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被他拎着后领,丢到车里面。宋承和在她边上揉了揉眉心, 看着仿佛要比上回还要憔悴。
他察觉的十安的目光, 就道:“是不是想宋景和了?”
提起那个名字, 十安心头失落过了, 如今就剩下一点儿不舍。不过宋景和要是在离开之前将她的卖身文书留下了,那就是另一个效果了。
“你一直想脱掉奴籍。我帮你一个忙。”宋承和说。
十安不大相信, 勉强道:“丫鬟在主子眼里跟畜生无异的玩意儿。能帮你什么忙?要是跟三少爷有干系的, 我就没法子帮你。你要打要杀也罢了。”
她挤出来的声音又低又难听,须得认真侧耳倾听。
“你说话这么不委婉, 我有些不高兴。”他笑了笑,手却搭在膝盖上, 靠着车壁吩咐她, “帮我揉一揉这里。”
他闭了闭眼,声音有些许压抑:“头有些疼,都是被你气的。如我这样的人, 心里慈悲的跟菩萨似的,不会杀你。”
十安看他略有痛苦的神情, 试探道:“你正值年轻的时候,怎么眼底青黑,浑身无力, 莫不是纵欲过度伤了身罢?”
她凑过来,很是好奇的样子。身上淡淡药香,人不说话时安静美好,一开口, 那挤出来的声音就让他回了神,像是被火熏哑的一般,光说话就格外的困难。
宋承和睁眼幽幽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从没睡过一个女人,何谈的欲?若是贪图一个女人一时的容貌跟肉.体,能得到的是什么?若是惹得怀孕了,我可就做不了好人了。”
十安心里觉得好笑,他要做好人,可看着就不像是个好人。
宋承和把她仔细看过,恹恹靠坐在那里:“你最近过得不错,像个主子。”
他比划了一下:“你以前……”
十安见他止住了声音,忍着没问为什么。
宋承和看着她的侧脸,莹白的面上有几分血色,娇娇美美,穿着缠枝纹的交领绿罗短衫,十六幅蝶恋花湘裙。这样瞧是小家碧玉,不过穿着一双素面缀了珍珠的翘头履,侧坐着又离他很远,像是怕他吃了自己一样。
“宁寻对你倒好。”他哼了声,叹道,“我原以为你还想着他,但你如今无动于衷,大抵是不喜欢他了。毕竟把你抛弃了,就是狗,也得有点尊严对不对?”
十安不为所动。
宋承和冷了脸:“长脾气了,可见是叫男人惯得。”
她索性就捂着耳朵背对着这人。如今被他挟持,跳下去指不定就断了腿,十安心里急的要死,可无可奈何。
“等回去了,有你受的。”宋承和又感到倦了,缓缓合上眼。
俊朗的面上清减许多,下颌上微微有青茬,只有他闭着眼,十安才敢偷偷扭头看看。
她托着腮,思忖着可要怎么办才好。宁大夫说她这毒须半年才能解,要是这个混账将她关了起来,自己岂不是只能慢慢等死了?
十安撩开帘子看看外面的风景,也不知他从那里走,只觉得西边的雨要打过来了,车夫戴着斗笠,前面是一片旷野,天际一片漆黑,浓云翻滚。
格外压抑。
……
雨水倾盆而下后空气里凉爽异常,车夫停在了驿站。
把宋承和唤醒,他久坐不动,眼里流露出哀痛,遮无可遮,那样子有几分像三少爷,十安一看就心里不是滋味。
许久,他轻声道:“下去罢,躲躲雨。”
油纸伞撑在头上,宋承和眉眼淡淡。坐在驿站的檐下,院里的老树只剩一点绿意,触景生情,他笑的极为难看。
“我怎么觉得,今儿心痛的狠?”宋承和捂着自己的心口,把十安的小手也抓过去,沉声问道,“你摸摸,快要凉透了。”
十安大吃一惊,差点蹦到外面。
手掌贴着柔软的布料,手背上盖着他的大手,怎么也挣不开,等她安静下来,掌心下的心跳似乎越来越慢了。
他歪着头,看着雨水溅到衣摆上,扑面的水汽令人清醒。
“我以前去乡下的时候,其实也遇上过这样的暴雨天气。”
宋承和回忆道:“有一回正想躲到树下,结果就见一个人被雷劈的焦黑。不止我一人看见,旁的人都说那人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来了报应。但是我却知道,那人心地善良。往日便是洗衣服,旁的人没位置了她都会挪一点儿出来。”
十安睁着眼,手上渐渐脱力,听他继续说话。
“可见,你要是做了好事死的不详,旁人还是照旧说你的不是。”
他望着外面渐渐小的雨,疲倦道:“你娘是怎么死的?”
十安一怔,眨了几下眼睛,水珠都飘到发丝上。
说起来也很久了,她记不太清,毕竟年纪小。
“被雷劈死的罢?”宋承和笑了笑,“我也是见过你的。差点就要跟我一块儿躲在树下面。”
“下雨天,你娘从田里收拾回来,遇上暴雨,不凑巧就给雷劈了。你爹把你拖回家,你却不愿意,抱着我的腿。”
十安听他说,似乎完全不记得了,圆溜溜的眼珠子一错不错看着底下的小细流。这些年过来,她几乎不愿刻意去想那些。多灾多难,日子过得如此,百般的回味也没什么滋味,平添伤心情绪。
“知道你不愿意听,但是,我偏要说。”宋承和笑道,“人要正视自己的过去。”
“不要以为你穿了这身衣裳,没有人使唤你,大家惯着你,你就忘了自己曾经是个丫鬟。你至今也是我眼前的奴才。”
“我的忙,你没有理由拒绝的。”宋承和这一句说的极阴毒。
猛地一手刀劈在她脑后,十安来不及反应,倏地眼前一黑,昏倒过去。他摸了摸十安的长发,上边的绢花居然还是南都时兴的款式,追着珍珠串成的流苏,愈发衬的发丝如墨如缎。
……
驿站雨停了以后宋承和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掀起眼帘淡淡看了过去。
老管家在外面抖着伞面上的雨珠,英国公从后面出来,两匹马踏着蹄被牵到后面吃草料,父子相见第一句话迟迟说不出来。
他那双茶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的无措,像是见他今日来此而无所适从。那样子恰到好处装出了一个儿子该有的样子。宋承和抱着十安咳了几声,这才道:“父亲怎么来了?”
“你怎么在这?”
宋承和:“我来这里拜访一个朋友。”
英国公负手走到他边上,上上下下打量后略显心疼,说道:“你怎么这么憔悴,可是水土不服?”
宋承和扯了扯嘴角,道:“我也不知,大抵是吧,近来寝食难安。”
英国公便道:“我来平湖县,是接到了信,景和在平湖县落了难,我来给他收尸。”
他这回没了表情,低垂着眼淡淡道:“三弟大约还活的好好的,尸体我见过,并非是三弟的。”
身体上没有多少的伤痕,怎么可能是宋景和的呢?
英国公摇摇头:“眼见为实才是最重要。他是我儿子,我作为父亲,总要去看看。这些年亏待了他,在生死上,马虎不得。若真的是他……”
“希望不是。”
“你怀里的这姑娘是谁?”英国公看了眼,奈何十安的脸埋在他怀里,是一点也看不见。
“一个丫鬟。”宋承和抱紧了,道,“这外面湿淋淋的,父亲去屋里,时间不早,该吃饭了。你一路奔波来此,歇一歇罢,头发也乱了。”
他单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英国公眼眸晦沉,半晌拍了拍宋承和的肩膀:“你喜欢这丫鬟?”
驿站里的人摆了饭,宋承和给英国公夹菜,不痛不痒道:“这是三弟的,我喜欢,便抢了过来。他若是喜欢,肯定也会来找我的。”
宋承和还笑道:“这是父亲爱吃的茄子,手艺竟不必我的好,回去了,我就露一手好了。夏日漫长,拜访完平湖县的朋友也该回去读书了。”
英国公默不作声,吃完后斟酌道:“你还有旁的女子喜欢吗?这么大了也没有订亲事。你母亲总想等着你考中进士再替你说。但你如今想要这个丫鬟,我才发觉耽误了你。你这么大的时候我都有了你二弟了。家里头你时常欺负他。”
“都是过去的事情。旁的女子,除了怀里这个旁的也没有。怎么办呢?”宋景和笑的眼睛都要眯起来了,替他倒了一杯酒,“要是娶一个丫鬟,父亲会被人嘲笑的罢?”
“你喜欢又有何妨?”
宋承和微微一笑:“父亲真的是心胸宽阔。”
他听着像话里有话。
“少不得要准备几日。”
宋承和沾了沾酒,半晌突兀地问道:“我能活几日?近些时候总是胸口疼,只怕娶不到十安。我长这么大,你的嫡子连个女人都没睡过,就这么死了,下去了会不会被列祖列宗笑话?”
他语气如同开玩笑似得。
“你想说什么?”英国公搁下筷子,抬眼望着对面的孩子,衰老的面孔上眼神从未如此凌厉过。
“我想,父亲是不是特意来为我收尸的。”宋承和无辜一笑,俊朗的容貌下一双眼眸微微明,似在回光返照,少年的朝气会来些许,只是嗓音依旧透着疲倦。
也不跟英国公绕圈子了。
他自小就聪明通透,如今也是。
毕竟心口是真的疼,所有人都说他没病,但宋承和已然猜到了。出行前的那几日,他特意与自己说那番话。
岂不是怀疑他了吗?宋家的家主,什么不知道?这么多年了总能查清楚。更何况,给宋景和收尸,一大家子的人,为什么他偏要来,冷落那家伙多年,如今做什么样子!
英国公看他笑着笑着眼眶就微微发红,不由道:“你哭什么?”
“我想着,日后我们若是不得相见,每年忌日你是否会给我烧一烧纸钱。”
宋承和还抱着十安温暖的身子,继续道:“你告诉我,我好死了心。”
“你母亲最爱替人烧纸,逢年过节也不必担心。”英国公脸色变得极差。手握成了拳,饱经风霜的面孔上挂着一抹难堪。
宋承和笑吟吟看着,把泪擦了擦,点头道:“我明白了。”
带着一丝英气的眉目落在英国公眼中,其实与他也是相像的。
“你明白什么?说什么傻话。”
他也有一丝丝心疼。
宋承和砸了碗,听着清脆的声音,淡淡道:“时间也差不多了,父亲既然都来了,哦觉得三弟也该来了。”
他看着外面:“寄给你的信,仿的是我的笔迹。”
“我巴不得他死在异乡,尸骨无存。怎么会写信给你呢?我的性子你一清二楚,以至于跟祖母说,我这样阴险之人,难承家族重任,想着把他过到母亲名下,也当个嫡子。”宋承和吸了口气,心口疼的愈发厉害了,如同刀割。
他偷听过英国公跟祖母说的话,顿时脑袋格外清醒,日后就变本加厉地欺负宋景和。寻找一丝快慰。
“你都知道,我那批暗卫是您训导出来的。”他秀挺的眉舒展开,嘲笑道,“你骗我,当真以为能骗倒我?”
“难怪你当初蠢而不自知,活该做个王八。”宋承和说罢这些,心里没了多少念头,静静坐在那里等着痛死,于此同时欣赏着他面上的表情。
这么痛痛快快、口无遮拦地说出这样的话,可谓是大逆不道。
但是他能拿自己怎么办呢?
“你如此说,那就活该痛死,我养你这么多年,最后却也顾念父子之情,你说这样的话,你想过父亲有多失望吗?”英国公皱着眉,声音沙哑。
他今儿穿着一身玄色道袍,肃穆压抑。
“你是舍得将你自己为自己准备的棺木拿出来给我葬,还是大发慈悲助我迎娶一个卑贱的婢女为正妻?”宋承和不屑,眼睫微微一颤,道,“我的命,你本无权左右。”
“是不是他呀?”宋承和提的那个他不必说出姓名来,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不过都是说曹操到曹操到。外面响起脚步声,英国公回头,就看到同样穿着玄色衣衫的人走进来。
他清隽雅正的面容上神情和蔼,皂缘上有水珠洇染的印子,掸了掸衣袍,他给两个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宋承和淡淡一笑,指着宋景和:“这是你的种,使得好计策,难怪也不得女人喜欢。知道为什么吗?”
“阴险过了头,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没有女人喜欢。”他靠着椅背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已经痛的蜷起来。怀里的十安似乎动了动,他把人往上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你心心念念想叫我死,如今装什么正经?”宋承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想来温润的形象再也懒得伪装,眼神渐渐溃散,抵挡不住疼和深处涌上来的疲倦。
“我不做嫡子,你这样的小人也迟早坐不住。”
他不屑道:“你懂吗?”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如有疑惑,下章有答案,或者你能看前文自己拼出来。作者暂不剧透。木木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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