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重新在小杌子坐下,一手支颐,圆溜溜的杏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小乙,一脸等他说明的表情。
小乙垂下眼,移开了目光。
明亮的光线透过半敞的轩窗,照在他面上,勾勒出他浓黑的长睫,冷白的肌肤,稚嫩的面容上有着不符年龄的清冷:“郡主对自己的事还记得多少?”
年年道:“一点都不记得啦。”
小乙道:“那我便从头说起。”
年年迟疑了下:“你这个样子,行不行啊?”他连自己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作为伤病员,应该要好好休息吧。
小乙仿佛没听到,自顾自地开口道:“郡主乃顺宁郡王和程王妃的嫡长女,陛下亲封的福襄郡主……”
从小乙的叙述中,年年渐渐勾勒出原主一家的概貌。
顺宁郡王乃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祖上原是开国皇帝的女婿,立下赫赫战功,破格被封为世袭罔替的郡王。后来因为公主患病,需要在气候温暖的南方温养,开国皇帝心疼女儿,遂将四季如春的静江府赐给了顺宁郡王作封地。传到现在已是第四代。
这一代顺宁郡王名常庸,刚到而立之年,相貌英伟,风流倜傥,娶妻定国公府嫡女程氏,夫妻相敬。
福襄郡主乃两人的第一个孩子,自幼深受郡王和王妃的宠爱,性情活泼可爱,人人喜欢。她还有一个胞弟名常卓,乳名寿哥儿,身为郡王府唯一的嫡子,小小年纪就被封了世子。
除此之外,顺宁郡王府的后院中姬妾众多,另有侧妃于氏为其育有一女,为二姑娘常孟葭;姨娘姚氏生了一子,名常谙。
一家人原本过得平静,直到一年前,横祸飞来。
静江府地处西南边陲,各族混居,民风开放。顺宁郡王外出打猎时看上了一个百夷美人,他在女色上素来是个荤素不忌的,三两下勾搭上,将人带回了家。
那百夷美人嫁过来才知道,对方早已娶妻生子,她嫁过来顶了天只能做个侧妃。百夷美人在族中身份不低,性子又野,岂愿受这委屈?一怒之下,暗中勾结了族人,趁王妃和福襄去郊外扫墓,将母女两人劫掠。
王妃不甘受辱,当场自尽,才六岁的福襄被劫到百夷人的山寨中,下落不明。
那百夷美人做下这桩事后,自以为无人知晓,得意洋洋要顺宁郡王遣散姬妾,立她为正妃。不料被另一美人拿出证据,揭穿了她的所作所为。
顺宁郡王勃然大怒,当即想要取了百夷美人的性命。百夷美人以福襄的下落要胁,顺利脱身,回了族中。
被救回来的福襄受到巨大惊吓,回来后便大病一场。醒来知道娘亲去世,罪魁祸首逃脱,更是伤心欲绝,悲愤难平。从此,性子变得乖张孤僻,喜怒不定。
顺宁郡王怜她年幼失恃,对她诸般纵容。她脾气却越发乖张,惹得下人战战兢兢,颇多怨言,连她唯一的胞弟——世子常卓也与她渐行渐远,反而和于侧妃和二姑娘孟葭更加亲近。
福襄为此,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却除了乱发脾气,没什么好法子。
年年听到这里,不由嗟叹:小郡主虽然锦衣玉食,身份尊贵,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母亲因为父亲的缘故被人害死,唯一的胞弟和她离心,父亲又一味纵容,没有正确的引导,难怪最后会成为反派。
“那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家出走的?”
小乙迟疑了下才答:“我虽不知具体内情,但郡主离家出走,多半与此事有关。”
年年道:“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小乙抬眼看了她一眼,见她圆溜溜的杏眼中满是好奇,顿了顿才答道:“郡主对世子素来牵挂,世子却与郡主渐行渐远,反而亲近于侧妃一系。为此,郡主没少置气。”
自百夷美人之事后,顺宁郡王对王妃、女儿有愧,承诺了三年不纳新人,消停了一阵。王府的后院没有新的女主人,暂由二姑娘孟葭的生母于侧妃打理。
于侧妃性情温柔,手段圆滑,行事面面俱到,对福襄算得上无微不至,百依百顺。福襄却始终不喜欢这个女人,对她处处挑剔;更不喜欢她的女儿孟葭,明里暗里没少给两人委屈受。于侧妃却始终态度不改,待福襄体贴周到。
顺宁郡王看在眼里,虽对长女有愧,不忍多指责她,却难免觉得爱妾幼女受了委屈,私下多有补偿。这也罢了,福襄的胞弟,小世子常卓反应则更为激烈,为此多次与福襄起了争执,把福襄气得够呛,对那母女二人越发不满。
小乙解释道:“今儿一早,二姑娘因我受责之事,为我向郡主分辩了几句,反被郡主抢白。听说事后,世子去了兰心苑,和郡主争执起来了。”
所以,小郡主冲动之下,卷了珠宝箱中的珠宝首饰,离家出走了?却运气不好,摔了一跤,一命呜呼。
年年理顺了前后关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郡主虽然行事过于狠辣,但也忒惨了。小小年纪就没有了母亲的庇护,胞弟又和她离心,她原本就受了刺激,性情偏激,难怪会一时冲动,离家出走。
她戳了戳小乙:“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
小乙道:“不会。”
年年惊讶地看向他。
小乙道:“若于侧妃真是好的,不会让郡主与世子姐弟离心,也不会坏了郡主的名声。”
年年心头微震:没想到小乙一个小孩子,竟看得这般明白。小郡主受的委屈连她的父王,她的胞弟都不明白,却被这个地位卑贱的小小家仆一眼看穿。
她想了想,问小乙道:“你先前说离家出走并非良策,若想破除困境,不妨在外多藏几日,找个合适的时机闹开,是什么意思?”
小乙道:“这几日王爷不在府中。”
年年秒懂:“你的意思,是让我等他回来,揭穿于氏的真面目?”
小乙看了她一眼:“以郡主的能为,想要扳倒侧妃娘娘只怕不易。”
年年:“……”为什么,她有一种智商受到鄙视的感觉?
小乙道:“侧妃娘娘隐瞒郡主失踪的消息,显然是害怕王爷追究,希望在王爷回府前找回郡主,掩盖真相。郡主顺势消失几日,一则,叫侧妃娘娘无法隐瞒;二则,正好作苦肉计,或能得偿心愿。”
他说得明白,年年懂了:小郡主离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孤单,得不到家人的关心,更是生气于侧妃母女离间了他们姐弟,受了委屈无处诉说。她这一消失,若家人真在意她,必会对她更为着紧。
而且,她在于侧妃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于侧妃瞒不住,少不得一个“照顾不周”之责,就算扳不倒,也能给对方使个绊,以后于侧妃也不好再理直气壮的夸口将她照顾得好了。如此一来,她和于侧妃对上,也不至于被对方占据道德高点。
年年不由对小乙刮目相看:这真是个孩子吗,这点年纪就对府中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看得明明白白,长大了还得了?
她打量了下四周:“就是你这里条件太差,要在这里藏几天,太受罪了。”
小乙:“……”皱眉道,“谁说郡主要藏我这里了?”
年年讲道理地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人生地不熟的,还能藏哪儿?”
小乙早有成算:“我会让远舟悄悄送郡主去竹涛院。那里是府医夏拯夏大夫的居所。夏大夫定能护好郡主。”
年年道:“现在内院掌事的是于侧妃,夏大夫就不会被她拉拢?”
小乙道:“不会。夏大夫对故去的程王妃忠心耿耿,定不会背叛郡主。”
他的语中有一种叫人信服的力量。年年乌溜溜的眸子发亮:“你可真行。唉,要不你以后跟着我吧?我罩着你。”她在顺宁郡王府两眼一抹黑,正需培植自己的人帮手。
小乙没吭声,小脸上神色冷淡。
这破孩子,又和她使性子。诚然,原身把他打成这样,他记恨她,她能理解。可他也犯不着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吧?他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他一个王府奴仆,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她一个郡主,能有什么好处?
年年没和他置气,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语气柔软:“好歹刚刚我还帮了你,你连这个都不肯答应我啊?”
她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想起刚刚被迫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那样的尴尬与窘迫,小乙耳根又烧了起来,强自克制住情绪道:“郡主昨夜救了我,我也帮郡主出了一次主意,以作报答。再多的,恕难从命。”
年年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我只要救你一次,你就会报答我一次?”
小乙正要答话,忽觉哪里不对,狐疑地看向年年。
年年欢快地道:“我明白了,以后我有什么事需要你帮我办,只要想办法让你倒霉,然后再救你,你为了报答我,就必须要帮我做事了对不对?可那也太麻烦了,还不如你一开始就帮我,省得绕一大圈,彼此都麻烦。”
小乙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无耻的逻辑啊!
年年伸手,体贴地为小乙掖了掖身上的薄被,也不管小乙因她这个动作,骤然僵直,挥了挥手道:“我去梳洗啦,回来等你的好消息。”
她拎着水桶径直去了屋后,破败的庭院中,果然有一口青石垒成的小井。年年放下吊桶,打了半桶水,简单梳洗了下,忽听到前面屋子传来重重的“砰”一声。
她回身,透过半掩的窗户望去,恰见小屋破旧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狠狠撞在土坯墙上,弹了几下。门框上震下一层灰土,在阳光中飞扬如升腾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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