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道、清炖萝卜羊肉汤
北原的天空是蓝色的,心旷神怡的蓝;北原的草地是绿色的,沁人心脾的绿;可北原人却是饿着的,永远吃不饱的饿。
小时候羊高并不明白为何每年总有族人沉默离开,后来他无意得知其中的残忍真相,因为没粮,为了将食物,将生的希望留给部落里的年轻人,老弱病残的族人会自愿出走,全无希望地独自面对凛冽寒冬。
从那刻起,羊高就立下誓言定要带领族人过上吃饱穿暖的美好生活。他告诉族人,南方有一个富饶的国度,大唐,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粮食,有人间至上的珍馐,可是唐人懦弱不堪,他们不值得拥有那些美味。
北原人自古遭受的苦难,并非是长生天的惩罚与诅咒,而是试炼。如今,北原人通过了考验,向伟大的长生天证明了自己的力量,那柔弱又富饶的大唐就是试炼奖励。
很快,他就聚集起大批族人,整整二十万北原男儿,羊高率领他们一路南下,快马驰骋,美酒玉盘,沿路山珍海味,曾几何时那是一段怎样快活的时光,却终究短暂。
羊高没想到大唐人柔弱不堪的身躯下面隐藏着的是一颗坚韧不屈的心。
他带领着许多族人走出草原,却没能带他们重返家乡,他立誓许诺过的美好生活也没法为族人实现,恰恰相反,因为战败的大笔赔款,北原人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牛羊,从此流落进大唐境内,任唐人享受,而北原人依旧在寒风肆虐的荒凉草原之上,瑟瑟挨饿。
是他做错了吗?
羊高平躺看向蔚蓝天空,只乞求长生天给他一个答案。
但长生天没有任何回应。
羊高之子守在床边,满目通红,悲切道,“父汗!”
羊高气息微弱,艰难无力地吐出一个字,“唐……”
儿子急忙握住他的手,“孩儿明白,大唐,是父汗心中的恨,是北原的生死仇敌。”
羊高颤颤巍巍道,“唐……”
儿子嘶哑道,“孩儿一定不会忘记大唐给我们的这份耻辱。”
羊高困难地转了转眼球,又道,“羊……”
儿子斩钉截铁道,“父汗放心,祖先流传下来的烤全羊,我一定会夺回来!”
羊高双目突出,面色痛苦地看向儿子,儿子正信誓旦旦地对着他竖三指起誓,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此呜呼过去,也带走了他在人世间最后的念头:嘴里苦,想喝糖水,或者洋槐蜜水也行,不孝子你让我把话说完啊!
一代枭雄北原王羊高,就这样与世长辞。
儿子跪在床边半晌,神情悲戚,一动也不动,最终还是下属将他拉起身,劝道,“王子,汗王已逝,如今北原的一切重担都压到了王子身上,还请王子振作,切莫太过伤心。”
王子抬头戚戚问道,“利安,你说我父汗算是英雄吗?”
莫斯族族长利安回道,“老汗王一生都为北原而战,当然是英雄。”
王子道,“是啊,父汗一生英勇神武,万夫莫当,战法无双,他是英雄,可他为北原带来了什么呢?战争,死亡,别离,失去……”
“昔年,北原祖先在草原上迷路险些死去,后被一只白羊救下性命,所以我们北原供奉白羊为我族圣物,羊毛可保暖,羊肉可果腹,羊骨可做兵刃器皿,羊身上每一个部位都是宝物,是长生天赐给北原的福泽。”
“多羊者多乐,所以父汗为我取名为羊乐多,可是如今孜然没了,羊也没了。”
“父汗他想错了,大唐人虽柔弱却并不会屈服在兵锋之下,武力对大唐无用,时代变了,”羊乐多王子手指自己的太阳穴道,“现在是用智慧的年代。”
苏乃族族长特仑上前禀报,“王子,一切已安排妥当。”
利安敬仰道,“原来王子早有安排。”
羊乐多道,“大唐不惧外敌,却经常内斗,如今大唐皇帝的两个儿子,太子和蜀王,为争夺皇位早已无所不用其极。”
特仑补充道,“王子命我和其中一方接触,果然,他们想借我们北原的兵力逼迫大唐皇帝退位,我已答应合作。”
利安疑道,“可这样我们不是就被大唐人利用了吗?”
羊乐多冷哼一声,“谁利用谁还未可知。”
特仑从怀中取出一张破旧的羊皮地图,边比划边解释道,“王子,根据我们和大唐人的约定,如今大唐兵力精锐六营,这两营已被他们掌握,这两只边军不可随意调动,这一营距离目标太远与计划无关,所以眼下的麻烦只剩下一个,也是我们的老朋友——”
“鄂州,疾翅营。”
羊乐多看着地图半晌,说道,“鄂州的事情,我亲自去解决。”
利安高呼道,“王子不可!鄂州在大唐腹地,你身份尊贵此行过于冒险!若真有要事,我代你去。”
羊乐多摇摇头道,“父汗刚走,眼下众多部落中只有你二人我最是相信,所以我有极重要的任务另交给你,鄂州之事只能由我亲自出面。放心,为了这一天我早有准备,大唐的语言、礼仪、习俗我早已学得滚瓜烂熟,伪装后与唐人无异,绝不会有破绽。”
他握住两人的手,“我必然小心行事,二位也定要完成任务,北原的羊,北原的未来全在你我三人肩上了。”
利安、特仑半跪抚肩道,“必不负王子重托。”
羊乐多抬头眺望远方,“祖先,父汗,请你们好好看着,我一定会夺回北原的羊,会带领族人过上好日子,父汗你没做到的事情,我来完成。”
听闻鄂州有山有水,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尽是北原见不到的好吃的食物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真是令人期待!
鄂州,我来了!羊乐多心中无比雀跃。
×××
然而北原如何如何,鄂州人不甚关心,反正就算闻名天下凶悍无比的北原骑兵南下,哪怕打进京城杀到皇宫也绝不会来鄂州,因为鄂州在大唐腹地,最中心的中心,安全极了。
对于鄂州人而言,近来更关心的事情是都鄂伯爵府朱家三郎和州判席府席家小姐的盛大婚礼。
都说女子出嫁,十里红妆,婚礼当天,新娘娘家会将女儿以后此生能用到的衣裤鞋履、珠钗首饰、床板被褥、家具木什、商铺田地、丫鬟奴仆,甚至吃饭的锅碗瓢盆、女红的针线纺锤,只要是生活所需的物品,一应备齐,甚至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也会预备。
所以当席初雪在嫁妆队伍里面看到棺材时,只感叹自己长了见识。两樽棺木,她一樽,朱从寒一樽,准备得还真是周全。
不过转念一想,万一有的夫妻选择百年后合葬一处,如此准备岂不是白白浪费一樽棺材?
太不懂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哎!
感叹自己长了见识的人不止有席初雪,还有朱府的两位长叔,四房朱湃顾与七房朱厚景。两位叔叔受朱府主母大房伯爵夫人吴化柔所托,负责接应女方的嫁妆队伍。
从旭日初升之时起,陆陆续续地就有送嫁队伍扛着朱漆髹金的大红木箱一路吹吹打打向伯爵府而来,然而待到午时将过,那绵延冗长的队伍依然一眼望不见头尾。
朱厚景用手肘碰碰朱湃顾,问道,“四哥,你数清楚有多少抬了吗?”
朱湃顾用力揉揉眼睛,他早被这满街满院的朱红赤金色晃花了眼,闻言说道,“看这架势,估摸着得有几十抬吧?”
朱厚景脸色怪异道,“我大约记了下,截至到刚进院的那箱为止,目前已经一百四十抬了。”
朱湃顾吓了一跳,“一百四十抬?你确定没数错?”
朱厚景否认道,“只少不多,而且你看那送嫁的队伍,还没完呢!”
朱湃顾疑惑道,“大概是虚抬吧?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嫁妆?州判府好歹也是鄂州名门,总归是要点脸面的……”
话音尚未落,一个抬木箱的仆役经过他身边时不慎脚滑,将木箱磕到地上,箱内传来清晰的瓷器破碎声。朱厚景借故上前帮忙,试着掂量一下木箱重量,重的吓人,他向朱湃顾摇摇头表示绝非虚抬。
两人又等了好些时候,这才迎来队伍尾巴,最后入院清点一番,整整一百八十抬,两人指挥队伍将东西送入朱从寒的小院,然后在陪嫁丫鬟的陪同下将库房封存。总算忙完一切以后,朱湃顾与朱厚景一起来到宴席会场,但其实两人心中俱是震惊。
成婚乃喜事,讲究好事成双,凡事要求个双数,嫁妆亦如此。普通家里给女儿置办嫁妆,一般是二十四抬、三十二抬、三十六抬,即便是穷苦人家哪怕是虚抬也要凑足个十二、十六的吉利数字,若是富裕人家则更多,四十八、六十四甚至上百抬的也有。
前些时日,大唐公主尚驸马就置办了足足一百六十八抬的嫁妆,轰动全京城。
可是席家……席州判两袖清风的名声可谓是闻名遐迩,席家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银钱准备了整整一百八十抬?
好吧,就算不管缘由只看结果,这一百八十抬的嫁妆可不得了。自古女子在夫家想要活得硬气舒服,无非满足以下三点之一:娘家势大,低嫁后有人撑腰,不必看人脸色;经济独立,手里有钱心里不慌,不会受人掣肘;夫妻恩爱,有儿子出息孝顺,再无后顾之忧。
其中,银钱是极重要的一点,而嫁妆是女方私财。
朱厚景有些担忧,“一百八十抬,席家会不会僭越了些?”
朱湃顾摇头道,“婚礼摄盛,合乎礼法,不算僭越,只不过……如此丰厚的嫁妆,席家女儿在伯爵府中可谓是首屈一指,日后府里怕是有的折腾。”
“三郎真是娶了个不得了的媳妇。”
×××
临近黄昏,宾客齐聚,都鄂伯爵府内却仍未开宴。
伯爵府正房长媳妇班丽叫嚷道,“你说你没法做这菜是什么意思?”
婚宴主厨,来自京城风雪楼的孟大师傅回道,“就是没法做菜的意思,你们请我来主持婚宴,这菜单按寓意早已拟好,本来食材由你们预备,我直接按菜单来做便是,可谁想到,你们居然连绵羊肉和山羊肉都弄错,这让我还怎么做?”
班丽道,“管他绵羊肉山羊肉不都是羊肉吗?有什么区别,一样做啊!”
孟大师傅直摇头道,“你不明白,绵羊肉膻味小,肉质细嫩柔软、多油脂,可清炖、可做馅、可涮锅;山羊肉膻味重,肉紧而粗,更适合红烧和烤制。今日婚宴上有道主菜是清炖萝卜羊肉汤,清炖当然要用绵羊肉,你们怎么选的是山羊肉?”
班丽小声嘀咕道,“当然是捡便宜的羊肉买,谁能知道里面竟还有这些门道?清炖不能用,你改红烧不得了?”
堂堂伯爵府,竟小家子气到如此。孟大师傅白眼道,“不行,菜单上已经有红烧菜,不能重复,宴席还缺一道汤,本来选羊肉汤就是取‘喜气洋洋’之意,换成别的也不合适。”
班丽抱怨道,“这不行那也不行,我是主家都不介意,你一厨子怎还那么多讲究,随便做做,先凑足饭菜数量。”
孟大师傅不悦道,“你是在质疑我的专业,什么叫随便做做?这婚宴人生仅此一次,可不能随便!”
班丽叹道,“好,不随便,你就按照既定菜单上面的来,一样的菜,一样的做法,只不过把绵羊肉换成山羊肉,可不可以?”
孟大师傅迟疑道,“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怕肉不同味道也不同,万一太膻……可惜公子不在,不然他一定有办法,不用大料清炖也能祛除山羊肉里的膻味。”
班丽催道,“要感叹待会儿再感,时辰快来不及了,你一定要抓紧,别让客人多等,这次三房的婚宴由我负责,可千万不能出岔子,不然……”
孟大师傅宽心道,“食材早已洗净切好,只待下锅即可,你放心吧,我办过那么多次婚宴,从没有一次搞砸过。”
“赶紧啊!我先去招呼客人,等会再过来看情况。”班丽急急忙忙地赶去宴厅。
路过影门时,班丽没有发现躲在景观后面的荸荠,偷偷露出一个小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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