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离这里很远了,若不是匆忙之下过于急促沓杂,天蚕蛾不会那么快追踪到对方的方位。
辜焱瞟着那条黑漆漆的走廊道:“看来,你的迷宫里误入了一只老鼠。”
贺音书脸上的泪痕已干,他的目光全被石台上的女子吸走,头也不抬道:“老鼠而已,你的天蚕蛾不是去追了么?”
“是啊,他怎么可能逃得掉呢。”辜焱心中有数地笑着说,“可我还是想去看看,老鼠是如何垂死挣扎的。”
贺音书冷讽一笑:“恶趣味。”
……
李归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可是往哪里逃?那些错乱的长廊和相似的石室让他逐渐丧失方向感,连东西南北都辨不清,像只无头苍蝇般和紧追不舍的飞蛾玩捉迷藏。
那些东西既是飞蛾,也是星火,被叮上一口就会引燃全身!
李归然一边跑一面抽剑砍落嗡嗡振翅的飞虫,骂道:“烦死了!快滚开——”
它们像伤口一样越砍越多,每一个碎块都会分裂成新的天蚕蛾,李归然和其中一只对视上,它乌溜溜的黑眼珠和茸毛围脖看着还有几分可爱——可爱个屁!他一晃神的时间,已被成百上千的飞蛾筑成的火墙绊住。
“你让谁滚开?”
辜焱的声音近在耳畔,李归然后脖颈冒出一层白毛汗,腿都凉了半截,全身关节都应激反应似的僵硬了。
他一个不稳地撞到墙面上,立马被一只手卡住喉咙死死钉住!
辜焱好整以暇地露出微笑,问:“我这连剑都还没拔,你就怕成这样了?”
刚才那群攻击力极强的天蚕蛾们温顺地退到主人身后,自以为是环绕丽花的殷勤蝴蝶。
李归然的脸涨得铁青,他狂蹬腿,两手并用试图掰开辜焱的手,可那只清瘦修长的手纹丝不动有如磐石,连青筋也未暴起一根,仿佛只是随手拈起一片羽毛。
“你那个师弟,叫楚芜是吧。”辜焱低头想了想,不自觉加深笑意道,“他可真会骗人,竟然骗我只用一颗灯芯便宜了他。”
李归然看着辜焱的手松懈了,而自己依然被看不见的枷锁箍在墙上,他拼命地挣扎,双手抠抓光秃秃的脖子,皆是徒劳,脖子被勒得越来越近……
短短一刻好像有一夜那么长,他想自己大概看不见黎明了。
就在李归然因窒息快要失去意识前,他脖子上的禁锢解除了——辜焱欣赏够了猎物死亡前最后的挣扎,大发慈悲地给他留了一口气。
他脱力摔到地上,手脚软得像不是自己的,李归然捂着脖子猛咳,长廊里一时间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和喘息。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辜焱收敛了嘴角的笑容,意有所指地望着长廊另一头,“我跟贺峰主不一样,他们的计划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你们到底有什么计划?李归然刚想说话,一开口喉头涌出一股带铁锈的腥甜,只得吐出血沫,剧烈咳嗽,“咳……咳咳……”
辜焱无所谓他的回答,接着道:“我会放了你,还会带你出去,但是你要替我找到楚芜,然后——”
李归然用受伤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但音量低到只能以口型识辨他所言:“你……做……梦。”
“我还没说完,你听着。”辜焱为了让他听得仔细和明白,特意蹲下来直视着他愤怒充血的眼睛,“去告诉楚芜,上一次确实不算数,我得跟他「重来」一次,希望下次见面时,他不要再装模作样了。”
原来你才是真的神经病。李归然这么想着,嘴上没有说出来,他一发声喉咙就跟着渗血,连嘴唇也一并染红,“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辜焱笑他天真道:“这我怎么能告诉你?”
一只天蚕蛾飞到李归然的额头上方,它银青色的翅膀表面抖落了几缕幽荧的光粒,洒到李归然的眼周,他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眼仁一翻晕了过去。
密室长廊里寂然无声,辜焱回忆起那日在问天阁里,楚芜的一言一行,还有江枫城游船上那女子的证词,忿懑难抑。
他厌恶被欺骗的感觉,厌恶投机取巧之人,厌恶风流浪荡……不过他更多是好奇,好奇怎样的人才能从恶风涧活着出来,而这样的人死前又会如何反抗挣扎……他光是一想想,便亢奋不已。
……
贺音书见他独自一人回来,面色不善地问:“人呢?”
辜焱直白道:“杀了。”
“杀了?”贺音书眯眼审视他,“尸体呢?”
“尸体?”辜焱认为这是一个可笑的问题,所以他笑了,然后将一块刻着名字的青玉红绶丢出来。
“都化成灰了,只有这个。”
……
留仙湖的雨停了,到处湿漉漉的,清亮的水坑倒映着树影。
云栖岚捡到的那根珊瑚发簪并无异常,可太过正常本身就是一种异常;他解不开这千头万绪,直到楚芜从他手里夺走发簪他才回神。
楚芜轻佻地把玩着簪子,道:“您都看了一路了,不就是根普通的簪子吗?”
云栖岚问:“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亮眼的东西,若一开始就存在,必然早被我们发现了。”
“可是湖底就我们两个活人啊,肯定是谁之前掉在那里了,这珊瑚质地温润轻巧,雕工精细,绝非凡品,我觉得说不定是那个姓危的丢的……他家某位女眷的?”楚芜畅想。
云栖岚不这么认为,却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只从楚芜手里把簪子拿回来,“别弄坏了。”
说完他更觉奇怪,为何他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根簪子很重要,必须谨慎保管好呢?
楚芜一无所知,他对这东西没兴趣,如果是他先看见,他肯定不会捡,不懂他师尊何时稀罕起这些俗物了。
“师尊,传言说最后一位渡魂师去了西昆,我们也只能去大海捞针了,可那个疯丫头怎么办……不会真的要带上她吧?”楚芜这会儿没有再怄气说什么绝不要见摇光的话。
“不然呢,你要把她丢下?”云栖岚点醒他道,“她可是你救下的。”
“我又不知道她是个傻子……”楚芜小声地说。
“难道她是傻子你就不救了?”
“救了也没用嘛,她一问三不知……”
“楚芜。”
“嗯?”
云栖岚语重心长道:“人,不是只分有用和无用的,我送你去孟家,并非为了让你学艺或修行,而是希望你能知晓,这世上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又来了又来了……楚芜听不得他师尊说教,半死不活地应道:“哦。”
他们回到岸上小木屋,铮铮还在熟睡中,一想接下来要是风餐露宿和不分昼夜的赶路,云栖岚没有叫醒她,看她的样子也是受了不少苦,让她多休息吧。
楚芜去给他打晕的那位师兄补了一击,保证人能一觉睡到后天。
这下不急着上路了。
楚芜回到木屋,云栖岚正站在兔子窝棚边,数兔子。
“为什么少了一只?”他师尊问他。
“额,跑了吧?”楚芜也去看了眼剩下的兔子,心里凉飕飕的,埋怨师尊一个不拘小节的仙君怎么还惦记兔子数量。
“是不是你……”云栖岚话没说完,被徒弟抱住。
少年的下巴抵着他的肩膀,脸埋进他颈窝,委屈地问:“师尊不相信我吗?”
这感觉无异于小狗刨着你的腿呜咽,云栖岚想自己这样毫无证据地质问的确伤人;但他不是刻意找麻烦,而是担心楚芜会变本加厉,现在杀牲畜和妖,以后呢?
“我们去湖底前,你说去找东西,是去找什么了?”
楚芜松开他,神神秘秘地把手放到背后,说:“您猜猜呢?”
云栖岚道:“猜不到。”
“一点都不好玩……”楚芜分外嫌弃他无趣,然后从背后拿出一只花环来,“送你啦。”
花环编得潦草粗陋,好些花朵蔫的蔫,掉的掉,云栖岚接住了,说:“下着大雨,你就为了去找花编这个?”
这花环是他特意准备好应付盘问的,显然他师尊还是没相信。楚芜一把抢回来道:“不要就算了。”
“没有不要。”云栖岚不想辜负徒弟的心意,伸出手讨要,“谢谢小草。”
楚芜改变主意,吝啬地挑了一朵完好娇嫩的小白花掐断根茎,放到云栖岚手里,“只给你一朵了,剩下的我送给疯丫头去。”
云栖岚展颜一笑,笑他的脾气,没多说话,将掌心里的小白花收好,“还是谢谢。”
对方是笑了,楚芜却心情欠佳,脸一垮,手中花环往地上一掷,仿佛那是什么垃圾,空手进了屋。
云栖岚的浅淡笑意凝在嘴角,末了,弯腰捡起地上的花环,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
日上三竿,风露消殒。
李归然再次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他躺在一片田埂上,身下的土地肥沃绵散,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油亮茵绿的小麦。
农田里牲畜和稻谷的气味随一阵徐徐的微风飘来,远处隐隐可见几间茅屋采椽的农舍。
李归然站在田野里,遥望着远方的梯田和山坡,完全一头雾水。
“亲娘啊,我这是被弄到什么地方来了?”
他摸索自己身上,除了佩绶的重要物件都在,没缺胳膊少腿,就是衣裳脏了点,脸上沾了些灰,没毛病。
从他闯入烟海楼掉进陷阱,撞破贺音书和辜焱的诡计,再到逃跑和昏厥……简直像一场梦一样。
李归然左胳膊有点痒,他隔着衣服抠了两下,满心想着青冥派是暂且回不去了,先去找楚芜吧……
楚芜和他师尊去蜀疆看什么湖了,可气!
李归然捶胸顿足,也不知这里离蜀疆有多远,恐怕去了也赶不上吧。
……
黄沙漫天,骆驼的铃铛声飘渺悠长地回响在广袤无垠的大漠中。
穿过这片荒漠,就是西昆之境了,枯瘪将死的树下搭着一间简陋的凉棚,投来一片阴凉。
楚芜立在烈日当空的沙地里,从白色斗篷的帽檐下露出一双眼睛,被沙子迷得睁不开,宛如愁眉不展,他问:“师尊,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她真的会来吗?”
他们花了几日达到西昆边境,在此等候弥纶台的摇光仙子敞门待客。
“会来的。”云栖岚刚走出半步,被铮铮钳制了一条胳膊,她的力气很大,他一时挣不开也不好硬拧,与她僵持不下。
“你给我放开。”楚芜盯着她冷冷地命令道,并做了个拔剑的动作。
铮铮吓得一瑟缩,抱得更紧了,巴掌大的小脸贴着云栖岚的手臂,战战兢兢像受惊的小鹿,她似乎知道怎样更容易激怒楚芜,又能免于被他欺负——就是抱住云栖岚别撒手。
“好了,放手。”云栖岚蹙额对她说道,可一想对方只是个痴傻疯癫的小姑娘,又好言哄劝,“铮铮,放开好吗?”
铮铮的不甘愿地松开手,戒备地打量他们,手指交叉绞在一起,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楚芜把斗篷脱下来丢给她,宽大的白布直接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他怏怏不乐道:“又疯又傻的累赘,早知道就先把你卖了再上路……”
他还没抱怨完,被云栖岚惩戒似地拍了一下后脑勺,“不许乱说。”
楚芜把脸转到一边,不满道:“本来就是累赘。”
铮铮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从语气也能感受到绝不是好话,一切风吹草动及不温和在她眼里都是威胁与敌意,于是她隔着一层密不透风的布迅捷地扑上去,碰到人之后不分部位地张嘴大咬一口!
楚芜肩膀一痛,反手一捞,后背空空已没人了,他顺着沙子上的脚印望去,一个瘦小娇弱的身影顶着那件斗篷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老远。
“我生气了。”楚芜眼中狠光毕露,把剑一丢,一往无前地追上去——
云栖岚望着沙漠中你追我赶的两个人影,觉得荒唐且无奈,这个孩子,跟傻子生气做什么?
天空下起了花瓣雨,浅蓝的碎瓣带着异香密密匝匝地由天幕降下,像一场花瓣暴风雪。
楚芜拧着铮铮的细胳膊把她压制在沙地里,抓了一把带沙的花瓣强塞进她嘴里,逼迫道:“你还敢不敢?”
铮铮呜哇哇哇地吐掉花瓣一边摇头躲开他的手,双腿乱踢,坚决不低头道:“……咬死、咬死你!”
楚芜又抓了一把花瓣和沙子往她脸上抹,心中升起一股疑惑,这是在沙漠里,哪来这么多花?
——师尊!
他放开铮铮起身回望,树下已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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