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夏雨歇过, 暑热去了三分, 园子里总算带了些清凉的意味。
谢娉婷让玉团在大槐树下放了躺椅, 槐树高大,将浓烈的阳光挡在外头, 树荫下倒是清风阵阵, 她斜靠在躺椅上, 缓缓打着扇子, 半昧着眼睛,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她又做梦了。
风很大, 雨也很大,王府里黑压压地来了一拨人,他们身着铁甲,凶神恶煞,将园子里的东西尽数捣毁,一窝蜂似的朝着祖母的觉满堂去了。
觉满堂里安静极了, 祖母喜爱礼佛, 但是那日,她既没有敲木鱼,也没有念金刚经,只是穿着一身诰命服, 端坐在正堂上。
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那人穿着厚厚的兵甲,绕过山水屏风,声音干涩又冷漠:“老夫人, 陛下要的东西,您该交出来了。”
祖母坐着没动,她苍老的面颊上很是平静,她看着瓦檐上旋转着,飞快落下的雨滴,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没有。”
那人开始冷笑,“我与谢家是姻亲,倘若老夫人肯将东西交出来,陛下面前,我自会替您美言。”
他说完这话,顿了顿声音,又垂首道:“您知道的,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为了王府,也为了她。”
谢老夫人斜眼看着面前的人,她将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内心的挣扎让她难以做下决定。
……
园子里忽然传来小孩子的笑声,那样欢快,那样天真。
谢娉婷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她额前已经沁出点点冷汗,日光灿灿,有些刺眼,她才觉得脱离了那个梦境。
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瞧见容容的身影由远及近。
谢容淮手里捧着书,斜挎着书袋,咯咯笑着朝这边跑过来,他将书放到一边的架子上,飞快地搬了个小凳子坐到谢娉婷身边,活泼地说道:“大姐姐,我下学了!今日是你的生辰,谭学究特意早放了半个时辰的学,大姐姐收拾收拾,今晚咱们就去西郊别院啦!”
谢娉婷心绪难平,她抚了抚容容红扑扑的小脸蛋,低声道:“好。”
她这一次,仍旧没能从梦里知道,上辈子祖母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抄家当天按察司的人一窝蜂地跑过去。
梦中那个向祖母要东西的人,不是按察司正指挥使赵林,也不是她二叔。
到底会是谁?
谢娉婷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她敛去面上担忧的神情,柔声道:“容容先回静园收拾收拾,等会儿咱们在王府门口聚合?”
谢容淮乖巧地应了一声,便朝着静园的方向跑去,没跑几步,他又转过身来说道:“大姐姐,记得将喵喵带过去。”
谢娉婷微微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容容口中的喵喵是谁,她笑着应道:“好。”
容容自然不知道,殿下送的小白猫狐真名叫呦呦,他一直以为,这狐儿的名字就叫喵喵。
不过谢娉婷也没脸告诉容容狐儿的真名,她的面颊红了红,又朝着远去的容容挥了挥手。
谢容淮得到承诺,就高高兴兴地回静园去了。
方才做了场噩梦,身上出了冷汗,此刻有些不舒服,谢娉婷轻声道:“玉团,烧些水来,沐浴更衣后,咱们便能出发去西郊别院了。”
玉团点头,应了一声,她又想到什么,不由提醒道:“郡主,昨日晚间奴婢打扫屋子,在窗台上瞧见一个木匣子,许是郡主粗心落在那里了,奴婢把匣子放到镜台上了,郡主有空,看看里头可少了什么。”
谢娉婷微微一愣,芙蓉面上满是不解,她并不记得自己在窗台前看过什么匣子,又怎么会将木匣子落在窗台上?
想到此处,她便起了身,朝着内室走去,打算瞧瞧那匣子长得是何等模样。
*
虽然武安王府的大爷二爷一同在朝为官,但王府的下人极少瞧见两人一同上下朝,然则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两位爷下了朝后竟一同回府了,只是让人奇怪的是,两位爷面上的表情却都不怎么好看。
下人们按照规矩行了礼,便匆匆退下了,一刻也不敢多待。
谢殊走在前头,径直进了书房,又叫底下人不必伺候。
谢殚跟着进了书房,他看了一眼兄长,将房门关上,先发了话,“大哥,你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参了赵林一本,为何不先同我商量?”
谢殊冷冷地瞧着谢殚,一言不发。
那日妻子同他说,谢殚与赵柏来往甚密,他还不相信,等到谢兖又在他耳边提了几句,他还是有些怀疑,可今日朝堂之上的事,让他不得不不相信,弟弟同赵家是关系匪浅的。
否则今日,谢殚也不会在朝堂上,公然替赵林辩解。
太子殿下给他的那份奏疏中,罗列了赵林多年来的罪名,强占民田,坐党夷灭,贿通谏台……,诸如此类,数不胜数,若要严惩,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罪过。
赵党的人都噤若寒蝉,一句话没出口,他这个傻弟弟就站出来给赵林说话了,好在太子殿下筹谋妥当,沈宰辅将话圆了回去,才没出大岔子。
陛下虽然还未治赵林的罪,但已亲自下了旨,革职查看,后宫毕竟还有个赵贵妃,恐怕没少替赵家出力,但赵林,早晚都是保不住的。
谢殚面上丝毫不慌张,他心底打鼓,说话却依旧平稳:“大哥,右相大人在朝中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今日直接将人革职查办,实在是伤了我等老臣的心,因此弟弟才替右相大人说了几句公道话,还望大哥不要生气了。”
谢殊听着这话,简直要气笑了,他也不多和弟弟绕弯子,开口便问:“我听闻,你外头养着的那个外室,是赵柏的养女?你就不怕弟妹知道了和你闹腾?”
冒然被别人提起私事,谢殚脸上有些尴尬,但这尴尬,也只不过保持了一瞬,他冷哼道:“这事她早就知道了,我都没给芸娘名分,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谢殊彻底冷了脸色,他警告道:“二弟,谢家的祖训,只有嫡妻进门五年未孕才能纳妾,你在弟妹生葳蕤的时候干了糊涂事,就已经犯了祖训,是你对不起她。”
谢殚心底有些不耐烦,但他仍旧应道:“我知道了。”
张氏哪里有芸娘温柔小意,更何况芸娘是赵柏的养女,若不是芸娘求了赵柏,恐怕他还要在按察司里做七品小官,在家里也抬不起头来,哪能有现在的风光?
这么多年来,大哥承袭爵位,在外风光,旁人从来只知道谢家大爷,不记得他这个二爷,这样憋屈的日子,他受够了。
不过这些话,他当然不能直接对兄长说,因此他只是垂了脑袋,装作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殊深深地看了谢殚一眼,他冷声道:“无论如何你都要记着,你是谢家的子孙,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担着谢家的责任,往后莫要再与赵柏走得那样近,否则,若真出了事,我也保不住你。”
谢殚心头一跳,他听出了大哥话中的敲打,可眼底的阴翳却更重了。
大哥生来就是长子,有爵位继承,仕途一路顺风顺水,扶摇直上,而他谢殚因为是次子,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要靠自己挣,在他眼中,大哥根本就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拱了拱手,敷衍道:“大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退下了。”
话罢,他便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谢殊看着他这幅模样,只在心底打算好了,派人盯着二弟。
谢家的未来,不能毁在二弟的手上。
*
王府里女眷已经聚在一处,只等着出发去西郊别院,虞氏提前置办好了马车,老夫人说京中天气炎热,不比西郊别院清爽宜人,索性叫女眷在那多住上几日,也免受暑热之苦。
老夫人发了话,自然没有人会不同意,只是大包小包的带了许多东西,马车一时显得拥挤了。
虞氏怕老太太一个人路上寂寞,便主动提出同老太太坐一辆车,张氏自然也不愿意被比下去,也抢着要同老夫人坐在一块儿。
剩余还有两辆马车,一辆已经装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显然不能再坐人了。
谢葳蕤拉着谢容淮站在一旁,颇有些尴尬。
那日她给太子送香囊,被大姐姐撞个正着,她总有一种被人揪住了尾巴的感觉,导致她现在在谢娉婷面前,总感觉自己低了一头。
谢娉婷见谢容淮被毒日头晒得直冒汗,不由有些心疼,她走上前去,撑着伞将人挡住,冷冷淡淡地说道:“快上马车吧。”
谢容淮兴致勃勃,左手牵着大姐姐,右手牵着二姐姐,咧开嘴笑道:“哪位姐姐先上车呀?”
只是下一刻,他就发觉大姐姐对着二姐姐的神色是冷冷清清的,二姐姐对着大姐姐的神色也并不和善,谢容淮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松开了手,低声道:“还……还是容容先上车吧。”
话罢,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谢娉婷定定地盯着二妹许久,过了半晌,她才说道:“你先上车吧,我随后就到。”
谢葳蕤松了一口气,便追着谢容淮上车了。
马车一路颠簸,好在西郊别院也不算远,过了一个时辰,众人便到了地方。
别院的女使婆子早早地在门口迎着,一个比一个站得笔直。
站在最前面的婆子带着后头的仆妇恭恭敬敬地行礼,齐声道:“给几位主子请安,主子们吉祥。”
谢老夫人颔首,心里很是满意,她拍了拍虞氏的手,笑道:“你做事很周全。”
虞氏忙道:“母亲谬赞了,儿媳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一入西郊别院,只觉得凉气沁人,亭台阁楼,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苍蔚温润,隔几步便有繁茂的大树,一路走下来,倒是没有燥热的感觉。
谢葳蕤分到的院子跟谢娉婷的紧紧挨着,她跟在谢娉婷身后,忍了半天,见此刻周围没有旁人在,终于问出了口:“大姐姐,你还在怪我吗?”
谢娉婷闻言,停下了脚步,她望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对,我在怪你。”
她没有那么大方,即便殿下没收葳蕤的香囊,没有透露出一丝情意,可她心中还是不舒服,她努力克服,但她平心而论,终究无法像从前那样对待葳蕤。
谢葳蕤脸色一白,她没想到谢娉婷会直接将这话说出口,倒让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她缓缓走近,将那枚香囊拿出来,垂首道:“这个还给你。”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摇了摇头,正要出口拒绝,却忽然瞧见头顶的树梢已经断了一半,正往下坠,她顾不得许多,一把将葳蕤推开,提醒道:“快往后退!”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的剧情,小仙女们能猜到吗?
感谢小仙女“安然失笑”灌溉的10瓶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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