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小说:想娉婷(重生) 作者:笕素
    春色同晨雾混在一处,微风恰恰,细雨绵绵,无声浸润。

    谢娉婷方从祖母那处请安回来,玉团替她撑着伞,只是斜风细雨,也无法挡得周全,罗裙微湿,在所难免。

    到了桃源居檐下,玉团才收了伞,谢娉婷缓步上了台阶,入眼便见一佳人立在阶上,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谢娉婷缓了一瞬才认出来,那是太傅徐介的嫡亲孙女徐妙锦,自垂髫时起便与她形影不离,妙锦性子活泼,不拘小节,同注重礼仪规矩的燕京闺秀截然不同。

    徐介是周怀禛的开蒙恩师,德隆望尊,太子一朝失势,徐介血谏朝堂,领着都察院众官员在谨身殿前长跪不起,接连上奏十三封,言真情挚,字字血泪,奏文传于乡野庙堂,引得众议纷纭,诸多阴谋论横空出世。

    官家碍于悠悠众口,明面上虚心受教,采纳谏言,转身却给徐妙锦赐了一门婚事,许的是永安侯家的二公子,那是个顶顶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妙锦嫁了他,日子也定然好过不到哪去。

    即便如此,王府被抄后,她仍旧冒着夫家的不喜,亲自上伯府探望,却被婆母拦下,打发走了。

    妙锦懂她心中牵挂,辗转艰辛,将王府里父王母妃的遗物尽数周折送入她手中。

    再后来,她被禁在东院,便再也没了妙锦的消息,偶听下人闲扯,说是永安侯二公子为着一个倌儿,叫自家的夫人在二门处罚跪,那夫人脾气性子烈,当下便血溅门廊,撒手人寰。

    谢娉婷望着眼前俏丽之人,如何也不敢想,那永安侯二公子到底是如何磋磨妙锦的,叫这样一个活泼灿烂的姑娘丢了活着的希望。

    谢娉婷望着眼前佳人,将往事抛到脑后,黛眉微扬,杏眼里露出欣喜笑意,她迎上去,握住来人的手,娇嗔道:“你何时来的?怎得也不派人去通报我一声,春意料峭,杵在这许久,着凉了可怎么好?”

    徐妙锦急慌慌端详了她家呦呦一番。

    脸若芙蕖,眉如春黛,秋水为神,说是凌波仙子也毫不夸张,哪里有学堂那些嘴碎小姐口中狼狈不堪,羞于见人的模样,分明美艳更甚往昔!

    呦呦要与太子退婚的事不知被谁传了去,如今上至燕京闺门,下至大街上的贩夫走卒,都对此事议论纷纷,而她虽心中忧虑,想要过府探望,可奈何中间出了与韩偓退婚的风波,被她爹禁足家中。

    徐妙锦见呦呦此刻无半分颓废,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最是不会安慰人,生怕见到她家呦呦伤神的模样,笨嘴拙舌的,再将人弄哭了,一路上设想了多种安慰的言辞,好在现下看来全然用不上。

    她抱住了谢娉婷,哭丧着脸说道:“呦呦,你不知我这些昏暗日子是怎么过的!不能与你团聚,简直要了我半条命去!”

    谢娉婷听她抱怨,面上含笑,拥着人进了屋,唤玉锦道:“玉锦,上茶。”

    玉锦在隔间应了声,却被徐妙锦拦住了。

    “不必了,喝茶有什么意思呀?我今日可是带了宝贝来,早些日子托人自江南运回几坛子梨花春,好不容易摆脱韩偓这个浪荡子,我今天定要痛快畅饮三大白!”

    徐妙锦说着,便让贴身的女使去马车上取酒。

    谢娉婷闻言,远山黛眉微微一蹙,心里不住地担忧。

    她因着退婚一事被罚跪祠堂,学堂已有两日未去,还不曾知晓徐妙锦要同韩偓退婚的事,此刻听闻,只怕妙锦是因为她那日胡诌的话才与韩偓退婚,那她岂不是铸下大错了?

    谢娉婷握住她的手,杏眼含着自责,“妙锦,退婚那日我莽撞失言,说出的话尽不可信,你若为了我那无稽之谈而退婚,那真真是我的罪过了。”

    徐妙锦噗嗤一笑,柳眉微扬,眉目生动,她调笑道:“呦呦,连太子这般龙章凤姿的人物你都舍得不要,我怎会信你看上了韩偓?更何况,就韩偓那样的浪荡子弟,压根配不上你!谁若愿意收了他,我日日焚香沐浴,佛祖面前替她祈福!”

    谢娉婷见她言语中对韩偓极为嫌弃,倒是在心里替韩偓捏了一把汗。

    韩偓对妙锦的真心,绝不是作假,从前世妙锦过世后他再未议亲,便可见一斑。

    谢娉婷纳罕,“承恩侯世子到底做了何事,叫你这般厌他?”

    徐妙锦闻言,柳眉一横,咬牙说道,“韩偓做的,那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他夜逛青楼不止,还同那花魁说:世家女涩然无趣,不如春风馆里的姑娘知情识趣。这不就是在影射我么?呦呦你说,这我能忍么?他还以为,我们儿时两家父母许下的口头婚约能将我绑得死死的,我才不呢!若要嫁他,我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谢娉婷听她这话,反倒笑了,她瞧着面前人张牙舞爪、生机盎然的模样,心中欣慰,“他身为东宫属官,又是殿下的得力之人,免不得要办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差事,夜探青楼许是另有隐情,你可别将人一棒子打死了。”

    徐妙锦听闻韩偓二字就脑壳生疼,她不愿去想那糟心人。

    她柳眉舒张,望着谢娉婷道:“呦呦,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里,学堂里倒是出了不少趣事,你可还记得之前一直针对你的李家女郎?她在学堂里尽传些不堪之语,话里话外言说太子殿下瞧不上你,早就想与你退婚,结果却被她兄长训斥,哭着回家去了。”

    话至此,徐妙锦叹道:“我瞧着,那李惠虽然嘴碎可恶,但她兄长李延光还真同她不一样,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比韩偓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谢娉婷再次从旁人耳中听闻李延光三个字,心尖陡然生出一股异样,她面色白了几分,又惶惶想起在昌平伯府后院那段等死的日子。

    东院又阴又暗,光明永远照不进去,在那里的日子仿佛漫长得没了尽头,丈夫的冷漠,婆母的不喜,小姑的刁难,都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日渐磨去她的棱角,也让她生出辜负那句“好好活着”的念头来。

    父王头七,她将七尺白绫悬在梁上,只差一刻,便能前往地府与亲人团聚。

    可李延光赶了来,他眉宇间隐着慌张,倒像是有多在乎她似的,下一刻他的言辞却让人如临寒冬,他说:

    “你活着,我便保你家人无虞。”

    她终于明了,他要的,仅仅只是让她活着而已——他自己无法解脱,也不愿她摆脱这人间阴沟。

    徐妙锦见她一副失了神的模样,又想起来呦呦才从风波里抽出身来,她很不该再提起外间蜚语,叫呦呦烦扰,心里有些恼了自己,恨不能将那些话收回来。

    话正到此时,徐妙锦的女使便提了一坛酒来。

    酒水尚未开封,便已觉暗香浮动,醉人三分。

    徐妙锦揭过之前的话题,动作娴熟地将酒封起开,倒了一樽递与谢娉婷,自己却倒了一海碗,“可不是我小气,我是怕回头你一杯倒了,我就没人品酒了。”

    谢娉婷倒是被她这话说得羞愧,她脸色微红,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她评道:“这梨花春的确是难得的好酒,色呈浅绿,所谓倾如竹叶盈樽绿,酒质醇厚,香飘一屋,能饮此酒,实是人间一乐事。”

    徐妙锦目瞪口呆,噎着一嘴美酒,差点呛出声来。

    她明明记得,呦呦的酒量便是一杯倒,难道与呦呦相别三日,真是要刮目相待啦?

    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徐妙锦便见面前美人面颊桃红,杏眼迷离,波光荡漾,素手还一个劲地晃着酒杯,漂亮干净的眸子里参杂着丝丝委屈,似是疑惑怎得没酒了,模样娇憨,叫同是女子的她也忍不住心尖一痒。

    徐妙锦舒了口气,暗道自己还真是高估呦呦的酒量了。

    她恍然想起自己今日是为何来的,一拍脑门,懊恼道:“把酒言欢大半晌,把呦呦灌醉了,倒是将正事给忘了。”

    她伸出纤纤十指,在呦呦面前晃了晃,说道:“呦呦,明日的马球会你可一定不要错过呀!咱俩一同上场,定杀她们个片甲不留!”

    谢娉婷迷糊着握住眼前乱晃的手,声音软软的,“你是不是又和人家打赌了?”

    徐妙锦:……

    她家呦呦即便醉了,也是如此聪慧。

    她的确同那起子不安好心的小姐打了赌,她们说呦呦现下定然无颜见人,明日打马球也定然不会到场,这话听得她心里冒火,她家呦呦分明容光焕发、仙姿佚貌,怎就无颜见人了?

    呦呦瞧着是个柔弱美人,但她的马球打得极好,赛场之上张扬明媚,是她见过最美的姑娘,她就等着那群有眼无珠的被啪啪打脸。

    只是算起来,呦呦有许久没打过马球了,不知技术是否娴熟?

    谢娉婷摆了摆手,面颊泛着柔柔的红光,她嗫嚅道:“打……打不了,行止哥哥说我打马球的样子丑极了。”

    此话一出,惊呆妙锦。

    徐妙锦扣了扣耳洞,疑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岔了。

    只是那声软糯的“行止哥哥”,的的确确,确确实实是从她家呦呦的小嘴里说出来的!

    大燕谁人不知,太子殿下他表字行止,取自诗经小雅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太子殿下竟然舍得说呦呦难看?!这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她如何不知?

    正疑惑时,外间忽然传来低低的询问声。

    珠帘微微晃动一番,便瞧见一妇人进了屋,淡妆高髻,素履罗裙,与呦呦面貌五分相似,却多了娴静淡雅。

    徐妙锦慌忙站起身来,心里暗道不妙,行礼道:“徐家妙锦见过王妃娘娘!”

    虞氏蛾眉微舒,含笑道:“妙锦不必多礼。”

    她闻见屋里的酒香,忍不住叹道:“这是江南一代的梨花春,果真好酒,名不虚传。”

    徐妙锦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还以为,王妃娘娘若是见着自己将呦呦灌得不省人事,定会不喜。

    只是此地不宜久留,以防王妃娘娘秋后算账,她还是先逃为妙。

    正要说出告退之词,却见王妃娘娘挑眉问她:“妙锦,这酒可还有剩?”

    徐妙锦替自己的美酒捏了把辛酸泪,笑道:“自然是有的,王妃若喜欢,妙锦明日便送来。”

    虞氏见她一脸肉疼,噗嗤一笑,“我哪里稀罕你那点酒了?你母亲方才派人来催,生怕你醉在王府回不去,再过一刻,她便亲自到王府拿人了。”

    虞氏同徐妙锦的母亲戚氏是闺中密友,太傅府离王府又只隔了两条街,寻常来串门再方便不过,两家儿女幼时便乱窜,若一家找不到儿女了,必定到另一家去找,从没有落空的时候。

    徐妙锦脸上一慌,想起她娘的大嗓门就有些头疼,她行礼告退,走得匆匆忙忙。

    虞氏再回首瞧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儿,姑娘黛眉微蹙,芙蓉面上带着酒醉后的桃红色,冰肌玉骨,美人销魂,更胜她当年。

    虞氏拿着帕子轻柔地替女儿擦了擦面颊,便由着玉锦玉团两人将她安置到床榻上。

    谢娉婷抓住她娘的手,杏眼微睁,泪珠儿滚了下来,赌气道:“我要打马球!我不丑!”

    虞氏错愕之余,更是哭笑不得。

    娉婷十岁起便学着打马球,这些年来倒是按下兴头不再上场,她还以为是女孩年纪大了,性子娴静,却没想到呦呦还记着小太子的戏言,再不肯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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