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拍了拍他的脊背,他这一时微微弯着腰, 眉眼叫碎发都遮住些许, 阴阴沉沉, 眼神晦暗的厉害。
目送着那一路送葬队伍, 宋三少爷牵着马,把十安推上去:“我们走吧。”
他扯了个笑, 乍一眼与平日里头一般无二, 依旧藏得好好的。可十安跟他有好几年,每日都对着那张脸, 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在他眼中。
“我们去哪儿呀?”
连这国公府的“宋景和”都死了,三少爷游学也没了什么用。
宋三少爷顶着光, 先道:“见机行事, 先去找个客栈。”
他死死压着心里要破土而出的戾气,仍觉得恶心。那些纸钱被他踩在下面,人走着步子愈发沉重。
雪白的衣袂上落了一阴影, 两旁商铺楼宇鳞次栉比,宋三少爷手拉扯着他的缰绳, 喉咙里堵着一口气,几次张了张嘴,最后化为一声声的轻叹, 转瞬也就叫人声盖住,旁的人压根也听不见注意不到。
十安适时不说了,毕竟这事儿不是发生在她身上。她再怎么着也无法做到感同身处这一点。南都刚走了一门白事,宋三少爷赶车路上又遇着一门喜事。靠这边儿, 宋景和道:“这黄道吉日实则也很不吉。”
十安点头,探出身来让他在此稍等一会儿。她寻着了路边的一家当铺,抓着自己头上几个小珠花儿就跳下去。
宋景和眼睁睁看着,半晌眼神更复杂了,摸着马驹的鬃毛,梳理了一会儿就见她兴冲冲跑回来。
十安说:“总算有些银钱,戴在头上总担心人多弄丢了。”
“你拿着,少爷功夫高,旁人有偷不去。况且你算术好得不得了,我这儿怕是留不住。”十安有些惭愧。
宋三少爷跟宁寻比,确确实实家底要单薄太多。国公府的东西其实于他而言没有半点是属于他的。如今连身份也叫他父亲抹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个人有深仇大恨呢。
宋景和也不拒绝,掂量着,而后道:“你还有的还。”
“现在去找个客栈,你自己去买点儿吃的好了。”
宋三少爷淡淡说罢,自嘲般一笑:“我没钱,你要是不想要跟着了,自行离去罢,我放你走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仔细思量着,晚间我再等你回复。如今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顾着自己便是了。”
他留了点钱,从客栈大门出去,十安在楼上的窗户里慢慢的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一个人想了许久,暗暗觉得他大概是去找排遣的地方了。
如今天还热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到了城外,那棺材就埋在了锡山下的一处风水宝地中。英国公亲自让人勘探的地方,自己为坟堆添了一抔黄土,伫立良久问他的心腹:
“这样大抵就能压住了。”
“压住这糟乱的苗头,压住我们宋家的礼法,也压住别人的口舌。”他摸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碑,眼里流露出些许伤感。
“主人既然都做了,自然是对的。”
“三少爷心思太深,谋害手足。自幼长在外面被人教坏是迟早的事情。他还与长公主勾结,挖家里的阴私。若非是大少爷将计就计,这偌大的国公府日后还不是得由着他。”他心腹管家如今年逾五十了,说出来的话有些断续,眼珠子浑浊的看不透,句句都如同英国公自己想的那样。
“自伤八百,有什么可值得说的。都不是好东西。怪我当初没有亲自教导,一个个的都没安好心思。”他说罢,叹了叹道,“我此番实在是无奈之举,景和要是找我,你先备上一千两。宋家容不下他了。”
英国公说这些话时背对着管家,语气平缓无波,但这青天白日的他冒出一头冷汗来,继续道:“他要是不找我,你们也得防备着。”
“知道了。”
他跟着主子好多年,眯着一双细眼瞧见了罕见的心虚。
管家捏着袖囊里的银票,双手捧给他道:“早已备下了,请主人过目。”
英国公摆摆手,松柏下他的衣背都汗湿了,似乎是笃定有人要来找他。管家把茶水都端了过来,大约是过了一个时辰,这一块有响动,灌木丛里传来脚步声。
两个人举目望去,正是宋景和。
他一路过来汗如雨下,擦拭过后不复以往的风流模样,倒显得有些许狼狈,神情复杂,眉眼之间隐约有股冷寒。
英国公将他仔细看了一回,道:“你这一路苦了。”
“你长兄有错,该受些惩罚,但到底父子一场。我把他送到了西北,他有生之年兴许回不来,他对你做的事情,我也是才知道。”
英国公如此说道。
他将宋三少爷头上的树叶摘下,取出银票不容拒绝地塞到他怀里:“父亲自有苦衷,这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宋景和低着眼帘也笑出声,温温润润的眉眼上浮着一层阴鹜,说话便是更不带感情了。他不是来听英国公说苦衷,那到底是什么他比旁人还要清楚。
“父亲你说的是什么话。我都懂,我这般永远敌不上长兄。他比我仁慈比我优秀,他生来就是做家主的。是我不自量力,我心机深沉,害了他让您伤心了。”宋景和说罢,似脱了力,站在那儿慢慢道,“既然我已经死了,这些钱给我可没了用。”
他笑的更开:“是不是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利欲熏心的人,我点钱我收了怕是晚间也睡不安生。”
宋三少爷还了回去,也不闹,他的户籍他的路引早就没了用了,比起钱财,英国公若是真的为他,迫不得已,该给他换个身份才是。
如今给他钱,宋景和只觉得像个屈辱。
他哪里为自己准备过什么?如今装的如此道貌岸然,宋三少爷忍着不去揭穿他。心里头一点小小的希望灭的一干二净,皙白的面上笑的嘲讽。
宋承和不是他的,他却要给他一条生路,说到底生不及养。而自己呢?成了他的一个借口。这宋家的诸多不是,全是宋三少爷这命中不详之人带来的。他若不来,英国公的阴私还能再藏一阵子。
之所以只是赶走他,想必是怕宋三少爷身后的长公主。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宋承和有秋氏护着,有祖母护着,独他要去死。这大抵就是偏心了,宋三少爷踽踽走回去,忍了许久眼睛都酸涩住,捂着上回的伤口低头看了眼,疼的皱起眉头来。
心痛之余皮肉上的痛苦便是火上浇油。暴露在盛夏的日光中,他粗粗喘了几口气,白色的衣衫上开始渗出血迹来。
宋景和走后英国公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松柏之下,一脚踹烂了墓边上的小树。他揉揉额角。早些年暴躁的性子原以为会随着年纪增长慢慢平和下来,但今日叫他一激,英国公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
也不知自己都生养了一群什么玩意儿,个个心思不纯。
送走宋承和,赶走宋景和,兴许也是一种低劣的自欺欺人手段,不过掩耳盗铃而已。他们兄弟不合,宋承和那一身毒,宋景和这满腹的坏水,皆是自己作的。没有杀这个儿子,大概就是最大仁慈。
但如同他的心腹所言:做了的事情,自然都是对的。
年迈的管家站在墓外,两个人一前一后,从他上战场起,就是这般。某种程度上说,心腹管家觉得父子之间的血脉关系,使得他有时候会产生错觉。
宋景和委实与他像,不过像的是年轻的时候。老了没心没肺,有的时候确实可恶,但作为主子,他必须都是对的。
忠仆忠仆,到他这份上也占了一半了。
……
话说十安在客栈里躺了会儿,不久才拿着钱出门去。
客栈边上有一家饼店,她买了几个蒸饼和油饼揣在怀里,路过买梨汁的小摊儿又买了两碗。手上一拿满走路就小心起来。
午间人昏昏欲睡,十安吃了没撑住,一睡就到了傍晚。
穿过窗的晚风带着外面的香气,混杂着吃食味儿跟脂粉味儿,人声渐渐沸腾。一入夜没了日光人都精神许多。
桌子上摆的油饼儿跟空碗,一张小纸条贴在上面。宋三少爷看来是回来了,纸条上写着的是让她自己顾着自己,他有事要忙。
十安沉吟半晌,叹了叹还是出去了。这一路逛下来钱没怎么花,看倒是看了个遍。傀儡戏的、皮影戏的、唱曲儿的、演幻术的。
再晚些时候从瓦肆里出来,夜市上面更为热闹。而她找到宋三少爷的时候实属是个意外。
南都有八十个大大小小的夜市,十安在客栈附近转悠之时宋景和不知是从哪条后巷出来的,正巧与她迎头相撞。
穿着一身纻丝道袍,面容清瘦,只消看一眼十安就觉得异常眼熟。
他手上的不知是什么,从黑黝黝的巷里头出来,初时差点叫她看成鬼,捂着嘴被他拍了拍头。袖袍里散出淡淡的梅香,他眉眼间挂着一缕疲惫,把十安晃了晃。
“你怎么在这儿?”
声音低低沉沉,隐隐露出一点儿笑意,吝啬之余十安心下稍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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