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道、河豚鱼骨炖豆腐
“都鄂伯爵府的朱老伯爵乃我大唐英雄,他最后……”佟宫面色怪异道,“为国牺牲,其后人成家立业,吾等身为大唐子民也当道声祝福。让孟大师傅去,价钱可降三成,顺便帮我选份贺礼送去。”
王掌柜面露难处道,“孟大师傅是楼里的招牌,这一去得好些天没法招待客人,再加上降低三成外借费,这个月的生意可就又要赔本了……”居然还自己掏钱送贺礼,真不知东家怎么想的。
佟宫淡道,“是觉得我赔不起吗?”
王掌柜躬身道,“小人不敢。”
佟宫轻刮茶杯杯盖,问道,“知道此地为何名为‘风雪楼’吗?”他发问却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说道,“因为‘惨伤此身事,风雪动江山’,江山都动了,这赚不赚钱又有何妨?何况楼里账面亏损,王掌柜才更高兴不是吗?”
王掌柜冷汗涔涔不敢回话。
佟宫微微一笑道,“开玩笑的,其实是因为‘山川南北路,风雪别离天’,王掌柜觉得是什么和什么的别离?”
随从沙仁立在一旁仔细磨刀,抬头慢慢用一种杀人般的眼光瞅瞅王掌柜的手脚,又盯住他的脖颈,露出一个凄惨的诡笑。
王掌柜立刻伏低身子避开沙仁的目光。
佟宫又道,“也是开玩笑的,此地名为‘风雪楼’是因为我想如此命名,我以为我才是这里的老板,这里的招牌,王掌柜说是不是?”
王掌柜抹抹额头道,“自然自然,是小的说错话。”
佟宫道,“当然了,我没空常来,平日都劳烦王掌柜照看,近两年来你各方面皆做得不错,我这人素来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究。”他从身上扯下一块玉佩交给沙仁,“此乃前朝古玉,值些银钱,王掌柜万莫推脱。”
沙仁极不情愿地将玉佩转交给对方,王掌柜接过玉佩后擦擦收起,谢道,“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怎好意思另拿东西,不过既然是公子的恩德小人不敢推辞,多谢公子赏赐。”
佟宫道,“功劳既已赏,这过失嘛……”他看向王掌柜若有所指,“你将酒楼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想这过失诚然是没有的,不过楼里事杂也不能所有事全扔给你,累坏身子可就不好了。三天后,会有位新的账房先生来给你打下手,你负责接应一下。”
王掌柜心中一惊,“之前的账房……”
沙仁冷哼一声道,“他冲撞公子,被赶了出去,有意见吗?”
王掌柜连忙道,“当然没有,那都是他有眼无珠、咎由自取,公子处罚得极好、极好,若是新账房先生来了,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力相助。”
佟宫放下茶杯,“若无他事你且下去吧,记住,下月玉箸节我要的食材,用心准备。”
王掌柜连连应是,慌慌忙忙赶紧离开。
“哼!”沙仁将磨好的菜刀往桌上一扔。
佟宫问道,“怎么?觉得憋屈?”
沙仁气道,“当然憋屈!公子,我不明白,这种人你还留他作甚?”
佟宫道,“不然呢?一刀杀了他?”
沙仁点头道,“我来处理尸体,保证绝不会被人发现。”
佟宫好笑道,“要杀他很简单,甚至不必见血,一瓶毒药足矣,可之后呢?风雪楼谁来打理?你来还是我来?又或者重新招人?如何保证新人的品性?万一也如他那般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动手?”
他起身拍拍沙仁肩膀,“人无完人,我选他是做有用的下属而非交心的知己,不必太过苛责。这两年来王掌柜将酒楼管理的不错,我的要求都完成得极好,可见能力是有的,只是手脚不太干净,敲打一番让他日后警醒,足够了。”
沙仁不服道,“可不仅不处罚他,还给时间让他去平账,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为公子不平,公子你是何等人物,竟要在这受他的鸟气!”
佟宫从书架上拿下一副字帖摊开,开始临摹,“若在几年前想必我也会如你般心中忿忿,后来见得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他落笔写下一横,“你不觉得这世道很奇怪吗?世人好吃,却藐视能做出美味食物的厨师;凡人惜命,却鄙夷能救死扶伤的医者;农人耕织,种出粮食饱腹,裁出衣裳保暖,却要被当作卑不足道的轻薄鸿毛;士人读书不事生产,却能站在繁华顶端指点江山。”
沙仁愣道,“可公子你不是……”
“我是。”佟宫颔道,“我知道我的出身很好,比世间绝大多数人的都好,所以这些话我不该想也不该说,只要乖乖按照他们为我安排的路走下去便好。可是沙仁,你信命吗?”
他缓缓闭上眼睛又兀地睁开,“相信人的一生无论得到什么还是失去什么,从出生的那刻起上天便已经决定,再也无法改变。”
“我不相信,所以我要逆天。”
沙仁挠挠脑袋,重新拿起桌上菜刀双手将其横在胸前,单膝跪下上举菜刀,献出道,“公子说得复杂沙仁听不太懂,但沙仁愿意做公子手中的利刃为公子披荆斩棘除去阻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唯愿公子早日达成心中所想。”
佟宫写字的手顿了顿,他强忍住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收下自己的菜刀,“现在还不是时候,会有那样一天的,到时还望你莫负今日誓言。”
他想要的,那人不想给的,终有一天他自会亲手取来。
沙仁右手握拳捶胸三下,郑重道,“天地为证,沙仁此生必追随公子,绝不背叛。”
佟宫捂住嘴角,继而扶额,深呼吸半晌,终道,“收拾一番,准备回去。”
沙仁奇道,“公子今日不做饭吗?”
佟宫摇头道,“没心情。”原本因心情糟糕,他特意来风雪楼一趟准备做做菜转换一下,谁知遇上老鼠偷粟米事发,更糟心了。
沙仁点点头直道可惜,他只有在外面才有机会尝到自家公子做的菜,样子好看味道好吃。他从一大群护卫当中脱颖而出被佟宫选为贴身护卫,就是因为他饭量大力气大,能打能吃。
佟宫最后看了一眼临摹的字,卷起点燃。
火光闪烁之间,微微露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几个大字。佟宫抿唇,心叹自己还是没能达到此类境界,方才明明是有人宣誓效忠的庄严场面,可他还是不自觉偷偷笑了。
他长叹一声,心道罢了,人无完人,沙仁是一个好用的下属,又不是与他高山流水的知己,忠心耿耿,武功高强,足够了,至于他平日的憨厚举动,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两人最后检查一遍,发现并未留下痕迹,这才关窗锁门离开屋子。
知己吗?
不知怎么,佟宫突然想起那日他在河边遇到的少年和他写下的文章,想起那少年笔下描绘出的美好世界,海晏河清,书写不过聊聊几笔,却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真正达成。少年面红耳赤侃侃而谈,非是因激动而是因为憧憬,连带着他也不禁心向往之。
那样一个人人安平无争的世界,真的会存在吗?
会吗?不会吗?无所谓了,若没有,建立一个便是。
佟宫拿定主意,仿佛化身为从狭小黑暗的山洞中终寻觅到出口的旅人,豁然开朗。他气宇轩昂意气风发地迈开脚步,一步两步三步向前走,然后发现……自己被一堆鱼桶、两辆驴车堵住了光明大道。
沙仁正在与驾驴车的老头沟通要对方让路,他这样堵住门口公子还怎么出去?结果,老头操着一口不知哪里的方言与沙仁是鸡同鸭讲。
王掌柜匆匆赶来二话不说就拉起驴车往旁边去,他今日刚刚得罪过东家可不能再犯错了,谁能料到不过卸几桶鱼的功夫就出了这种事,哎……
嘎吱一声,驴车轮子掉下来,彻底挡在正门口,动也动不了。
沙仁小跑回来,讪讪道,“公子,要不我背你跳墙吧?这院墙才两丈高,很容易的。”说罢,还蹦蹦跳跳想要演示一下。
佟宫脸色不善,沉默半晌终道,“从后门走。”
两人绕过七零八落的鱼桶往后门走去,突然佟宫停住,指着其中一桶问道,“这是什么?”
王掌柜感觉自己今天简直犯太岁,恨不能立马送走这尊大神,听闻连忙回道,“这是为明日预备的食材。”他伸头看了眼桶里,鱼桶里游荡着一条上青下白的鱼,会意过来,“哦,公子是在问这鱼?此乃肺鱼,也叫作气泡鱼、河豚,味道十分鲜美。”
他拿竹竿戳了戳鱼,河豚立刻充气鼓起腮帮,瞬间变成了圆鼓鼓的一团,“公子你看,很有趣吧?”他是真心实意想要讨好对方,这样轻松又体面的一门活计在京城里可不好找。
佟宫问道,“谁预订的河豚?”
王掌柜回道,“是周师傅,他说他擅长做这个,正好也有客人想试试。”
佟宫道,“开除。”
王掌柜楞住,“啊?”
佟宫道,“河豚剧毒,沾之即死,风雪楼里不允许出现此物。”
王掌柜解释,“话虽如此,这河豚做得好却是没毒的,周师傅是老师傅了,他……”佟宫直盯着他,他不敢再说。
佟宫冷笑一声,“突然有了做菜的兴致,来人准备。”
王掌柜继续楞,“啊?在这?”
几位护卫立马搬来砖块、木柴,瞬间垒砌出一个案台,一个灶台,一个水池,建出一间简易的露天厨房。
只有手中有刀,哪里都是厨房。
佟宫握住菜刀轻弹一声,声音清脆回响。
沙仁喝道,“好刀!”
佟宫白他一眼,无奈从桶中抓出河豚。
第一刀破皮,放掉河豚体内刚刚吸进的水;第二刀断脊;第三刀、第四刀……去鳍、剥皮、卸下鱼骨、去掉内脏;鱼肉洗净,片成鱼片,摆盘。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刀法快得令人目不暇接,让观者觉得仿佛在听一场盛大舞乐。
刀光闪耀之间,王掌柜仍在楞,“佟公子还会做河豚?”
沙仁洋洋得意道,“那是自然,天下间就没有公子不会做的菜。”
眨眼间河豚鱼就变成一盘莲花图案的生鱼脍,每一片鱼肉晶莹剔透,似薄冰似蝉翼又似琉璃,雪白透明的鱼肉上隐约露出红色纹理,晶莹的光泽之下透出丝丝寒气,盘底铺垫的冰块消融,雾气氤氲之间,整盘莲花鱼脍犹如仙品。
王掌柜咽了口口水,抽出一对筷子,舔着脸问道,“佟公子,不如让我来试试菜?”
佟宫笑道,“还差一步,别急。”他拿出一小盏平碟,将碟内的红色液体慢慢淋到鱼脍上,“昔年,曾有文士称河豚味美,值得一死,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王掌柜赔笑道,“佟公子打趣我了,这是淋得什么酱汁?”
佟宫勾起嘴角道,“血,河豚的鲜血。”
王掌柜被那笑容慎住,“河、河豚血不是有毒吗?”
此刻,那朵原本仙气缭绕的白莲花已经变成在地狱幽冥中盛开的血莲模样。
佟宫道,“是有毒,可你不是要试菜吗?”
王掌柜道,“这、这有毒的不能吃啊,会死人的。”
佟宫道,“的确不能吃。”他端起鱼脍轻轻松手,“砰”的一声,连盘带菜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红色鲜血流落满地映照着佟宫的笑靥。
王掌柜被吓到,“佟佟公子。”
佟宫笑道,“不能吃的自该扔掉。天气渐凉,吃寒食对身体不好,放心,我做了道热菜,王掌柜帮忙试试?”他端出一个砂锅,揭开盖一股浓郁的鱼汤味道传来。
王掌柜深吸一口气,心道不愧是京城最有名气的年轻厨师,这味道闻起来真不错!他连忙低头看了看,汤色奶白,豆腐白嫩,整道菜白白净净如白脂玉般,煞是好看,没有红色,没有血。
王掌柜不放心问道,“这道菜可以吃吗?”
佟宫道,“当然可以。”
王掌柜又深吸两口气,仔细瞧了瞧,是用之前剩下的河豚鱼骨炖的豆腐,很普通的做法,应当无事。他拿起汤勺正准备喝汤,陡然佟宫的声音响起,他手抖一不小心撒了出去。
佟宫问道,“王掌柜知道河豚鱼肉无毒,鲜血有毒,可还知道河豚体内哪个部分最毒吗?”
王掌柜问道,“哪个部位?”
佟宫回道,“子巢,可偏偏这里也是河豚身上最美味的部分。《丹徒县志》记载‘血藏脂内,脂至肥美’,《天津县志》称其‘味为海错之冠’,吴地人赞为西施乳,鲜香滑嫩,状如奶酪,甘腴之至,是最不能错过的美味,所以我将其研磨后放进了汤里,尝尝。”【注①】
王掌柜拿勺的手立马顿住,他哭丧道,“佟佟公子,你别开玩笑了,我、我不吃了,我全招了还不行吗?这吃下去是要死人的……”
佟宫咧嘴一笑道,“你不是说河豚味道鲜美吗?我亲手为你烹制,不好尝尝吗?”
王掌柜抖道,“不不不尝了,佟公子你做的菜特别好看,我、我不忍心吃……”
佟宫轻哼一声,“记住,以后风雪楼里不允许出现此物,滚吧。”王掌柜闻言,赶紧低眉顺眼一溜烟跑开。
沙仁上前拱手称道,“公子,此番敲打过后,想必他再也不敢伸手了。”
佟宫挥挥手道,“走吧,回去,快到时辰下钥了。”
沙仁回道,“诺。”
马车被赶到后门,佟宫坐上马车后无力地揉|捏眉间,刚刚他失态了,因为一条河豚。
世人皆说,河豚味美,值那一死。
可为何偏偏只有她死了?
“母后,只有你死了,而她们却都还好好活着,只有你……”
“儿臣好恨、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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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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