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到, 天就热了起来, 春衫尽褪, 穿上了夏衣犹觉得燥热。
虞氏知道老太太和女儿畏热,早早地便吩咐底下人去冰库取了冰来做冰盆, 两房都分了去, 总算是舒坦不少。
桃源居里一片宁静, 谢娉婷斜倚在美人榻上, 身上穿着晚霞紫系襟纱衣,窈窕身姿若隐若现, 素手执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徐妙锦正剥着冰镇葡萄的皮,见她这幅慵懒模样,不由笑道:“一到了夏日,你怎么愈发不爱动了?上个月赐婚的圣旨到了,日子就就在今年十月, 你一点儿都不着急?”
谢娉婷将团扇覆在面上, 红唇微启,软声道:“我也着急,可这两个月来,母妃恨不能将一身所学尽数传给我, 我也没闲着, 今日你来了,我才得空歇歇。”
中馈之事,她已经学的差不多, 之前那些亏空的铺子,母妃带着她一手料理了,终究还是被这仓促的赐婚吓得不轻。
但过手了这些铺子,谢娉婷才发觉,二叔与赵家,恐怕有扯不清的关系。
她与母妃说了之前在华裳阁遇到二叔的事,母妃起疑,便悄悄派了人去打探,只打听到,二叔谢殚的那个外室,是赵柏的养女。
再加之二叔与赵柏往来甚密,这总让谢娉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总想起,上辈子王府被抄家时的惨状。
也因此,她隐晦地同哥哥提了一句二叔的异样,以哥哥的性子,无论有什么事,都瞒不过父王。
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毕竟她并不清楚上辈子王府抄家的来龙去脉,所谓通敌叛国,证据又是什么?
徐妙锦并不知道好友心中藏了这么多的事,她赞同地点点头,说道:“左右还有好几个月,呦呦也不必太过着急,我倒是听说,李家那位世子在赴任西南漕运监理的路上被人刺杀,如今朝堂上正闹得不可开交,你的太子哥哥恐怕也正为这事头疼呢。”
谢娉婷摇着团扇的动作顿了顿,她这两个月忙得昏天黑地,对朝堂上的事也略有耳闻,但殿下让小四给她的信中,只是写了些日常,语气仍旧活泼,想来这事对殿下并没有什么影响。
坊间如今都在传,是右相大人赵林不满皇帝过度宠信新臣,所以派了人去刺杀,但真相到底如何,恐怕也只有按察司出动了才能知道。
只是按察司如今的正指挥使是赵林之弟赵柏,为了避嫌,皇帝大概不会将彻查之事交给他了。
思及此处,谢娉婷便松了松眉头,笑道:“你可别说我了,最该紧张的恐怕是你,我听母妃说,承恩侯夫人有意派人上门提亲了,你也该好好准备准备。”
徐妙锦脸色一红,眼底却有些担忧,“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韩偓此次也去了西南,侯夫人便说等他回来再说,如今去西南的那群人里,李家世子受了伤下落不明,韩偓他还没个消息,我也很担心。”
谢娉婷倒是没想到这个茬,她微微一愣,安抚道:“这次韩世子是殿下派去的,他们必定有自己的成算,韩世子也是个稳妥人,妙锦不要担心,等回来,我再打听打听。”
徐妙锦点了点头,她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面庞上又露出高兴的神色,想起另一件事来,“呦呦,不提那些事情了,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你打算怎么过呀?”
谢娉婷素手支着下颚,面上也有几分愁意。
赐婚的圣旨下得太急,这恐怕是她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她只想和一家人好好聚一聚,也没别的念想了。
想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我想……想同祖母,父亲母亲她们好好聚一聚,到时候再请两台戏来,也让家里好好热闹热闹,别的,倒也没什么了。”
话正到此处,外边玉锦忽然说道:“郡主,世子来了。”
徐妙锦闻言,忙将桌上的葡萄皮用帕子包起来。
谢娉婷见了她这模样,只觉得要笑出声来。
这一笑的功夫,谢兖就已经打了帘子进来了,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官服,更显成熟稳重。
谢娉婷忙让玉团上了茶水来,亲自捧到谢兖面前,笑道:“哥哥辛苦了,喝杯茶缓一缓。”
谢兖眉目微舒,他架不住妹妹的盛邀,自然要饮下这杯茶,待喝完了茶,他的面色才正经起来,“呦呦,哥哥同母妃想了许久,决定去西郊别院给你过生辰,如今天气燥热,西郊别院原本就是避暑的好所在,山清水秀,祖母也许多年没去过了,你看如何?”
谢娉婷听到西郊别院四个字,面色着实有些不大好看,上辈子,她就是在那里遇到了火灾,殿下也因为救她而丢了一双腿。
她本能地厌恶那里,畏惧那里。
谢兖见她神色不对劲,忙问道:“呦呦,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谢娉婷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哥哥,我没事。”
话罢,她又试探问道:“哥哥,能不能不去西郊别院?”
谢兖微微一愣,他犹豫问道:“呦呦不喜欢那里吗?母妃和祖母已经派人去打扫了……”
说到这儿,他又微微一顿:“不过,既然是呦呦自己的生辰,在哪里过,自然是呦呦自己说了算,呦呦要是不想去,哥哥再想办法。”
谢娉婷咬了咬唇,祖母和母妃既然都派了人去打扫,那也是费了苦心的,假如她开口说不愿意去,祖母和母妃定然不会勉强,可她们的苦心就白费了。
这是她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自然是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才好,何必因为自己的心魔而让祖母她们扫兴呢?
左右上辈子发生的事,这辈子不会再发生了,她会好好地吩咐底下人,注意防着走水。
想到这里,谢娉婷就释然了,她摇了摇头,乖巧说道:“哥哥,不必了,就去西郊别院吧。”
谢兖见她面上挂着笑,不像是勉强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他笑道:“既然呦呦答应了,那我便去回了祖母和母亲。”
谢娉婷应道:“好。”
谢兖起身便要离开,瞧见屋子里摆了四个冰盆,不由皱了眉头,提醒道:“呦呦,平日屋子里放一个冰盆就好了,女子容易体虚,受不得这么大的寒气。”
谢娉婷心虚地点了点头,朝玉团使了个眼色,应道:“知道了,哥哥,我马上就让玉团撤下去。”
谢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起身离开。
徐妙锦看到谢兖走了,才松了一口气,她挤眉弄眼道:“呦呦,你兄长还真是关心你。”
话罢,她拿起一旁的葡萄,又开始剥皮了,“我还挺羡慕你的。”
有亲哥哥,多好啊。
谢娉婷看见她眼底的羡慕,微微有些心酸,但她知道,这一世只要有韩偓在,妙锦就不会走上前世的道路。
她会有一个,比兄长还要疼她的人。
*
武安王的书房里,此时氛围正严肃着。
谢殊自然知道,李家世子遇刺定然不是赵林那老匹夫干的,赵林虽然恃宠生骄,可他做事有分寸,明面上不会将把柄露出来。
如果是真是赵林,他只会避开这个敏感的时机,等到李家那位放松警惕了再出手。
但谢殊没想到,这样一个明显是栽赃的手段,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很明显是相信了。
陛下近来更加暴躁,朝堂之上也愈发沉不住气,倘若有人反驳他的说辞,他便沉着脸,说要动用廷杖。
谢殊正想着这事,便见他身边的小厮从外边进来,禀报道:“王爷,太子殿下到了。”
谢殊闻言,放下手中的奏疏,站起身来,忙道:“快请殿下进来。”
周怀禛将元封留在外头,只身进了书房,他见武安王忙着吩咐随从沏茶,开口道:“王爷不必客气,孤今日来,不过是同王爷说几句话。”
谢殊颔首道:“微臣听着。”
两人对面坐着,谢殊瞧着太子的面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太子的气势更上一层楼了。
周怀禛道:“王爷是否已经猜出,刺杀李家世子的人是谁了?”
谢殊闻言,笑道:“臣原先还不知道,但此刻见殿下前来,便已经知道是谁了。”
话罢,他犹疑问道:“殿下是想让他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周怀禛神色淡淡,他低声道:“大抵如是,但李家世子不用争,就已经赢了。”
谢殊不解,“殿下这是何意?虽然赵大人之前实在太过骄纵,可他毕竟在朝中根基深厚,陛下若要惩处他,赵党定然要求情,陛下不得不顾及朝堂的稳定……”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
正是因为赵林在朝中根基深厚,陛下才会更相信根基不稳的李世子,李世子不用说一句话,就能博得帝王的怜悯,而赵林再怎么辩解,也洗不掉身上的嫌疑。
君臣隔阂渐深,若再来一桩对赵林不利的事,恐怕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殊正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近日朝堂之上的种种,全在眼前人的掌控之中,令人敬佩,过了半晌,他才说道:“殿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
周怀禛道:“孤这里有一份奏疏,需要王爷细细研读,明日大殿之上,还请王爷方面禀奏父皇。”
谢殊恭敬地接过眼前人手中的奏疏,打开扫了一眼,呆愣了许久,才坚定地说道:“好,微臣遵命。”
他原本还在犹豫,赐婚圣旨一下,在外人眼中,武安王府已经上了太子的船,再无退路,倘若太子败了……谢家自然也保不住。
可就在刚才,他忽然生出一种信心来,他信太子能笑到最后。
退一万步讲,呦呦嫁给太子,他便不可能不顾及到呦呦的荣宠。
周怀禛深深地看了谢殊一眼,他薄唇轻启,说道:“王爷襄助,孤铭记于心。”
*
周怀禛出了书房,便径直往桃源居去了,暑天燥热,人都缩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因此一时倒也无人发现,太子进了内宅,不过就算有人发现了,那也没有影响,毕竟赐婚圣旨一下,郡主同太子就算是未婚夫妻了。
在大燕,未婚夫妻见面,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
周怀禛阔步走到窗前,他并未打算进去,即便此刻呦呦已经是他明面上的未婚妻子,他也不想唐突了她。
他只是想见见呦呦,或者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他听见有个活泼的女声问:“呦呦,假如……假如你同殿下成婚了,以后打算生几个宝宝呢?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周怀禛愣了一瞬,他面色紧绷,等待着呦呦的回答。
要不是徐妙锦问,谢娉婷压根没想过孩子的问题,她还不想那么早生孩子,她知道,有不少的妇人都是因为生孩子撒手人寰的。
可是,想象一下,有个长得像她的小女孩儿,或者长得像殿下的小男孩儿,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似乎也不错。
殿下忙于政务的时候,她就陪着孩子们。
谢娉婷想着,黛眉就舒展开来,她乌黑的眸子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此刻看起来温柔极了,“我都喜欢,只要是我和殿下的孩子,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喜欢。”
周怀禛站在窗外,没人知道,他听见这句话时的心情。
有一股隐秘的欢喜,隐秘的心疼,隐秘的哭涩,纠缠在一起,最后化成了一股暖暖的,将他的心堵得密不透风的东西。
他出生的时候,母后和父皇都不那么欢喜,他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孩子,以至于他小时候就深思熟虑过,倘若将来遇不到喜欢的人,绝不会随意生孩子。
而今天,他喜欢的小姑娘告诉他,她愿意为他生一个孩子,只要是他们的孩子,她都喜欢。
周怀禛喉结微动,不知为何,他的眼底有一抹热意,他垂眸,悄悄地将手中的木匣子放在窗台上,幽深的凤眸里,满是小姑娘的影子。
他低声唤道:“呦呦。”
屋里的小姑娘没听见,仍旧懒散地躺在美人榻上,还吃着好友递到嘴边的葡萄,像极了需要人照顾的猫儿。
徐妙锦耳朵尖,她将手里的最后一个葡萄喂给呦呦,疑惑地问道:“呦呦,你方才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叫你?”
谢娉婷微微一愣,芙蓉面上满是疑惑,她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的确没声音,“没有啊。”
徐妙锦皱了皱眉,“奇怪,我方才明明听到有人在叫你的。”
话音刚落,便听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
窗外很快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个夏日的第一场暴雨,就这样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后妈作者:太子内心火热,要让雨淋一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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