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岚说服不了自己这次是意外,尤其是当楚芜望着他、眼神真挚地问“师尊您会对我负责吗?”的时候,他连自刎的心都有了。
楚芜见他闪躲的神色,弯下腰钻到他怀里,抓紧时机道:“我这么乖,让干什么干什么,您不能辜负我。”
云栖岚坐在桌沿,楚芜搂着他,还把头贴到他胸前,他被拱得痒痒的,身上那些暗红图纹恢复原样缩退回手背和前臂,他身体疲乏,意识昏倦,心灰意冷地回抱住对方的肩道:“嗯。”
……还能怎么样?
他望着窗上织网的蜘蛛和蛛网后淅淅沥沥的雨,懊悔地想,虽本意不愿误人子弟,他也一再警醒自己绝不能犯不教而诛之错,然而上行下效,先罔顾伦常的是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也怪不得徒弟学坏。
以雌豸夺取功体的办法着实险诈恶劣,不知那人是否是有意为之。
“师尊,您在想什么?”楚芜指尖绕着他一绺头发问。
如果太冷淡,一定会伤了徒弟的心吧,云栖岚想到,于是他柔声说:“对不起,都是师尊不好。”
“师尊后悔了?”楚芜直起身,俯视他问,接着视线移向他的身后,讶异道,“诶……她醒了。”
“你叫什么名字?”楚芜问那少女。
她一见生人,面露惧色,不等楚芜走近自己退进墙角,蜷着身子蹲下,惊惶地抱住双肩,“不、不知道……铮铮不知道……”
“你叫铮铮?”楚芜半信半疑,又问,“你为什么咬我师尊?”
铮铮畏头畏尾地伸脖子偷看云栖岚,又缩回来,嘴唇一动一动地嗫嚅着,“他……他会打我……”
楚芜说:“看来你不仅疯,还傻。”
铮铮急切焦灼地咬着手指,袖子里的细白手腕又添了几处新伤,楚楚可怜地求他:“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谁打你了?”
“人……好多、好多人……”
“真可怜。”
铮铮一对眸子在眼眶里不住地乱瞟,目光游移不定,这就此刻,她看到楚芜腰间的青玉,猛地冲过去抱住他的手臂——
“小心。”
她的动作迅猛地不似常人,楚芜只感到右臂一沉,就被她张嘴咬了一口。
“喂!”他疼得拧起眉,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将她劈晕,顺势接住倒进怀里的少女,扶她倚躺在墙角。
长得娇弱秀气,结果下嘴够狠的。
“疯女人。”楚芜看了眼手上出血的伤口,一转身,却见云栖岚正低头轻笑,立刻毛躁起来,“师尊,您笑什么?”
云栖岚淡去笑容,“没什么,只是你咬了我那么多口……”
楚芜一听就不开心了,不管不顾地走过去把人按倒在桌上,开始解对方不久前才系好的腰带,执拗道:“那我们来数一数如何?您身上有多少我的牙印……”
云栖岚拍拍他的脸蛋,“乖,起开,别闹了。”
楚芜闷哼,悻悻地放开手。
云栖岚整理好衣带,观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雨势,说:“雨小了,你扔在那边的师兄怕是也快醒了,我们不能久留。”
楚芜问:“那我们去湖底要带上这个疯丫头吗?”
云栖岚忖量道:“我看她比你年长些,叫姐姐吧。”
“她看着也就十六七岁,我才不叫。”
“她实际年龄应该不止,你叫一声姐姐怎么了?”
楚芜不屑于理睬他,自作主张地给铮铮施了定身术,把她扛起来放进里屋,两手空空地出来,傲慢道:“我说了算,不带她。”
按楚芜的想法和观念来说,有了夫妻之实那就是夫妻,而且他是夫,云栖岚是妻,师尊就该听他的。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终身大事就在这样一个磅礴雨天的湖边小木屋里实现了。
算起来他还应该感谢那个替换他师尊的幕后主使,否则这件事他得磨上好几年云栖岚兴许才会答应。
这样一想,他好卑鄙啊。
楚芜想起一月前李归然骗他去韶舞峰看美女,说男人都是下流胚子,其实很有道理,他一点不觉得自己趁人之危,是师尊求他的,嗯没错,师尊叫那些淫词浪语比较下流。
但他还是不能深刻理解这种事的乐趣,可以做,但做完并没有什么升华,对他来说甚至不如杀死一只兔子快乐些。
他会兴奋,但兴奋的是把对方的欢愉和痛苦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而非情。欲本身。
为了检验自己是否与他人不同,楚芜决定动手杀一只兔子试试。
见他向屋外走,而外面雨还没停,云栖岚道:“你去哪里?”
“我先前丢了东西,去找找。”楚芜说完,跑进雨里。
雨水被气障阻隔,淋不到他的身上,他抱着兔子走进树林,选了一块空地。
……
闻到新鲜血腥味的那一刻,楚芜感到他体内的血液沸腾了,不同于动情的兴奋,比那要强烈百倍,雪白柔软的皮毛沾染血污,兔子强劲结实的后腿抽动着,随着刀尖的深入痉挛颤抖。
痛苦就像花香窜进他的鼻尖直入心肺,如柔暖的纤纤玉手抚慰他身体里躁急的血脉,他的眼睛有点变红,这才是最好的解药,他想。
不是活色生香的肉。体,而是鲜活灵动的痛楚和挣扎。
楚芜守着那只兔子的尸体变凉,刨了个坑把它埋进去。
他许久没有杀过什么了,就一只兔子,并不够。
但他不会纵容自己的本性犯下杀戮之罪,不是出于良知,只是怕他师尊生气。
……
他回到小木屋,云栖岚把铮铮的定身术解开了,在对疯癫少女嘘寒问暖。
“还记不记得家在哪里?”
铮铮抱住膝盖,躲在墙角,摇头,“没有家……”
“师父呢?有没有师父?”
“不知道……铮铮不知道……”
“问她也是白问,她是傻的。”楚芜摘了些之前吃的红色小果子,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着。
“找到了吗?”云栖岚问,“你丢的东西。”
“嗯,找到了。”楚芜吃着果子,想到什么,退到云栖岚身旁;他不顾有第三人在场,含了一颗红玛瑙似的小果子在嘴里,作势要喂他师尊,然而没衔稳,掉到了地上。
小红果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墙角的姑娘转嗔为喜,拍手嬉笑道:“嘻嘻,你才是傻子!”
楚芜踩烂那颗无辜的果子,脸色比那果浆还红,丢脸气的。
云栖岚狠咬住舌头没笑出来,摸他的头道:“乖,你学不会的,不要学了。”
楚芜朝那笑得打滚的少女凶道:“笑什么?再笑杀了你!”
铮铮揪住云栖岚的衣服,躲起来,探出一张光艳脸蛋对他做鬼脸,“笨蛋!”
不久,屋外头的雨再次声势浩大起来,没有停歇的趋势。
天快要黑了,下湖底一探的时机不能再拖延,铮铮是个不受控制的,楚芜和云栖岚实在不敢放她随意在这旧寨走动,最终仍是让她躺在床板上睡去,等结束再回来接她。
……
黑云翻涌,暴雨如注,远处的山峦融进浩渺的雾色,湖面被搅得浑浊,雨水溅起一盘白珠。
云栖岚打着伞站在树下,望着湖面心事重重。
楚芜只身宛如一尊雕塑伫立于岸边,狂风裹挟骤雨席卷大地,他却滴雨不沾身,衣袂轻盈飘逸如蝶翅,鼓动翻飞。
他颔首阖目,双手举剑至胸前,破风的薄刃银白似月,散发着涟漪般的光浪——像四面延展的剑气张开一道屏障隔绝了风雨,他睁开双眼的一霎,身姿如鹤腾空跃起!在半空中扭身轻旋并挽剑负手,冲破云雾直上青霄!
阴风怒号,束起的长发在脸颊旁乱舞,他的脚下是混淆荡漾的湖水和远瞰的村寨山林,人影同蝼蚁无异,朦胧虚渺间只有一点润红胭脂色夺目地映进眼底。
楚芜凌空立于湖面上方,挥剑一斩,那剑光便如一道惊雷,穿云破石地朝湖泊袭去——疾风利刃割开湖面!湖心被从中剖解,浊浪排空形成两面巨高的水墙!波涛湍急却越不过两面屏障,一条裂缝延伸上岸,成为直达湖底的沙石之路……
深邃的幽暗阴晦之中,一阶阶石梯从地底升起,通往看不见的湖底深处。
楚芜足尖点地,轻捷落下,提剑走到云栖岚的伞下。
“破风认你了?”
“算是吧。”他一点头,手中剑就奚落他似的震颤不停,楚芜斜睖了它一眼,它才消停了。
世间万物皆有名,琴也好,剑也好,凡是器物便有器灵,灵愈凶,器愈利,只有驯服了器灵才能驾驭法器;人有所擅,器灵也会择良木而栖,唯有它们认可的人才有资格知晓它们的真名,叫对了名字,它们才会对主人唯命是从。
湖水夹缝里升起的石阶干冷硬实,两面高耸遮天的水墙弥漫着阴潮的水腥味,一层波动的水屏后隐约有水草飘摇,湖鱼游动。
他们迈上台阶下到水中,前路长梯黑黢黢一片,深远得望不见尽头,他们每走一步,身后的湖水便紧随其后淹没了他们踏过的路。
无法后退,只得往前。
纸伞缩成巴掌大小的玲珑状被云栖岚收入袖中,他们步行多时终于达到湖心地带,走得越远,四周就越黑沉,他正要问楚芜怕不怕冷,转脸见对方抱着剑窃窃私语。
云栖岚问:“你在跟它说什么?”
楚芜哼哼道:“我问它姓孟还是姓楚。”
“你好像……很厌恶紫霄?”
楚芜收起剑回答:“不,我是厌恶整个孟家。”
“缘由呢?”
“理由嘛……”楚芜寻思道,“孟弈总认为自己是三界主宰,可他不知什么叫今非昔比。”
云栖岚严谨地告诉他:“小草,那你就叫不知天高地厚了。”
“哦。”楚芜置之不理,把这句话当作耳旁风。
云栖岚眸光流转回忆起旧事,叙述道:“当年在灵墟冢一战,他打败星乾时年尚未满二十,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他就不会有你,整个人间也未必是今下的局面。”
楚芜堵住耳朵,三两步跃下好几级石阶,高声道:“好啦!我知道他是旷世奇才了。”
何止奇才?一千年来也只有这一个孟弈。云栖岚想,那人拥有的天赋连自己也只能高山仰止,光是去丈量那种与生俱来的差距就足以感到绝望。
可如今不知该叹天妒英才亦或是造化弄人,自那一战后孟弈的伤势长久不愈,灵力日渐衰微,怕是再难回巅峰了。
“师尊你快来——我们快到了!”前方的楚芜嚷嚷道。
随着他们跨过最后一级台阶,数十丈高的水墙转瞬倾颓垮塌,湖面的裂缝在风急浪高中闭合,惊涛骇浪再次掩盖了湖底世界。
最后一线光亮消逝了,他们置身于封闭冰冷的湖底,与世隔绝。
“「吟符天咒其二十四·明凤」”
咒语落,从漆黑幽谧的湖底深处,飘来了一盏引路的灯笼。
细看之下那其实是一只发光的鸟,盈捷自如,羽冠凤尾,双翼铺开轻展,尾巴上的长羽便在深水中流出一道细砂银河,如梦似幻。
它光芒并不刺眼,却宽旷地照亮了他们眼前的景象。
他们处在一口巨大的洞穴中,洞口趴了一只定水石龟,使湖水被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门”阻隔洞外,洞内干燥得如同陆地。
如其说这是处洞穴,更像一条粗制滥造的门廊。
散发光亮的鸟儿始终飞在他们前面,充当照明引路灯,洞穴内石壁凿刻光滑,石面上绘有五彩斑斓的壁画。
楚芜走近一看,那画的是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匍匐在地跪拜一口鼎。
紧接着的下一幅是这些人抓住一个流泪女人,将一把锥子刺进她心口,再把她举起来投入鼎中。
再下一幅是鼎中伸出一只长满裂缝的手,然后人群中推出一个男人,人们剜出他的心脏丢入鼎里,鼎中伸出来的手变成了两只。
楚芜手背起了一层小疙瘩,停下脚步道:“师尊,这是……”
云栖岚目光专注地阅览过一幅幅壁画,说道:“这是原巫教的祭典,第一个被刺死投入神鼎的女子会成为亡侍,每生食一颗人心,它便能多长出一个部位,当它长成完整的人形,就会从鼎里爬出来。”
说到这里,他指着倒数第二幅壁画:那画面上鼎中爬出的人浑身都是碎瓷裂缝,和楚芜在吴府见到的那个怪物十分相似。
画上它冲进人群,开始撕咬人的脖子。
云栖岚继续道:“爬出神鼎,它便会开始吸食生人的魂灵,每吸食一条,它身上的裂缝便会少一条,直到它身上的裂缝完全消失,它就能返生成为真正的亡侍。”
楚芜道:“原来那个怪物真的是吴员外的女儿,他是不是误以为这炼制亡侍的法子……就是原巫教秘传的起死回生之术,并想借此复活吴小姐?”
那槐枝里鬼煞曾提到的起死回生之术,乃是以命换命,圣女以血为咒,向主神献祭自己才得以复活亲骨肉。
“是吗?”云栖岚提出另一种看法,“我倒觉得,他是为了炼制亡侍,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去的。”
“可我在吴小姐闺房内并未见到这只鼎……”楚芜说完,即刻反应过来,“以身为鼎,以心为火,以慧为水!鼎就是那个疯丫头?”
云栖岚赞许道:“很聪明,壁画上这只神鼎在四百年前原巫教覆灭时就被砸得粉碎,如今他们再想施行这等妖法,必然只能以人身为鼎。”
“师尊,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人鼎?和天资便是善修补益功法之体有何不同?”
“人鼎与炉鼎,乃是两种完全不同之道,人鼎只是容器,不可供人采补。”云栖岚提醒他,“你可别想动什么歪脑筋。”
楚芜脸红彤彤的,窘迫道:“您想到哪儿去了?我问问而已。”
云栖岚清白道:“脸红什么?师尊跟你开玩笑罢了。”
楚芜:“!”
云栖岚绕过徒弟来到洞穴另一侧,那鸟也跟随他,在半空中扑扇光翼。
这一面的壁画绘制时间更为早,色彩已脱落了些,第一幅所描绘的是一座秀丽湖泊,从远方的山景来看,正是留仙湖。
第二幅是一群人在湖边向着湖面跪拜,为首的一双男女各执一块月牙型骨头,把它们虔诚地捧在手心里,朝着日出之地伏身稽首。
第三幅是湖面波涛湍急,一个轮廓崎岖的巨大黑影从湖底升起,仿佛一座巍峨的大山,钝圆似脑袋的首部嵌着一只幽绿的独眼,在它的阴影下,湖岸上的人群渺小如沙粒。
楚芜跟来问道:“这就是原巫教的邪神?”
“嗯,在原巫教的术语中,邪神被称为「夜限」。”云栖岚退回第二幅壁画前,手指点了点为首的一男一女各自捧着的两块月牙骨,“这就是原巫教的圣物,由教内长老和圣女各掌管一块,我本以为是两件……原来这骨头是一对。”
楚芜了然道:“这骨头是否就是余生提到过的,最后一位圣女拜托他连同孩子一起交给自己夫君的东西?”
“是了,古籍中有记,当年勦灭邪教时曾获一块奇骨,乃教中圣物,形似半月,又如兽牙,异能未知;长老手中的这块被俘获后封存于青冥派奥境峰,另一块便是与圣女一同失踪了。”
“又是奥境峰?”楚芜确信道,“那此事定然与贺音书脱不了干系了。”
云栖岚道:“那也未必,奥境峰的那块……早在十九年前被盗了。”
“被盗?”楚芜一脸震惊,“何人所为?”
你真正的师兄,薛饮。
云栖岚一想到这个名字,心口一阵绞痛,刻意回避,答非所问道:“我们再往前走看看吧。”
楚芜觉察到师尊眼中的闪避和哀惋,心中浮现了一个名字,他问道:“薛饮,对吗?”
云栖岚脚步一顿,怔愣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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