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芜惊慌之时，清甜的花香在黄沙里刮起一阵龙卷风，黄沙铺盖的花瓣脱离了砂石飞舞飘扬，狂乱地把他们裹进风里！
他来不及思考，绚烂的颜色使他眼花缭乱，他反射性地用手臂掩住被飓风摧残的双目——
耳朵里短暂的嗡嗡鸣响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黑暗里一切归于沉寂。
……
花瓣打着卷随风消逝，他的衣角轻缓垂坠为原有的弧度。
楚芜拿开手臂，目之所及处是缭绕氤氲的白雾，宫殿顶端绘着漆画的穹顶冉冉显现……
上祈仙子的弥纶台建在荒漠与西昆之间的滟峰之巅，与供奉昭明寺的潋峰遥遥相望。
铮铮趴跪他脚边，指着梁柱上雕刻的百鸟朝凤图惊呼出声：“小鸟……”
楚芜再迟钝，也猜到了主位座上女子的身份。
她就是画中仙的美丽模样，华贵雍容，黑发由一支银钗挽起，彩衣下肤光盈盈如玉，如果世上真有仙子，便该是她这副尊容。
可是她看楚芜的眼神远没有仙子的温婉良善，她的目光尖锐像是能刺穿人的魂灵，直穿过他的皮肉，看见他血脉里流淌的恶孽。
她说：“一模一样……”
楚芜听懂了，他知道摇光指的并非他的相貌，是深植他骨血里的、他最不想承认的东西。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楚芜不喜欢被她看着，他坚守的秘密被她一点点揭开，暴露于晴天烈日和她的谛视下。他急忙去寻找让他安心的身影，云栖岚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师尊，她谁啊？为什么这么看我？”他明知故问道。
云栖岚转头对上位的女子道：“摇光……”
她从座上起身，不再看楚芜，回应云栖岚道：“你跟我来吧。”
“师尊……”楚芜唤了一声。
云栖岚给他一个放心的浅笑，“在这里等着我，别乱跑。”
楚芜好像被抛弃的家犬，恋恋不舍地问：“你们去做什么？”
云栖岚道：“很快就回来。”
眼看着对方的背影没在白雾弥漫的帘幕后，楚芜心烦意乱地挽剑去杵身旁的□□柱，坏心地用剑鞘顶端把梁柱表面百鸟的羽纹磨平。
——坏女人带走我师尊，看我弄坏你家房子。
对了，那个疯丫头呢？
楚芜东张西望着，绕柱子找人，边找边喊道：“——铮铮？”
铮铮不见了。
他为了找人，悠哉地背着手在弥纶台乱逛，耐着性子，颇有诚意道：“铮铮，你出来嘛，我不欺负你了，真的。”
才怪。
……
摇光提笔在卷轴上书写下一行小字，道：“你问这些问题，我只能为你解答其中一个。”
她搁笔，细致地将卷轴裹起，又缠上一根金色丝线递给他，并说：“我不是全知全能，我甚至无权过问你的决定，我只能祈祷事情不会更糟。”
“多谢。”云栖岚接过收入袖中，“我也不愿把你牵扯进来，至少对于楚芜，我有把握。”
她摇头道：“你还是不懂，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包括你脚下的每一粒沙……”
云栖岚感到她的眸光落在自己的左手背上，便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豸，这面积代表它已经过了第一次情潮，如若放任不管，下一次会愈发严重。”摇光抚摸着附于他肌肤的妖娆暗紫色图纹，惋惜地说，“你也不希望被这些东西爬满全身吧？”
云栖岚道：“你有办法？”
她迟疑道：“…… 不算办法的办法，姑且可以一试。”
“怎么做？”
“你先告诉我，第一次时是如何捱过来的？”
云栖岚霎时失语，无法作答。
摇光不追问了，不带感情道：“这就要你的好徒弟帮忙了。”
……
楚芜脖子多了几道被指甲挠的抓痕，一碰就火辣辣的疼，跟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他干脆把罪魁祸首五花大绑吊起来。
铮铮嘴里被塞了一团布，姣好的面容作出一副恨不得咬死他的怒目圆睁状，活像只发狂炸毛的猫。
“你瞪什么？”楚芜拿剑拍打着她的腰，恐吓似的再她眼前晃着反光的剑刃，“我好心好意地找你，怕你丢了，你竟然挠我？”
“呜呜呜嗷呜——”铮铮堵了嘴仍要咬他。
“这么喜欢咬人？你是狗吗？”楚芜的剑刮过她细嫩的皮肤，恶劣道，“不然把你手脚都砍掉，让你当真正的狗。”
他嘴上这么说罢了，真让他动手，他还不知道从哪儿砍起，铮铮皮肤滑得像脂玉，他还怕溜刀呢。
摇光撩起纱帘看着外殿的场景，对云栖岚道：“恃强凌弱，是魔族的本性。”
云栖岚为徒弟辩解道：“那个姑娘患了失心症，会胡乱伤人。”
他了解楚芜，有时嘴上爱使坏，下手有分寸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摇光道：“动不动威胁人断手断脚……你还真当他只是心性顽劣？”
“是我教得不好。”云栖岚惭愧道，他走了出去，叫住那个少年，“楚芜，你做什么？”
楚芜一剑割断绳子收剑入鞘，两手接住掉下来的人，从容自若地回头道：“我们在玩捉迷藏，谁输了就要被吊起来。”
铮铮在他怀里不情愿地扭动四肢，嗓子里发出呜呜抽噎声向云栖岚申诉。
云栖岚走近他们，问：“真的吗？”
楚芜为了印证自己所言属实，把铮铮放下来，扣住她被捆在背后的双手，按着她的头说道：“真的。”
云栖岚又问一遍：“真的？”
楚芜：“真的！”
“那你还听师尊的话吗？”
“听啊。”
云栖岚叹气，轻言细语道：“把铮铮放了，跟她道歉。”
楚芜不当回事，搓揉着铮铮头顶软顺的发丝，“她是傻子，听不懂，我就吓吓她而已啊。”
云栖岚道：“你不傻，该听懂我说的话了？把她放了，跟她道歉。”
“好吧。”楚芜解开了绑着铮铮手腕的绳子，在她耳边道歉，“对不起，我不追你了，你也不要再挠我或咬我了。”
他说着刻意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抓伤给他师尊看，“很痛的。”
云栖岚不管他的小动作，说：“摇光告诉了我危家最后一人的下落，她还有话要同你讲。”
铮铮先一步机灵地躲到云栖岚身后，生怕再被楚芜抓住一顿收拾，紧张兮兮地监视对手的一举一动，见他要走，还死性不改向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楚芜确认道：“摇……仙子有话跟我讲？”
“嗯，去吧。”
楚芜对摇光的给他占卜星命一事耿耿于怀，但见了面，美貌仙子并未跟他说什么，而是一手掂着薄瓷碗，要来取他的血。
楚芜警觉地往后退，“上祈仙子，你要干嘛？”
摇光摸着发钗上随步摇曳的垂珠，回答：“要一点你的血而已，为你师尊治病。”
“我师尊没病。”楚芜说。
见搪塞不过，摇光坦诚道：“要杀死寄生于他手背的雌豸，必须要你的血，在我面前你不必掩饰——你体内的魔血早就苏醒了，我感觉得到。”
这女人的眼睛果然够厉害。
楚芜沉默地用剑在掌心划开一道，五指收紧挤压伤口伸到瓷碗上方，让血滴进碗里。他的血比常人浓稠，它们深红鲜活，他时常在夜里听到它们喋喋不休的私语和利齿嚼食声。
它们不想离开他的体外，并不惜利用疼痛使他回想起：它们陪他渡过的那无数个孤影孑然的夜晚和穷途末路的绝境。
飒飒如风声般的窃窃私语萦绕他的耳畔，它们说着只有他才听得懂的密语。
“我们也是你的一部分……我们才是属于你的…… ”
“闭嘴！”他无声地喝斥它们。
……
楚芜收回手，拿起白绢止血，看着那半碗血：“这些够了吧。”
瓷碗里，他的血不安分地翻涌，四平八稳也能荡起涟漪，他了解这些东西的本性，暴食，一旦饥饿便会狂躁，而它们明显很饿了。
摇光取一方绢帛盖住碗面，稳稳地放进盘中，然后握住他的手，为他愈合了那条伤口，叮咛他：“千万不要听它们说话，一句都别听，更不要让它们掌控你。”
楚芜问：“如果我能驾驭它们呢？”
摇光轻轻一笑，警告道：“让你产生这种错觉，也是它们掌控你的一种的方式。”
楚芜道： “就是你让我师尊杀了我？”
摇光端起盘子，单手撩开纱帘，背对着他道：“那是我给他的建议，现如今我仍然这么建议。”
“你是错的。”楚芜说，“我不会为我身上流的血辩解，可是你错了，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我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你真的知道吗？”摇光反问，她发髻里银钗的垂珠和纱帘珠线绞缠，璆然作响。
“你们都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楚芜站起来，朝她的背影步步近靠，“其实我知道的不少。”
摇光扭过头看他，她纤瘦高挑，但看他仍必须仰起头，“换做是我，不会让你活到现在的。”
“仙子。”楚芜抬手放到她的脖颈后方，悬着没有落下，“你信不信，我也能让你活不到明天？”
摇光一对潋滟美目亮得将要喷出火来，气势上不输他半分，“你试试？”
楚芜手指一动，那双眼睛也随之杀气盛起——
然而他嘴角一弯，左颊梨涡浅浅，松弛道：“仙子你的发钗和帘子流苏缠到一起了。”
说着，他手指拨挑几下，解开了那绞缠的珠玉和流苏，退回到原处，摊手表示自己不会造成威胁。
“开个玩笑嘛。”
……
楚芜对自己的血还有益处这点存疑，所以摇光要求云栖岚喝下那碗血还必须一滴不剩时，他先伸手挡下了。
“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摇光只对云栖岚一人解释：“我说过，这是不算办法的办法，魔血贪婪暴食，饮下后会吞噬你体内的雌豸，好在你现下修为所剩无几，功法尽失，不会有更大的损失了。”
楚芜插嘴道：“不止，师尊你真的喝了的话，全身经脉都会被它们毁掉，绝对痛不欲生。”
摇光又道：“所以你要暂时留在弥纶台，我会为你修补破损的经脉。”
楚芜忿忿道：“你这仙子怎如此恶毒？”
摇光斜眼看他，疑问：“你不希望你师尊恢复么？”
楚芜：“我当然希望，但不是用你这种饮鸩止渴的法子！”
云栖岚制止道：“好了，你别生气，摇光是好心，再者师尊没那么娇气，不怕痛。”
楚芜感到荒唐道：“您为何这么相信她？”
“我知道你所担心的是事后该如何将魔血引出来。”摇光朝他招招手，“你低头，我告诉你。”
楚芜将信将疑地低下头，摇光微微踮脚在他耳旁悄声说了句什么。
听完，楚芜当机立断地坐到云栖岚身旁，捧着碗举到师尊嘴边，敦促道：“师尊，快喝吧。”
云栖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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