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卿没想到, 短短半日, 便有两个身份特殊之人一前一后寻了他。
第一个来寻他的人, 是东宫那位最不显山露水的谋臣,唐博之。
堂姐赵贵妃之死, 将赵家最后一抹昭示着它曾经辉煌过的面纱摘去了, 留下的是满目苍痍。
他很清楚, 自己是堂姐的同谋, 甚至是赵家的帮凶,用他之所学, 谋害了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事实上,他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他年幼时,赵家是锦绣富贵地,大伯一家待他不薄,他受了赵家的恩惠, 骨子里流着赵家的血, 在赵家生,为赵家死,像是一种逃不开的宿命。
只是,他心中尚且还有遗憾。
遗憾有恩未报, 有情未偿, 他拜别师尊,是为了同父亲一起回到京都,去圆父亲那未竟的梦想。
可他却忘了师尊的嘱咐, 忘了自己行医的初心,甚至往日引以为豪的,修身志国平天下的理想,都成了一个笑话。
学者和医者,两种身份,两个师父,他都辜负了。
唐博之约见他的地方,是十里长亭,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送别之地,要经过一段偏僻难行的山路,才能够到达。
这位唐先生,面容沉稳,即便一身布衣,也自有一股风骨,他作揖:“赵公子。”
话罢,唐先生抬头,用一双清明至极的眼睛看着他,这样的对视,忽然让赵长卿的心突突一跳。
这人的眉眼,何至于熟悉到如此地步。
赵长卿搜刮着记忆,却想不出眼前人同自己有什么渊源,出于礼节,他也作揖,道一声:“唐先生。”
唐博之看着他,没说话。
就当赵长卿以为,面前的人再也不会说话时,那人忽然开口了。
他说:“好久不见。”
赵长卿疑惑:“先生之前,认识我?”
唐博之抿唇,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笑了一声,不知为何,赵长卿却从这笑声中听出了苍凉。
唐博之道:“十三年前,赵家施行新商法,因唐家内里亏空,一时周转不开,无法缴纳入新商会所需的费用,所以杀鸡儆猴,上奏陛下,颠倒黑白,判唐家三百余人流斩,彼时,赵公子仍旧是一垂髫小儿,恐怕早已不记事了。”
赵长卿愣住了,他的眼中逐渐浮起愧疚,却恍然明白了眼前人为何这样熟悉,他小时候,是见过唐先生的,之所以能记得,大概是少年时的唐先生,一身血污,三步一叩首,求见大伯的场景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左相贺洵弹劾赵家的奏折中,也言及这件陈年往事,这件事情,是大伯急功近利,是他们赵家做下的错事,无可辩驳。
他眼中晦涩,只低声说了一句,“先生,长卿记得。”
他们赵家男丁,无一不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可走到今日这一步……,已经将那些全都丢了。
赵家祖上,也曾配享太庙,过往的辉煌,像是一捧散沙,到了他们后辈人的手中,一颗不剩,愧对先祖。
唐博之敛下眼中的黑沉,他问眼前人:“赵公子可还记得,当年游学,有一人救了你的性命,你也给了他承诺,不知赵公子可愿践行?”
他目光淡然,不偏不倚,折袖站在那处,恍若出世之人,他又接着问了一句:“赵家百年簪缨世族,赵家先祖更是配享太庙,而如今,赵公子也该知晓,赵家造孽无数,已失圣心,令尊与令伯父所图之事,将会让赵家陷入根基尽毁,万劫不复的境地,眼下有个机会,能救赵家,你救还是不救?”
接连两个问题,让赵长卿愣住了,他仿若明白了什么,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晦涩说道:“先生,长卿愿意,但长卿还有个不情之请。”
“望先生,尽力保全赵家其余人……”
他心里是知道的,父亲、大伯与二殿下的筹谋,根本毫无胜算,大伯只是不甘心,作困兽之斗。
可他们似乎忘记了,赵家一族,除了他们这两支嫡系,还有成千上万的族人,为了这一口气,要全族人的性命作保,这代价,他们承担不起。
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只要大燕不改朝换代,将会一直背负在赵家子弟头上。
赵家的孽障,已经够多了。
与唐博之一别后,赵长卿心中主意已定,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若想成事,只有智取,唯一庆幸的是,他曾因为年少不知事,碰巧撞见过大伯书房里的暗门。
赵林的书房是把守重地,想要进去,便只能智取,侍卫们两个时辰一换,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更巧的是,赵林出门议事,并不在府中,他需得搏一搏。
*
赵长卿却没想到,他方将答应唐博之的事情做成了,宫里崇元帝便派人来赵府宣旨,说要召见他。
他听从堂姐的安排,做出了那样的事,从答应堂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到了自己会有今天,因此他十分坦然,他还要感谢陛下没有立刻处斩他,让他还能有机会,做成今天的事。
入了皇宫,来迎接他的,是陛下身边的元总管,他一句话也没说,静静跟着他往大殿内走去,像往常一样,跪拜叩首。
他以为自己会等来皇帝的发落,可没想到,宝座上的人只是问他:“赵长卿,你可知错?”
赵长卿再叩首,他道:“陛下,臣知错,臣甘愿受死。”
崇元帝却沉默了,良久,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低声说道:“朕不怪罪你,甚至还要感谢你,谢你给了朕一个机会,让朕看清了人心,也让朕知道,朕从前是多么有眼无珠。”
赵长卿惊恐地抬头,却对上帝王疲惫的面孔。
崇元帝看着他,说道:“朕今日找你过来,是问一件事。”
他顿了顿,神色前所未有的庄重,“皇后的眼疾,你能否一试?”
这些日子,他派人在城门外张贴皇榜,有不少医者来尝试,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治好皇后,反倒让皇后对无休无止的看病更为厌烦。
她对他冷淡,他可以忍受,他只是想在剩下不长的生命中,尽可能地补偿她,她失了的光明,他还给她,她想要禛儿登基,他让位也无妨,可她已经一点都不稀罕了。
他是一国之主,坐拥天下,却给不了她想要的。
赵长卿却愣住了,他垂首道:“陛下……,微臣所学,恐怕不足以治好皇后娘娘。”
崇元帝摇了摇头,他目光苍茫,忽然开口道:“你曾告诉过朕,倘若一毒无解,引毒也可行。”
皇后失明,除了当年赵云清的推搡,还有赵云清下毒的缘故,前者为轻,后者为重。
赵长卿更加吃惊,他惶然道:“陛下,皇后娘娘中毒多年,即便引毒,成功的几率也小,更何况娘娘心地善良,微臣听说,太医从前也建议引毒,可娘娘不愿旁人为她冒险,所以才拒绝。”
崇元帝目光晦涩,他坚定地问道:“只要有一分的把握,你尽管去试,这是朕欠她的。”
赵长卿面色凝重,他再次叩拜,终究不开口劝帝王了。
引毒伤身,况且,陛下的身子也已经大不如前……
天家之事,谁又说的清楚呢?
*
太子妃省亲是件喜事,自卯时起,谢老夫人便同一家人整装等待,谢殊谢兖父子俩也向朝中告了假,谢容淮更是一早就穿了最好看的衣裳,在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小腿都快跑细了一圈,嘴里还念叨着,大姐姐怎么还不回来。
张氏同谢葳蕤坐在谢老夫人下首,面上神色并不好看。
厅堂布置得极为喜庆,女使们也知道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各司其职,格外规矩。
到了辰时,便有东宫的内侍前来通报,太子、太子妃的仪驾已经到了王府门前。
虞氏打点了内侍,扶着面上含喜的老太太往前头去了,谢殊父子二人瞧着稳重一些,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前厅去了。
周怀禛下了舆车,他回身,将大手递给小姑娘,扶着她下了舆车,两人便由宫人簇拥着往王府内去了。
两方人恰巧在前厅相遇,谢老太君瞧见孙女儿,面上全是喜色,但她没有忘了规矩,因此带着众人行礼。
周怀禛先道:“老太君不必多礼,只作平常即可。”
谢娉婷方才碍着规矩,不能先上前迎接祖母,现下身侧之人发了话,她也瞧不得祖母一大把年纪,还要给她行礼,忙上前扶住祖母,不知怎的眼中便有些酸酸的,面上却带着笑,软声唤道:“祖母,母亲。”
谢老夫人颤巍巍地握住孙女的手,连道了三声“好”,虞氏知道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便引着两人往前厅去了。
周怀禛心知,呦呦出嫁有一段日子,定然有许多话要同长辈说,因此他也不跟过去了,索性入乡随俗,同谢家的几个男人往后头去了。
谢老夫人见孙女面色红润,容貌比之出嫁前更加艳丽,便知道太子殿下想来是个会疼人的,心里也安稳不少。
屋子里只有三个女眷,并女使婆子们,虞氏便也放开了,牵着女儿的手,问起了私房话,“呦呦,太子待你如何?”
女儿才出嫁后这几日,她夜夜睡不着,只担心她能不能适应宫里的日子,有没有受委屈,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肉,一闲下来,她就忍不住想这些,今日终于见到了面,便想亲口问问她,心里才安稳。
谢娉婷一只手揽着虞氏的胳膊,一只手挽着谢老夫人的胳膊,面上泛着淡淡的红,害羞道:“祖母,母妃,殿下他待我很好很好,你们就放心吧。”
谢老夫人和虞氏见她这幅小女儿的姿态,心里便都有底了,不由相视一笑,虞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感叹道:“这就好,母妃一直担心你嫁入天家,受了委屈也不告诉我们……”
话罢,虞氏又小声问道:“太子他……同你圆房了吗?”
谢娉婷瞧见母妃蹙着秀眉,眼中满是关怀,问出的却是这样私密的话,她的脸色红了红,低声道:“母妃,没有。”
虞氏松了口气,她嘱咐道:“呦呦,母妃也不知道是何缘故,皇后娘娘将婚期定的这样着急,等明年七月底,你才及笄,你不知道,年纪太小,做那种事……,会伤身的,何况太子他龙精虎猛……”
说到这儿,虞氏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她断了话头,抚了抚女儿的额头,柔声道:“总之,你记住了,无论殿下怎么求,你都不能心软,听见了吗?”
谢娉婷点了点头,心里却羞得不行,她忙将话题转移了,悄声问道:“祖母和母妃在家中可安好?父亲和哥哥呢?”
虞氏面庞上带着柔光,她说道:“家中一切安好,你就别费心了,早点将身子将养好,才是正经。”
除了张氏同谢殆前几日因为那个外室又闹了一场,府里一切都太平。
那些事,都不足以让她担心,她担心的是,女儿来了月事总要痛,这不是好兆头,先前请了女医给给女儿瞧过了,药也吃了无数,可就是不见效。
如今呦呦还未和太子圆房,暂且瞧不出什么,可等到来年,时日久了没有子嗣,那便不妙了。
谢娉婷听到这儿,心里便有些没底了,她只想让母妃安心,因此安慰道:“母亲放心,我如今已经比从前好多了,殿下身边的徐姆,也替我准备了药膳,这几日已经不大痛了。”
虞氏抚了抚女儿芙蓉般的面庞,笑道:“那就好。”
谢娉婷这边同母妃说着话,却忽然听见一声脆脆的童音,抬头看去,容容穿着一身玉白的小袍子,正朝她跑过来,他嘴里喊着:“大姐姐。”
谢娉婷一把搂住小家伙,见他气喘吁吁,忙替他倒了一杯茶水,责怪道:“什么事,跑得这样快?”
谢容淮紫葡萄似的眼睛转了转,嘻嘻笑道:“大姐姐,太子姐夫正在桃源居等着你呢。”
谢娉婷听了,不由面色通红,她听到容容对殿下的称呼,忍不住纠正道:“容容不许没规矩,在外只能称太子殿下,叫姐夫不妥当的。”
谢容淮顿时有些委屈了,“大姐姐,是太子哥哥非要我这么叫的,他还说,我不叫就不让我去见扶宁。”
谢娉婷的脸庞已经红成了虾子,火辣辣的,她起身,小声道:“祖母,母妃,我先回桃源居看看了。”
话罢,她便拉着谢容淮一溜烟地跑出去了,直到出了房门,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身后还伴随着明朗的笑声。
她知道,定然是祖母和母妃在笑话她。
都怪殿下,教教容容诗书不好么,非要教他这些不正经的。
她羞过了,才想起来问容容,“容容,你何时同五公主这样好了?”
谢容淮小脸一红,撒娇着转移话题道:“大姐姐,姐夫在屋里等着你呢。”
太子哥哥答应他,只要将大姐姐叫过来,就赏他一把小弓箭!到时候,他就可以带着扶宁去打猎了!
作者有话要说:等剧情线结束,就完结啦!大概还有四五章的样子
番外会有小宝宝,一切都完美!但帝后这一对,是不可能和解的了!感谢在2020-03-16 23:11:40~2020-03-17 23:2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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