草，有几只聪明的预感到大雨将至，已经先躲回窝棚里。
楚芜揪住兔子的耳朵，提了一只出来抱在怀里，抚摸着兔子的后腿，“好胖好软，师尊，我们等下烤兔子吃吧？”
“那是别人养的，你不要乱动。”云栖岚怕他一高兴就把兔子杀了。
“好吧。”楚芜把兔子放回窝棚。
云栖岚问：“你还愿意跟师尊回东海吗？我是说，等这一切结束以后。”
楚芜还在整理袖子被压皱的衣褶，被这么问了一句，动作停住，反问：“……不回东海，我去哪里？”
云栖岚：“你不是很喜欢青冥派和师兄们吗？我去同公山掌门说一说，想必能让你顺利地回到伐罪峰。”
楚芜以为他在说笑，完全不当真道：“我是七杀星罚，谁敢收我啊？”
云栖岚握住他的手，保证道：“只要师尊还在，绝不会让人再伤你半分，谁都不行。”
楚芜脸红红的，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师尊……”
云栖岚道：“所以你告诉师尊，东海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冷清、太寂寞了？你其实不想只对着我一个人，很无趣，对不对？”
楚芜无法理解，“您说什么？”
“没关系，以后你可以留在你喜欢的地方，不必把我当成最重要的——”
楚芜打断他：“师尊，这是您新想的赶我走的办法吗？您就这么讨厌我？”
云栖岚摇头，“你跟我不一样，我只希望你能够自由自在的……”
天空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大雨倾盆泻下。
他们站在屋檐下，雨声急乱繁杂。
“您真是莫名其妙……”楚芜很轻地说，和雨声混杂不清。
云栖岚没听清，“嗯？”
“我喜欢师尊。”楚芜的声音抬高，清亮得盖过了雨声，坦然道，“我喜欢的人只有师尊，想跟您生生世世在一起的那种喜欢，想让您眼里只看得见我一个人的那种喜欢；您之前不是问我有没有心上人吗？我有，就是师尊。”
云栖岚垂下眼帘，睫毛轻轻颤动，温声劝解：“你不是。”
楚芜擒住师尊的左手腕，逼迫对方看自己，“那我要怎么做？”
云栖岚试着抽手，却被抓得很紧，柔声软语地安抚他道：“不是这样……”
楚芜攥更为用力了，万分不愿让对方挣脱，眸光执着，毫不退让道：“那是怎样？”
他觉得他师尊太奇怪了，要说云栖岚讨厌他，要赶他走也就罢了，偏生不是；楚芜坚信师尊也是喜欢自己的，尽管他分辨不出是哪种喜欢。
总之喜欢不就好了吗？为何要在乎师徒名分，为何不肯对他坦白。
“如果师尊觉得和徒弟成亲，面子上过意不去，那我们就不成亲了。”楚芜说，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反正不成亲也可以在一起。”
这话过于惊世骇俗了，云栖岚一时无语。
他该怎么跟楚芜讲呢。
他愿意和楚芜在一起，但不是出于情爱，而是因为愧意，楚芜的出生他有一部分责任，做师父他做得不够好，所以假如楚芜需要一个人永久的陪伴，他愿意做这个人。
可是他们的余生还有很长，他觉得楚芜并不明白什么是生生世世，一生一世已经足够久了。
若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或一百年后楚芜再对他说这些话，他会欣然接受，但现在还太早了，他不想把一棵还没长大的小苗圈禁在自己这方狭小的角落里。
“师尊……”楚芜得不到他的回答，低头挨近了他一些，声音放得隐秘且轻，“答应我吧，好吗？”
云栖岚答应不了，他左手臂腕的深紫色图纹被楚芜的掌心覆盖，肌肤相亲，传来火辣滚烫的灼痛感，“乖，放手……”
楚芜强硬道：“我不。”
“你——”云栖岚气息紊乱，寄生于他手背的雌豸疯狂生长、蔓延、深入，就像硬生生钻入体内的树藤顺着经脉发芽了，从他的血肉中汲取养分的同时分泌毒液刺激他的神经，从左肩、后背至前胸都在被一根长满倒刺的荆棘鞭挞，痛得摧肝裂胆。
他眉眼间的痛苦并不像假装，楚芜惊慌失措地松开手，只敢虚虚地扶着他，“师尊，您怎么了？”
云栖岚血色褪尽的薄唇张了张，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洞的眸子无力地看向自己僵在半空中的左手，那深紫的妖纹竟慢慢地蜕变成暗红色。
楚芜把他横抱起进到屋里，里间的床板被占了，只好拖出两张木桌拼在一起将人放上去；然后探了探他的脉搏，只是虚弱了些，并无异常。
楚芜担忧道：“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说不出话来吗？”
妖娆绮丽的暗红色花纹攀爬上他的锁骨，在衣襟下若隐若现，这次换他主动地紧握住楚芜的手，果然肌肤贴近的那一刻疼痛便得到了缓解，他翻身想起，却还是伏倒在桌上，单薄的胸膛起伏不止，看起来万分煎熬。
“师尊……”除了被握住的那只手，楚芜连碰都不敢碰他了，似乎风吹过都会令他徒增痛苦。
待疼痛稍有减轻，云栖岚缓过来，他再次抬头时，两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了。
“师尊……”楚芜彻底愣住，心跳急遽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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