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被缴还收于岐山教化司,蓝忘机无法御剑,回到云深不知处已是三日后。
山门前的规训石被大火熏得焦黑,位于下方的家训字迹已然被烤得模糊,虚弱地展现着它原本的轮廓。山门的白玉柱子亦然没有原本的颜色,高温的炙烤又接连大雨瓢泼,石料早已承受不住,斑驳的裂痕已在柱身上缠绕。
曾经的云深不知处碧绿如墨色,青翠之间偶然飞出几处屋檐墙壁点缀其中,报时的钟声沉闷而稳重,时而惊起一片飞鸟,穿过轻拢于山上的薄雾,不知飞向何方。
如今再看,整座浓绿的仙山似乎被人泼了泥浆,成了深重的焦黄色。曲折蜿蜒的古树被大火烧光了叶子,只剩树干与枝桠狰狞且脆弱的伸向苍天,似乎一阵狂风它们就会被拦腰折断甚至直接碎成灰烬融化在风中。
沿山道而上,在一些灯柱上绑着白色的布条,布条边缘毛糙,便知是匆忙由其他物件改制而来。何等凄凉,何等萧瑟,家主身亡,姑苏蓝氏竟是连像样的白绫都找不出来。
原先的建筑早已毁了,有的剩个框架,有的只在地上漆黑地堆作一堆,一些嫩绿的青草已从焦黑的废墟中冒了出来,全然没有了原本的模样。
在大火中保留下来的龙胆小筑成了青蘅君的灵堂,龙胆花还未全部凋谢,零星地与密集如蛛网般的白色布条紫紫白白遥相呼应。曾经软禁了母亲的屋子,如今父亲也再也出不来。
白绫一飘动,门廊上的风铃便随即叮叮当当,宛若挽歌奏响,又如人声哀叹。一个黑的发亮的巨大棺椁放在并不宽敞的龙胆小筑正中央,显得很是拥挤。两支白烛已燃烧过半,烛泪流下逐渐凝固,挂在一侧摇摇欲坠。除了粗糙的白绫,无挽联无悼词,更无吊唁的客人,仿佛故意不让人知道棺椁里正躺着是谁,只有蓝启仁一人空空荡荡地立于棺椁边,布满血丝的双眼幽幽盯着摇曳的烛火,平日里时常飞扬跋扈的山羊胡须也了无生机地垂下,似乎随时都会枯萎从脸上掉落。
“叔父。”蓝忘机声音很轻,似乎怕打扰了正在沉睡的父亲,也是因为疲劳而有气无力。
连日的奔波使蓝忘机的脸色犹为苍白,俊俏的脸上更蒙了一层灰,显得毫无血色。
蓝启仁犹不敢相信,抬眸顿了一顿,才缓缓转过头来,本来无力与迷茫的眼睛迅速翻涌出了光亮,第一个“忘”字张开了嘴却没有吐出声,他微张着嘴喉头滚动了一下,才颤抖着喊了出来:“忘机。”
蓝启仁迎了上来,他双手紧紧抓住蓝忘机的双肩,生怕下一瞬蓝忘机便会从他眼前消失,他本就缠满血丝的双眼变得更加殷红,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嘴角拼命扬起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江家来信说你和魏无羡被困在暮溪山洞底的时候,我真是…真是……,如你也遭遇不测,我实在无颜去见蓝家列祖列宗了。”
蓝忘机轻轻拍了拍蓝启仁的肩,以示安慰,却眉头轻蹙问道:“跟我同去的弟子没有回来吗?”
当魏无羡引火吸引屠戮玄武之际,与他同行的十九名弟子,除了几人轻伤,都跟着江澄先行出洞。正如魏无羡所说,姑苏离暮溪山更近,至少少了一至两日的行程,就算云深不知处无法派人前来营救,也不至于他二人被困暮溪山的消息要由云梦来信才可知晓。
蓝启仁道:“无一人回来,我一直以为你们都还在岐山,直到江家来信才知生了变故。我以为他们早已命丧洞底,亦或与你同困于洞中。难道说他们逃了?”
蓝忘机脑中浮现出那名前要绑绵绵放血后又射箭误伤魏无羡的外姓门生的模样,他沉声道:“逃了,但恐怕也不敢回来。”
蓝启仁道:“如何一回事?”
蓝忘机将暮溪山洞底发生的事情逐一讲来,蓝启仁听罢冷哼一声:“蓝家有这等丧门辱节门生当真是耻辱,就算回来了也是留不得的。与你同行的那些弟子大多都是秣陵人士,来自同一家族,只怕受到牵连与那人一齐走了。走了也好,也省得清理门户。”
蓝忘机垂眸,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恩”了一声。
还有什么门户可清理的,如今的姑苏蓝氏就是一帮毫无战斗力的伤残之士。大多外姓门生碍于温家势力,火烧云深不知处之后,便急于脱离蓝家,生怕殃及池鱼。没骨气的直接去投奔温家,有骨气则去投奔别家亦或回乡养伤再观望。云深不知处现今留下的只有蓝家本姓弟子。本家弟子于那场恶战中死伤更甚,本就人丁稀少,如今更是寥寥可数。所养家仆更是死的死,逃的逃,现下更是无人可用,也难怪蓝忘机上山时竟未碰见任何一个人。偌大的姑苏蓝氏,赋有盛名的云深不知处,如今竟是连民间一个普通的家宅都不如了。
蓝启仁也明白了蓝忘机的勉强,一时间屋内沉默,气氛沉闷。
突然蓝忘机意识到哪里不对,问道:“兄长呢?不是说兄长有消息了吗,为何不见兄长。”
蓝启仁叹了口气,道:“曦臣前段时间来了书信,那日温家烧山时,他趁乱潜入藏书阁将姑苏蓝氏最重要的典籍带走悄悄下了山,一路逃到了河间一带,隐姓埋名藏在一个客栈中总算养好了伤,说等风头一过便回来,可是直到今日还没有消息。”
蓝忘机沉默。
蓝启仁接着道:“河间是清河聂氏的地盘,我已书信聂家家主,请他派人帮忙寻找曦臣的踪迹。聂家与温家素有仇,聂家宗主为人刚正不阿,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们家肯帮忙了。“
蓝忘机点点头,视线移向了青蘅君的棺椁。此时他心内平静,他甚至觉得对父亲来说这算是一种解脱。
蓝启仁顺着蓝忘机的视线道:“温家放话说不允许你父亲以家主之位的名义下葬,也不许提他名号,只当一个无名氏死在了云深不知处。不止蓝家,好几个曾经质疑过温氏的家族都被清剿,如今人人自危,更无人敢来吊唁。青蘅君少年时剑法了得便名动仙门,如今去世了竟落得这般凄凉……”蓝启仁越发说不下去,声音哽咽,顺了顺气道:“忘机,你可要看你父亲最后一眼,明日便要下葬了。”
半晌,蓝忘机道:“不必。”
他在棺椁前掀衣跪下,缓慢却扎实地对着棺椁磕了三个头。他直起身却不站起,淡声道:“父亲安息。”他顿了顿,目光仍然停留在棺椁上,道:“叔父,我陪父亲最后一晚。叔父您操劳许久,早些歇着吧。”
蓝启仁道:“你伤还未愈,要不……”蓝启仁见蓝忘机目光始终未移动半寸,更清楚他从小便执拗的性子,便知劝也无用,转口道:“也罢,我去给你准备吃食。”
灵堂简陋却肃穆,一侧的白烛闪了一闪,即将熄灭。烛泪挂满了整个烛台,小小的烛芯只剩一点摇曳挣扎。整整一个时辰,蓝忘机跪在灵前,腰身笔直,微低着头,甚至连眼珠都未动一下。直到天色暗下来,烛火的跳动更为明显,才让蓝忘机抬头看了一眼。
他起身从一旁的竹篓里拿起一根蜡烛点燃,静静地等着前面的那根蜡烛融化殆尽,自行熄灭,这才将新点燃的白烛横将过来,使蜡液滴在烛台上,再将蜡烛放在烛台上粘稳,随即又退了回去,再次笔直地跪了下来。
静谧的灵堂让蓝忘机觉得落寞。从小他便是一个喜静的人,稍微的喧闹和嘈杂都会让他无比烦闷,所以他从不去喧嚣的集市,更不参与同辈人的嬉戏打闹,宁愿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可此时,他竟然感觉的落寞。
也许是因为这份安静是来源于家族的没落,亲人的死亡,而非他个人自愿的选择,又也许他这段时日习惯了有人在他耳边聒噪打扰,废话连篇。想必魏无羡此时已经醒来,江澄仍与他打闹怒骂,互相嫌弃;他的师姐正对他嘘寒问暖,熬汤送药;江宗主正为他劳心治伤,淳淳教导。他似乎都可以看到魏无羡从昏迷中醒来,惊喜万分的明媚笑脸,喝着他在洞中与蓝忘机念叨不休的莲藕排骨汤。
魏婴,你醒来可曾问起我,问起这个在残破不堪的云深不知处孤零零守着父亲遗体的蓝忘机。
烛芯炸了一响,一只白兔溜了进来,在棺椁旁踌躇嗅闻。似乎终于确定这个跪着的人是谁,这才一蹦一跳过来,在蓝忘机膝边打转。那兔子并不知这灵堂充斥着的是亲人逝去的浓郁悲哀,只当是个新鲜的戏耍之地。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让它忘乎所以,没一会就肆无忌惮地玩耍起来,一会拽一拽蓝忘机的衣摆,一会又爬在棺椁上立了起来,似乎好奇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蓝忘机怕打扰到父亲,便伸手将它抱起,修长的手指没入到兔子柔软光滑的皮毛中,使蓝忘机觉得有一瞬的温暖。他低着头,问道:“你的同伴呢?”
怀里的兔子三瓣嘴抽动,似乎在回答蓝忘机的问题。蓝忘机回头一看,果然有另一只正蹲在角落,缩成了一团毛球,一动不动,眼睛却目不转睛得盯着自己。蓝忘机将手上的兔子放下,它便蹦跳着去招惹蹲在角落的那只了。
父亲,我爱慕一个人,可是他是男子,我知道,这惊世骇俗。
他在云深不知处时,像个讨厌的不知廉耻的流氓,无论我如何冷言冷语,他依然死缠烂打。可是他走了,不来捉弄我了,我却觉得失落。
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逗我,就算我气得一句话都不说,她还是孜孜不倦地拿我逗乐。
父亲,在弱小者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他站了出来,和我并肩保护弱者,不畏强权更不计后果,他的正直和勇气让我觉得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在我即将身死时,他再次冲了出来,甚至不惜赔上他自己的性命,我更加确定了我的爱慕。
可是,他是男子,他喜欢的是女子。我不该这样的,我甚至还偷……偷了姑娘送他的香囊。父亲,我痛恨这样的自己,可是我却放不下,您能否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幽暗的灵堂,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蓝忘机与父亲如同平常父子般的对话。虽然蓝忘机并未开口,而棺椁中的青蘅君也并未倾听。可蓝忘机却在此时此刻真正感受到了父亲存在的意义,以及意识到父亲真的离他而去的事实。
夜风呼啸,风铃叮叮当当慌乱的作响,蓝忘机双手掩面,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从指缝中溢了出来,他甚至想嚎啕大哭,却被自己的双手捂的更紧,几乎压的自己透不过气。他忍的用力,肩膀不可抑制地耸动,笔挺的腰身再也坚持不住,捂着脸弯了下去。他手背贴在自己的膝盖上,脸埋在掌心里无声地哭泣着,他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只虾米,跪在巨大的棺椁前显得渺小而无助。
明日,他的父亲即将变成黄土中的一块墓碑,而蓝忘机再没有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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