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去了走出教室的时机,只得坐了下来。
补习班里女孩子多,教室里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旁边的女生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小说,指着封面凑过来又同她嘀咕:“哎你说,学霸怎么可以长得跟胸无点墨的狂拽小言男主一样的?”
她看了一眼“狂拽”风格的小言封面,又看向台上的人,他站在那里,白衣黑裤,和黑板的边缘形成两条平行线。
不看脸的话,完全不是同桌形容的风格。
他更像一副清淡水墨画里的一个书生侧影。
当然,是那种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书生。
可是他的眼神淡淡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有着同那个年纪的男生相去甚远的沉稳。
彼时的他构建了她对风华正茂的学霸的所有印象,清冷,博学,说话精简,甚少有波澜。
他没有作自我介绍,前排的同学问他的名字,他说“不重要”。
自然有同学问他学习方法。
他说:“因人而异。在学习中自然调整和形成,不用本末倒置。”
被小声起哄,典型的学霸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他又是真诚的,没有因为他们的调侃而失笑。似乎还思索了一瞬该怎么适应他们的问答习惯。
“那学长,应该达到怎样的状态,可以自信地上考场了?”
他的调整体现在说话的字数增加了许多:
“纯记忆的知识,闭上眼知道在书本某一页的哪块区域;可移植的知识,看到题知道考的是什么知识点。了解自己的知识短板,知道在具体的题目上,适时放弃比坚持纠结更重要。”
台下哀鸿遍野:“学长你真的是来开导我们的吗?我更焦虑了。”
台上的人终于笑了:“你们李老师跟我说的内容之一是帮你们对中考增加实感。”
同学们闹回去,“李老师明明说有个学长来聊人生聊理想!”
他看一遍教室里的小孩儿们,思索片刻说:“人生和理想,我没有资历和大家讲这个。你们毕业前,你们的班主任或者某个任课老师,会在某个晨间、午后跟你们说一些课堂之外的、更宏观的东西,到时候大家放下笔,听一听。”
一个比他们大了几岁的、冷静理智的学霸让他们好好听老师的话,居然迎来一片乖巧的点头。
话题又延伸到具体科目的问答,他极有耐心,在黑板上画出来思维导图,修长的手指点过去,作简单的讲解。
他的字隽永洒脱,比本人更讨喜。
同学们纷纷开始收了调侃,埋头记笔记。
最后还是李老师进来提醒他们太晚了,让他们散场。
她的同桌跟后桌使个眼色,后桌合上笔记本,一个箭步跑上台去了。
她收起书包,终于可以走了。可是后桌又一个箭步下来了,和同桌堵在过道口吐槽:“好不容易挤进去了,帅学长不给QQ号。”
等到两个人终于拉着她一块儿议论完,辅导教室外边的长廊上已经没几个人了。
她低头踩在靠墙根的干枯的落叶上,忽然撞上一个人。
“呦,这么着急就投怀送抱了?”来人校服拉链敞开着,校服的一侧掉下来,软塌塌地挂在肩上。
她后退两步,往后看去,却见两个人也是一样的校服穿法,不远不近地抱臂站着,眼神暧昧不清。
昏暗的灯光下,久未露面的李乾亮抓住她的肩膀褪下书包,两手掂了掂,勾唇笑着:“妹妹,背这么重的书包,不怕崴着你的小细胳膊?”
“让开。”她试图把书包拿回来,被他一只手抓着背带动弹不得。
“我说,上回的事,你是不是该给哥哥道个歉?”
她不说话,手上暗暗加了力气。
李乾亮似是极有耐心,慢悠悠开口:“哥哥呢,也不为难你,上回伤到哥哥哪儿了,你给哥哥揉一揉,这茬就翻篇儿了。”
“揉足一刻钟。”
“一刻钟哪儿够呀,咱亮哥怎么着也得半个钟头。”
后面站着的两个人发出夸张的呼吸声,嘿嘿地笑着。
她抓着书包,眼一闭,全身力气往上提。
她不害怕甚至隐隐期待可能到来的结果,疲倦无处安放,那就打碎它。
“在做什么?”不轻不重的脚步踩着落叶而来,不轻不重的声音。
在场的四人都是一怔,书包在争夺间掉落在地上。
李乾亮打量他的身高,道:“没你的事。”
他戴着黑色棒球帽,手上抱着一个文件箱,对三个人的逼近视若无睹,走到争执的两人中间,放下箱子。
他微微侧身挡住李乾亮的视线,问他:“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小孩?”
被称作小孩,李乾亮三人很生气。上来一脚踢翻了他的箱子,几本书散落开来。
他慢条斯理,帽沿在他鼻梁上投下安静的影子,“小孩,你的三点钟方向有摄像头,保安2分50秒内会到这里,我比你高22公分,体育生。”
跟在李乾亮身后的人给他一个眼神,指向地上掉落的书,写的是《体育科技》,封面上画着一个拳击手套。
有一瞬的僵持后,李乾亮又扯了个笑,歪过头看向她:“下回哥哥再找你玩。”
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正要动作,小手臂被人不着痕迹地按了一按。
“下回也不必了。”他俯身看清他校服上的logo,又指指摄像头,仍是平缓地说,“南苑初中的学生,不少小孩想考你们学校考不进,你不需要这个名额,就腾给别人。”
如果忽略环境只听声音,他自然得仿佛一个邻家大哥在谆谆教导。
“X你大爷!”李乾亮出拳往他腹部揍去,愣是被宽大的手掌包住了整个拳头。
他按下他的拳头,放开手,说:“这个小孩的家里和学校会知道你今天的行为。打架、欺侮人,除了凸显你的幼稚,给你带来惩戒,别无是处。”
这个体育生,竟然搬出家长和老师,蠢蠢欲动准备动手的人,有一种被人羞辱的愤怒。
剩下两个人见状来拉架,跟他说算了算了。
事件的走向使她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待李乾亮被人半拉半拖着走远了,她才发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如劫后余生。
眼前的人已经弯腰去捡她的书包,拿起书包后,神色变了变,他说:“小孩,家长来接你下课吗?”
她点点头。他成年了吗,看谁都是小孩。
他说:“哦?我正好去门口,一起走吧。”他像一个大人,轻易看穿他眼中的小孩的谎言。
她不说话,想伸手接书包。
“你的书包里装着砖块,你想做什么?”他没有打算走的意思,平铺直叙地问她。
昏暗的墙角下,戴着棒球帽的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僵持的画面不可谓不诡异。
“小孩,打电话联系你家长。”他的声音终于不是平静无波,沾了些怒气。
两个人的手放在书包的对角线上,她另一只手使劲往下拉自己的帽沿,这时倒真是赌气的倔强的小孩的模样。
他似乎没有处理过这样的情况,或许是反思了自己的语气,松开手说:“书包还给你,你把砖块拿出来,联系你的家长,好吗?在外面遇到任何自己处理不了的问题,都应该告知自己的父母。”
她紧抿着唇,没有办法开口。
“刚才吓到了是不是?你可以哭。”他退一步,耐心地给她空间。
她的书包背了好久,没有人发现,他发现了。他还说,你可以哭。
可她还是只在帽子的遮蔽下揉了揉眼睛。然后她分不清自己是对这个陌生人说,还是对自己说:“我不能哭。”
妈妈告诉她父亲的卑劣和人性的凄凉,妈妈把自己的牺牲和伤心说给她听;爸爸告诉她,要照顾好妈妈。
她不可以哭,她是所有苦闷伤心的起点和终点,她的身上没有安装别的管道可以传输这些情绪。
他再退开一些,蹲下去收拾自己被踢乱的箱子,她听见刷刷的翻页声。
他把箱子收拾好了,起身的时间仍是背着她,他说:“没有谁不能哭,小孩儿的难过,也是难过。”
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有想过会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使自己小小的身体里勉力支撑的一根弦断了。
所有的难过找到了一个豁口,她仍没有出声,泪水却从手缝里漫出来。
像濒临溺水的人,水面被他的一句话拉开了一个口子,水位一点点下降,眼睛很疼,可是终于可以喘气。
手背重重地抹去泪水,手放下来时,手臂却被人环抱住,整个人陷在温软的床里,后背的肌肤上,传来掌心的温暖。
她缓缓睁开眼睛,不完全的黑暗中,男人闭着眼睛,无意识地捞过她,在睡梦中安抚地亲了亲她的右脸颊。
梦境与现实,跨越了十年的时光。钝痛太过真实,延绵到现实的人身上,她的脸湿蒙蒙的,她是从梦里哭醒的。
肌肤相贴的人和那年秋天见到的男孩子的身影重叠起来,她看了他很久。
在闭上眼窝到他怀里前,轻声说:“你叫我小孩儿,其实是不是因为拿不准我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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