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派,天阙峰。
辜焱难得亲手用火折子点燃一排蜡烛,一盏盏烛光亮起,倒映在他清冽的茶褐色眼眸里好似一汪繁星,将他眼尾的一弯红色晕得浓艳。
不远处,长廊里数尊雕像矗立于两旁,磕磕绊绊的孩童身影在地上拉得斜长,一道尖亮稚嫩的哭声撞破寂静。
“大宝……呜哇啊哇哇……大宝……不见了呜呜呜……”
小宝看见辜焱,迈开步子洒着眼泪跑过来,抱住他的腿嚎哭道:“呜哇……大宝不见了呜呜……我、我找不到他……呜啊……”
“别哭了。”辜焱吹灭火折子,淡漠地问,“大宝去哪儿了?”
“不知、不知道呜啊呜呜呜……”
天阙峰鲜少有人造访,大宝不认陌生人,能带走孩子的除了贺音书也没旁人了。
辜焱把手放在小宝的头顶,道:“行了,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去把大宝带回来。”
小宝止住抽泣声,泪眼汪汪地说:“嗯嗯……你、们早、早点回来呜……”
辜焱算不上善人,他只是常有一些无心善举,比如给□□赎身钱,收养无依无靠的孤儿,做到什么程度看他心情,不做也不会过意不去;他云游时遇见小宝,这小孩也是这样抱着他大腿不让他走,他就连人一起带回来了。
贺音书平日里对孩子的态度冷淡,眼不见心不烦,现下带走了也不知会一声,自作主张,当真可厌。
辜焱袖子一拂,行步捷便,匆匆离开问天阁,直奔奥境峰去了。
……
烟海楼的守卫森严程度比严棘峰地牢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储放书卷、陈列典籍的楼中楼,没有贺音书的手谕,连掌门也进不去。
李归然冥思苦想一整夜,终于想出万全之策——随机应变吧,反正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不擅长计策规划,横竖都给那个变态贺音书污蔑过一次了,只要死不了,养几天又能活蹦乱跳。
这么一想,他趁叶思容不在的间隙钻了个空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烟海楼门前。
守卫不在——运气贼好!
那两扇门上的雕花雅致,无人看守,翕着一条缝勾引他进去。
“楚芜这个兔崽子!龟孙子!小王八蛋!再见到他,我就让他给我——”他正叼着根草,骂骂咧咧地甩着手往前走,突然间,肩膀就被人摁住了。
“李归然,这一大清早的你不修习早课,来这里做什么?”
李归然一扭头,一张脸放大在眼前,对方是贺音书座下的得意弟子,叫什么什么来着……他一下子没想起来,嘴里叼的草根落到地上,干脆骄横道:“散步,不行啊?”
“散步?这里是烟海楼,是你闲逛的地方么?”
奥境峰的人,有些好说话,有些却可恶至极,比如眼前这个。
李归然耸动肩膀挣开对方的桎梏,不屑道:“怎么逛不得?难不成是你家开的?那门上写着「伐罪峰弟子与狗不得入内」没有?没有吧!小爷我想进就进!”
“好。”那名弟子垂下双臂懒得与他争论,“知道你们伐罪峰的人霸道,我是拦不住你,但若贺峰主问起,我也会直言不讳地禀明是你要硬闯。”
还他妈威胁我?李归然丢了对方一个大白眼,走了两步觉得不对,掉头回来,表情凶恶地诘问那人:“我脸上写着什么?”
不等人回答,他指着自己的脸道:“写着「不怕死」啊!你个白痴——”
“李归然!我这就是去禀告贺峰主——到时看谢峰主还怎么包庇你!”
李归然已经推开门,一条腿跨进去一半,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随便你~”
门一阖上,他就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摸去通往楼中楼的长梯。
外面没有守卫,不代表里面也没有,烟海楼的外楼是供听经闻法、观景对弈的茶室;楼中楼则是贯通六层的藏书阁,总共六个入口,全被佩戴紫绶的弟子牢牢把手,且楼中机关密布,稍不注意便会落入罗网囚笼。
看来硬闯是没什么希望了,得周旋一番。
李归然假模假样地路过,还嬉笑着和守卫弟子打了个招呼,当然并不会有人搭理他。这地方除了守卫就是来给盆景浇水、给景瓶换花的女弟子,其中韶舞峰的师妹居多,皆是仙姿玉色,十分养眼。
李归然游手好闲地瞎逛了一大圈,决定做点什么。
四下无人,他走到一盆待修剪枝叶的小叶紫檀旁,从怀里掏出一窝乳白色的蛇卵——这是他在前几日在溪水边草丛里找到的,本想等着孵出来了拿小蛇泡酒喝,现在不得不提前拿出来用了。
他将那窝蛋藏进花盆里,施法在蛋上覆了一层暖融融的光,不出半柱香的时辰这窝蛇就该破壳而出。
李归然大方自信地从来时的那扇门出去,对门口才来当值的守卫挥挥手:“辛苦了啊诸位,我明日再来!”
一离开守卫的视线范围,他偷偷摸摸地从另一条路倒回去,躲到墙外屋檐下,一墙之隔后便是放蛇卵那棵盆景,他一边偷笑一边等着里面的动静。
蛇蛋比他预想的孵化得更快,才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楼里传出女子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门口守卫警觉有异冲进去,见女弟子们退散瑟缩一边,厉声询问:“发生了何事?”
“刚才我正要浇花,就被树枝上的蛇咬了一口……”
“蛇!好多蛇!啊——你的脚下!”
……
李归然悄然返回楼中,藏在无人发掘的角落里窃笑不已,想那窝蛇卵总共有十二枚,全部找到还不得忙死你们!
……
“有毒无毒?先去清理伤口吧。”
“啊啊——那里、那里也有!”
“啧,怎么会有母蛇在此产卵?喂——”有人朝楼中楼长梯入口的守卫喊道,“你们也下来帮忙,一起把这些蛇捉住。”
机会来了!他瞄准众人对付地上四处游走的幼蛇的时机,快如一道闪电蹿上长梯消失在拐角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楼中楼的内部建造颇具匠心,结构精巧,古典雅致的楼阁如迷宫一般弯弯绕,典籍书卷分类陈列在书架上,若非对地形环境和藏书类别相当熟悉之人,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李归然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书架里彻底傻了眼,像这样的楼阁还有整整六层!这不得找到明年去了?楚芜这个狗东西,净给他找麻烦!
还好这里面没人,如果没人进来找他的话,或许真的可以和守卫捉迷藏躲到明年。
他在这一层粗略地找了找,硬是没摸索出贺音书是按照何种规律整理这些书籍的,无年份、派别、撰书人等标识,这一格还是北陆各族族谱拓本,旁边就是朔元始老碑铭手抄卷,着实令人头大。
在翻阅了一百多本后,他气得把书一扔,猛拍一掌书架骂道:“这他娘的就是乱放的!”
这一层的所有藏书,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全是书。无论是何内容,皆用纸张撰写,而当年贺音书从蜀疆带回来的是几箱缯绢,想来不会放在这里。
“白浪费时间了!”李归然怒气冲冲地想,早知道他就直接去上面了。
尽管烟海楼常来,但踏入楼中楼却是第一次,没有人告诉过他,真正通往上层的方法是各层楼某一书架后的机关。他做梦也想不到看似连接楼层之间的长梯只是摆设和陷阱,如此设计一是为防盗,二是为捉拿盗贼。
狭窄的长梯被一席珠帘掩住,李归然撩开帘子,左脚抬高到一半,右脚倏地踏空——他背上一凉,心底嚎叫道:“糟了!”
身体失重下坠,轰然堕入黑暗中!
李归然触地爆发出“嘭”地巨响,身下一阵剧痛,还未来得及感受又被疾速的摩擦变得麻木,他掉进了一条很长很黑的暗道,暗道倾斜向下,他就像抹了油一般在隧道里顺滑地翻滚被送往底下监牢——
“啊啊啊——”
“咚隆!”
一个人从隧道中滑出来砸落在地,灰尘飞扬。
李归然咳嗽着,艰辛地用胳膊撑起上半身,他清醒地敏捷侧身滚到一旁,与此同时一顶牢笼从顶上落下!严密无缝地罩住他原本落地的地方!
“卧槽……好险……”他瘫在地上,心脏砰砰直跳,太阴险了,贺音书真是太阴险了!
李归然这一路磕磕碰碰,身上摔出不少青疙瘩,他歇息了好半晌,等淤青都痛过了,扶墙爬起来。
这里是间石室,四面都是墙,墙上点着几盏昏暗的烛灯,除了他掉下来的那条隧道外,还有两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走廊。
好在除了那顶笼子再无别的栅栏,他能够自由活动;前面不晓得还有多少机关,他却不能坐以待毙,毕竟等别人来发现他的话,私闯烟海楼的盗窃罪名就落实了,这可是要被剔仙骨的重罪!
不作死就不会死,他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罪受?
两条走廊代表有两条路,走哪边呢?
算了,随便选吧,李归然自暴自弃地想。
他从墙上取下一只烛灯,翼翼小心地往前走;这里这么黑,一定是建在地下,为了以防迷路和原地打转,他每路过一间石室,都会在墙上相同的位置刻下一道划痕,穿过第十五间石室后,他回到了原点。
他看了看那顶空笼子,摸着墙上那道刻痕,怅然若失地自语:“还真是迷宫啊……”
再走一遍吧,不可能没有出口,一定是途中忽略了什么。
……
走到第十五圈时,李归然感到绝望。
黑暗里孤身一人走迷宫,怎么走都是相同的路,无穷无尽,仿佛要把他困死在这里。
不至于……不至于……
李归然尽力安慰自己,凭他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找到出口。
他在绝望和孤独交织中走了二十九圈,第二十九次走到第十间石室时,他之前留下的刻痕位置变了,这令他欣喜若狂!
很快他发现,与其说是石室位置变了,不如说是走廊方位变了;原来这些密室的入口和出口竟是会移动的,李归然重获希望,只要不是原地打转就好,他心中燃起动力,果决地继续往前。
……
他看到前面的密室里透出明亮的火光,不是他手中或墙上这些暗淡的白烛,而是真正耀眼绚丽的火焰。
压低的对话声隐隐约约地从密室里传出,有人!
李归然心跳加速,下肢放慢了脚步,他把蜡烛搁回墙上,悄无声响地移动至走廊尽头,掩藏在墙后探出脑袋——
——贺音书和辜焱!
他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
明火炫亮,人影绰绰,辜焱的三盏阳火开成一朵红莲盛放在逼仄的石室天顶,贺音书肤如墙白,刻薄冷峭的面容饶是烈火也无法撼动半分。
“……大会上的那个焚琴呢?”辜焱问。
贺音书道: “早走了,孟家那位请他去下棋,他既不在,我又何必等到后天?”
“孟家那位的伤势一直未愈,恐怕……”
贺音书接过辜焱没说完的半句话,轻蔑道:“时日不多了。”
……
李归然瞠目口呆地缩回头,辜焱也跟假冒焚琴一事有关?孟家那位是说紫霄真君?这事可真不简单了……
他消化了一下这个惊人的事实,像壁虎一样趴在墙上,露出四分之一张脸继续窥视。
辜焱与贺音书之间隔着一方石台,上头好像还躺着两个人,一个瘦弱纤细,看衣裳样式是女子,而另一个身量异常短小,约莫是个……孩子!?
辜焱抱着双臂,似乎倦乏了,垂眸道:“他是你的孩子。”
“那又怎样?”贺音书两手中展开一幅缯绢,道,“他若不是我的孩子,连出生的机会也不会有。”
“就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辜焱甚为不解。
那一刻,贺音书看他的眼神毒得像刀子,可一放下缯绢,眼角瞥到石台上女子,又化作剪不断的柔情,声调也软下来,“只要她能活过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大宝早已没有了呼吸,辜焱的手抚过孩子的冰冷的脸蛋,平淡道:“这个孩子命不好,你是他的生父,却不曾养育过他,甚至连名字也没有为他起过,到头来还为一己私欲夺走他的性命。”
贺音书眼尾上挑,凉薄道:“要怪,就怪他投错了胎吧。”
……
李归然的背被冷汗浸透,他听得想吐,胃里剧烈抽搐着,他的眼前恍惚飘过大宝圆圆亮亮的眼睛,和扯着他的衣角叫他师叔的乖巧样子,那是活生生的、能蹦能跳的孩子——他几欲作呕,痛苦地捂住嘴不发出一丁点声音,顺着墙面慢慢滑坐下去。
石室里,贺音书阖上眼,十指结印,平放在石台的缯绢漂浮至半空中,只见上面的字符扭曲着脱离绢帛化为流光溢彩的实体,金光一闪,字符如同被巨石激起的浪花飞溅到四面石墙上,光芒瞬熄,整间石室内的墙面都被血红的符文占满!
石台上的女子骤然睁开双眼!
她苍白荏弱的脸颊被渡上一层雪映桃花的容光,只是那沉沉的黑眸本该灿亮如星,此刻却雾茫茫一片,空茫无神。
浮在空中的缯绢落地,贺音书上前握住她的一只手,眼泪潸然,难以置信地叫出爱妻的名字:“……纨袖。”
那女子置若罔闻,双眸并无焦距,对于一切触碰、声音皆无丝毫反应,如同一只失魂木偶。
贺音书犹如见到圣光普照的教徒,一秉虔诚,几乎是跪在那女子脚下。
辜焱面对此情此景,心中波澜平静,观察那女子后道:“她这就算复活了?”
“画龙尚需点睛之笔,要真正地复活,还需要最后一件东西……”贺音书眼中含泪,阴寒道,“他要事成之后才会给我。”
“真够狡猾的。”辜焱看向别处,“我还是不理解,你不惜背叛师门、残害亲骨肉,就为了一个女人……即便复活了她又怎样?她只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凡人,百年之后还是会死。”
贺音书满脸泪痕,依旧讪笑:“说起背叛师门和助纣为虐,你不也一样吗?我为了一个女人,你又是为了什么?”
辜焱道:“我是好奇。”
贺音书问:“好奇什么?”
辜焱抬起手臂,头顶烈火化作的红莲收成一朵簪花大小飘落于他的指尖,他盯着盘旋指尖的火莲花,说道:“好奇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究竟是怎样的。”
……
李归然强忍腿部酸麻和胃部不适站起来,拔腿就跑——
他必须跑,一定要逃出去,一定找到楚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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