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留我不留

    精良的队伍在怪物面前单薄像一张纸,不堪一击都倒下了,唯齐元咬紧牙撑住。

    “呵。”

    齐元嘴边留着鲜红的血,拿剑的手都不住发抖。

    ——因为震的。

    这是什么怪物!刀刺进身体就像是扎铁板一样,表面留下的伤口复原很快,而且那怪物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一直发起进攻,他们全力以赴都无法招架。

    喘息不过一秒,怪物砸过来的拳头迅速招来,再次狼狈躲过的齐元狠狠咬住牙站起来,负荷的身躯像灌铅般沉重,他握住剑的手都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

    齐元自嘲:“拿剑的手都颤抖,还配拿什么剑。”

    宫殿华灯还剔透华美,雕梁画栋呈现一派祥和富丽之景,好似天宫琼楼。

    这是人间帝王的居所。

    只是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打趴下。

    与人搏斗的怪物无论何种境地,首要都不允许有人靠近皇帝。

    先前他们计划围攻住怪物,一人突袭皇帝,在多人的围攻下,怪物虽然强大但行动被刀剑封阻。

    突袭之人快速地剑即将要刺向皇帝,只是一瞬——

    怪物紧缩住瞳孔奔向帝王。

    数把武器攻击在他身上,血雾飘洒。他仍旧疯狂奔向帝王。

    那是不计代价的保护。

    怪物徒手把突袭之人撕碎,又嘶吼着冲向他们,队伍中许多人倒下了,那些世家公子是从一开始就没加入战斗,只是在殿旁瑟缩。

    齐元从拿剑那刻起,他就知道迟早一天会死在战斗中,他是个剑客,自从师傅死后就浪迹天涯,参与此事只是为报司徒家的救济之情罢了。

    真是,滴水之恩用命来报呢。

    松懈一刻他就感到强劲的风席卷而来,是那怪物挥来的拳,如此直面死亡,齐元也只是牵动嘴角笑一笑。

    突然——

    “阿音!”

    斥停住。

    拳头在离他脸只有一尺。

    这声音……齐元怔怔向深处看去。

    他分不清萦绕在鼻尖的气息是那甜腻的熏香还是苦涩烟草味,但目之所及身着绛色衣袍的帝王单手撑着头斜躺在塌上。

    烟雾弥漫。

    ——对他笑着。

    那是很低哑的笑声,却令齐元心脏前所未有剧烈跳动,那笑好比良药,明明浑身是伤疼痛难忍,只是看着,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世间只剩下正在笑着的少年郎。

    他屏息凝视。

    俞渺:“齐元,寡人问你。”

    烟杆锅子燃烧产生的烟雾变换了形状,乌黑墨发在华灯下闪闪发亮,殿梁绘出的彩霞万里称的他像神般的波澜不惊。

    “什么让世家有冒着大不讳来造反的勇气。”

    造反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那世家哪来的天时地利人和呢?冒着大不讳不忠不义造反,他们不需要由头吗?

    帝王鹰犬已经深入朝堂每户,仍对次一筹莫展。正是因为查不出来俞渺才放虎入牢自己搞明白。

    俞渺“你应该是知道的吧?那很少人知道的秘密。”

    齐元嘴角翘起,“陛下真的想知道?”

    废话,不想知道问你干嘛。

    俞渺:“是啊,我想知道。如果你说了,我会放你一条生路的。”

    齐元垂头敛目:“陛下知道空相法师吗?”

    俞渺:“不知道。快别问我什么了,你直接说完。”

    齐元一哽,认命说下去:“空相法师说您会引发战乱,那将是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

    本来他以为少年心里会难受芥蒂,就听感慨万千的一句:“封建迷信要不得。”

    齐元:……

    俞渺问:“他很有名吗?”

    齐元回答:“法师功法深厚,乃神人也。”

    俞渺可不想背上这种无中生有“昏君”锅,想他八年来勤勤恳恳上早朝,无数次挣扎要昏君做派“从此君王不早朝”都被生生控制住。

    他都做到早起了,付出这么多,凭什么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俞渺问:“那这空相法师在哪呢?”

    齐元想了想,“啊……他好像就在这一次的队伍里。”

    “在谢裴将军身边。”

    “……”

    听见熟悉名字,殿旁呆若木鸡某人猛地一激灵之后就见两道视线停驻在自己身上。

    谢启:亲爹要不要这么坑儿子!

    俞渺移回视线,沉吟思索。

    谢裴这老东西身子骨硬朗军中威望颇高,虽说没有兵权,但在自己府里驯养一批精干的奴隶。

    搞不懂搞不懂这个国家为什么奴隶基数那么多啊!(头秃)

    就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人崛起吗?搞得世家拥有的奴隶数量惊人啊。

    俞渺叹口气,“所以,什么都要做。”

    推举科举制,建立都尉府,这一切不仅仅为了像游戏局一般的玩。历史的果实带给俞渺高远的目光,所以他即便把一切当做游戏,也定下了他所认为最正确的目标。

    即使那目标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是难以置信崩阻世道的。

    很多人不懂。

    齐元疑惑道:“陛下,您知道您做出的变动会令天下大乱吗?世家造反带来的影响真的是你想看到的吗?”

    俞渺:“我发现你很喜欢问问题。”

    齐元:“抱歉。”

    俞渺:“算了,至于你说的,我当然知道。”

    忽然——殿外传来哄响,伴随铁甲移动撞击声十分沉重敦厚。

    俞渺很沉稳,不慌不忙从塌上下来。

    绛色龙裳衣摆垂地,像绽开的花。

    “援军来了!”

    “我们有救了!哈哈哈……”

    殿旁的世家子露出喜极而涕的希翼神情。

    齐元转身看见熟悉的旗帜,又回头看向俞渺。俞渺对他说:

    “学问真的是世家的特权吗?老百姓只能愚昧地农耕,然后被地主豪强剥削吗?真的世家出生的人就比平民高出一等吗?”

    “生而为人,谁都不能选择出生,那凭什么他们就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谁都想做人上人。”

    “我只是想给老百姓一线生机而已。”

    此番话真的让齐元醍醐灌顶,脑子像钟一样被敲击震响!

    说这一句话的是才年仅十八的少年帝王啊!

    难以言喻无法言说,但他确实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思想洗涤灵魂。

    他嘴巴张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身后出现黑压压的铁甲部队。

    其余世家子也灰溜溜跑去寻求庇护,只留下谢启。

    谢启刚刚听完俞渺那番话就恍惚失神。

    大周,只有权贵世家子弟能进学府,先帝意图推行科举制度那等于广开学府,寒门也有学习机会。但他们都认为学习是权贵的特权,乾德帝侵犯了他们的权利。

    朝臣总说农耕为立国之本,不应该让老百姓学习。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其实他们怕平民学习入朝为官分割他们的权利,害怕没地方剥削。

    学习真的是世家权贵的特权吗?他忍不住将视线投注在皇帝身上。

    俞渺“啧”声拿烟咂一口,“……谢家小子,你怎么不走啊,我专门都没让阿音动你们,别傻愣着。”

    谢启:“陛下……你劫持我吧。”

    俞渺的死鱼眼带上嫌弃:“你脑子有病?”

    谢启神态平和,双眼是及其认真的澄澈。

    他说:“劫持让您的奴隶带您冲出重围吧,我爹他舍不得我。”

    军队里传来一声粗犷吼声——

    “三郎,快回来!”

    俞渺指着军队中央马匹上吼出声的高大中年男人对谢启道:“你爹叫你回去呢。”

    谢启刚刚鼓足勇气说了话现在整个架势就泄了,像气球被扎破一样。

    “不……”

    谢启瞄一眼俞渺的眼睛,发现里面并没有害怕,也没有其他情绪,只是一片黝黑汪洋。

    ——然而他有些沦陷。

    他傻傻说出一句让他想要打死自己的话:

    “你就不害怕吗?”

    俞渺死鱼眼,“你在说什么唉,我可是皇帝,拿的被征讨剧本。怎么说也算是究极boss,我不仅表面稳如老狗,心里也不慌。”

    真是服了把俞哥当娇花的人。

    俞渺招招手,裴无音就站在他身后。

    无数刀剑长矛对准他,只是谢裴顾及谢启没发号施令。

    “既然你小子这么想当人质,成全你。阿音锁他身。”

    这下谢启像猫一样被从夹窝提起来。

    谢启:有有点羞耻。

    谢裴眼见爱子被挟持,那是个心急如焚。

    他对俞渺喊道:“陛下若自此写下禅让令,新帝定会妥善安排您封王拜侯!莫伤我儿啊陛下。”

    谢启有些想掉泪,他忍住了,小声说:“陛下趁现在快走吧。”

    俞渺没理他,对着军队方向唇角漾出笑。

    “寡人寻思着,当了皇帝谁还稀罕个王啊。”

    他吸一口烟,有眯眼吐出,那笑糜艳宛如绽放的花朵,舒展于雾中。

    众人猛吸一口气——

    “不伤你儿子性命可以。”他说,“我们交换,把那什么空——噢,用那空空大师来换。”

    谢启提醒:“陛下,那是空相法师。”

    俞渺死鱼眼“哦”了一句。

    纪律良好的队伍鸦雀无声,过了良久细碎作响。队伍中间隔开,留出一条道,一位青年和尚慢慢走向前。

    殿外霞光明媚,殿内华灯高耀。青年和尚面容姣好一副平和之相,手中珠串被白玉指节盘玩,垂眸而至。真似踏入凡尘的佛子。

    裴无音俯下身子喉咙发出震慑低吼,俞渺倒是面无表情对着这和尚思索。

    空相低头单手竖起示礼,温润沉着的像壁画中的佛。他说:“贫僧空相,有礼了。”

    俞渺撇嘴讥笑:“面见帝王不三叩九拜,你还有礼了。”

    有人说过,俞渺嗤笑或是嘲讽时,嘴脸并非可恶。

    那弧度洋溢邪肆淡,像美艳散发芬芳却有毒的花儿,依旧招引狂蜂浪蝶。

    人们几乎不敢直视这种美丽。

    空相默了默,珠串拢至手腕,他跪在玉石地板上。

    “法师!”

    “空相法师!”

    行军打仗哪有跪敌军主将道理?还别说此行为造反,跪的人是神通广大的空相法师!

    空相双手作揖,低垂到地上。洁白无瑕的僧服衣摆也散开在地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真跪?

    俞渺没让他起来,接着说:“你说我会让生灵涂炭,有何依据?”

    空相低伏身子,背脊依旧赏心悦目,像傲梅一般。

    他说:“陛下归处不在此方。”

    俞渺心中早有猜测,现今不慌不忙。

    “即便如此就会让生灵涂炭吗,真是笑话。”

    “不。”

    空相昂起头。

    “我看见了。”

    众生皆苦,然你与众生不同。

    “你给予众生苦难。”

    说这句话时,空相低眉顺目,悲悯天人之相。像极了正跪在佛祖面前念诵经文。周身散发祥和气息。

    俞渺:“阿音,把他扣下。”

    裴无音立马就松开谢启,像野兽狂袭向空相。

    诶!!不是交换人质吗?

    谢启紧张兮兮对俞渺说:“陛下,我知道你的奴隶很厉害,但人多势众啊!你快逃吧!”

    俞渺斜睨他一眼,“啧。”

    “你这样子我真怕你以后教不好学生。”

    谢启:“啊?”还没来得及弄清那话意思,他就被一把丢出去,堪堪被人接住。

    殿外又传来轰鸣——那是更为敦厚沉重的铁骑声。

    ——“报!”

    “公孙延带领中军外军围剿了各部,现我们被包围了!”

    满殿哗然。

    谢裴不敢置信道:“中军外军!帝王不是与公孙家不和吗?怎么会……”

    公孙家不是为避嫌不掺和进来吗?怎么可能调动中军外军救驾!

    除非皇帝给予的权利。

    八年啊!帝王与外戚从继位起就不和,那么年轻的帝王用这种不和蒙蔽朝堂的双眼。

    他们以为帝王将外戚当做阻碍,没想在此时此刻,公孙家做了帝王的刀俎。

    —

    这场逼宫造反草草收场,抄家的抄家,京城局势大洗牌。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适龄的罪臣子弟被分放各地学府授课,并由帝王鹰犬监视着。再无家族庇护的他们自然翻不起风浪。

    至于救驾有功的外戚公孙家,众人本以为它将再次鼎盛,没想不久公孙家手有权柄的纷纷卸任返回族地,只留下年轻人接触朝廷。

    盛夏宫里池塘开遍迎风招展的荷花,艳阳高照,俞渺百无聊赖躲在凉亭下,坐在他对面的是空相。

    今天天气真好。但很无聊,再美的风景看了几年都会厌。

    穿越这种事真的对俞渺来说枯燥乏味。

    裴无音去拿冰窟镇的西瓜。

    俞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斜睨空相,说:“你来找我,是终于想说了吗?”

    空相沉默摇摇头,低垂眼眸合掌。

    然而俞渺看见他的唇细微抿起。

    如果要形容见到空相这种人的感受,他感觉,这样的人不该存在。

    通身佛性却有玲珑心。

    情不自禁,他细细描摹空相的眉眼,从挺直的鼻再到淡色单薄嘴唇……忽而,他与空相对视。

    那双眼睛仿佛能够看穿一切,令俞渺惊诧的是。

    ——空相眼眶确实湿润了。

    “你在……哭吗?”

    俞渺感到差异,松开了玩头发的手去勾起空相下巴,左右端详之后他定义道。

    “你真的哭了。为什么?”

    空相乖乖由俞渺的手昂头,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直直看着俞渺,眼眶里的湿润并未掉落。

    满池荷花掩映少年模样更加鲜明艳灼,所有光芒为他避让。

    一种心脏负荷压抑之感包裹住空相。

    为帝王卜卦是每一位修行者都会忍不住做的。几年前的一天夜晚,他跪在佛像下入定。

    瞬息万变的景象之中,他一眼就注意到少年。

    他像旁观者一样看着他嬉笑怒骂、歌声缓缓,又看见在少年“消失”之后,天下大乱,战事频发生灵涂炭。

    他想,他要入世救苦救难。所以他站在少年的对立面。

    可私心……他想见少年一面。

    在既定的命运前。

    “俞渺……”

    空相忍不住唤出。

    俞渺歪歪脑袋,不明白空相突然这般为什么。

    荷花清香四溢。

    晴朗无边。

    微风也有些倦怠。

    阳光洒在空相的肩头,对面已空无一人。

    —

    “昔日尊上普贤菩萨摩诃萨在华严大法会之上宣说十大行深誓愿……九者,恒顺众生,今世我不度众生还有来世……”

    “主人,渺渺,不要抛弃我!……”

    “陛下,臣……”

    俞渺恍然从梦中惊醒,眸子回神,他缓缓环视四周。

    白石灰的墙,木衣柜里挂着几件老气不常穿的衣裳。天花板挂着拉绳的灯。

    屋外凛冽寒风吹拂枯枝。

    院里的黑狗还在高吠。

    困意渐涌上,俞渺摒弃一切杂念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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