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之助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这样的际遇。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机会,或者说直到此时,他都没有办法完全消化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胸腔里跳动的节奏是真实的,掌心里的温度是真实的,可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本来应该在很久之前就被命运彻底剥夺了才对——在与那个男人战斗的时候。不,还要更早。
是在巨大的爆鸣声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团火海却什么也做不到的时候。
织田作之助曾经很想成为一名小说家,想为精彩的故事写上完美的结局,想用自己的笔来保护那个让他看到了梦想的世界。
但用来破坏的双手是没有资格拿起笔的。至少织田作之助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曾经作为杀人机器的他才心甘情愿地在港口黑手党当着最底层的杂役,他不会再去剥夺任何人的生命,他一直在等待,等待时间将他手上的血污彻底洗刷干净,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书写崭新的人生了。
——可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在他的双手有资格成为“世界”的保护者之前,命运便先剥夺了他保护的权力。
因为他的异能“天衣无缝”的缘故,拥有相似异能的Mimic的亡命者头目向他发出了死斗的“邀请”。
然后织田作之助的生命就这样彻底被燃烧掉了。伴着爆炸的汽车,孩子们的哭喊,刺目的火光与滚滚的浓烟一起。
那双手终究什么也没能保护得了。
织田作之助将手伸到了半空,任由幽白的月色自指缝洒在自己的脸上。与印象当中的宽大手掌不同,停在眼前的这只手过分娇小,上面甚至还未来得及生出那层薄茧,柔软而白皙的,干净得像是草薙出云摆在柜台里的玻璃酒杯一样。
可即便以这样的姿态苏醒,织田作之助也没有办法把自己当成个真正的孩子并以此来粉饰太平。
这样一双手,这双什么也保护不了的手,有什么资格去编织另外一个世界呢?
“收拾好了吗?”太宰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的时候,织田作之助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走了神,甚至没能留意到方才那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回到Lupin之后,织田作之助就借着收拾东西的借口先回了自己借宿的房间——可事实上,织田作之助本身也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行李。
他本就是莫名闯入这个世界的人,即使在这里生活了许久也依然跟这样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无法与这个世界产生交集,无法与这个世界产生共鸣。
织田作之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存在。
是因为体验过真正的绝望与死亡,所以连活着这件事情本身也都变得有些虚妄了吗?
他转过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背后的身材瘦高的青年。
这个一直在追求“死亡”的孩子,却在他带着必死的决心前去赴约的时候试图阻拦他。
“织田作,别去。”
织田作之助从来没有听过太宰治用那样焦急到几近哀求的语调说话。因为那孩子早就看穿了,这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
明知无法阻止,明知即使把愿望说出口也不会实现,可一贯过分冷静而清醒的太宰治还是说出了那样的话,他希望织田作之助可以活下去,希望织田作之助可以遵从内心的愿望好好活下去。
所以织田作之助应该放下那段不堪的记忆,应该以崭新的身份过上完全不同的人生,应该毫无顾忌地去追求自己心底里一直以来的梦想,应该无忧无虑地好好活下去——
可这样的事情怎么才能做到?
织田作之助没办法那么洒脱。他没办法将孩子们的身影从自己的梦境当中驱逐出去,没办法忘记子/弹射/出枪/膛时,手上传来的沉甸甸的触感。
——他没办法拿起笔。
“真是的,织田作明明没有在整理嘛——”太宰治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接着拖长了尾音抱怨似的说着:“如果太晚的话,恐怕会打扰到那位红叶老师的休息吧?”
“我整理了一下,发现东西并不多。”织田作之助回过身,用尽量平常的语气这样说着。
但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在太宰治的面前根本无从掩饰,那孩子的头脑实在是聪明过了头。
“如果是因为舍不得的话……”太宰治迈步走到了织田作之助的身边:“偶尔回来这里也是可以的吧。虽然未成年人本来不应该随便往酒吧跑的。”
织田作之助未置可否。
“呐,织田作。”停在了织田作身前不远处,太宰治的视线却投向了被月色铺洒上了一层银白色光晕的窗台:“这位尾崎红叶老师是这个世界里非常有名的文学大师,但比起他,我更在意的是那个红头发的孩子。”
“没记错的话,那孩子叫做……”单手摸着下巴,太宰治缓缓地吐出了那个名字:“泉镜花。”
“他怎么了吗?”织田作之助一时间有些疑惑,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织田作应该也感觉到了吧,那家伙的视线总是很奇怪。”太宰治微侧过头,将视线挪回到了织田作之助的身上:“就好像是能看到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一样。”
织田作之助的瞳孔缩了些许。
“在这个有‘鬼’存在的世界里,或许真的有很多非自然的现象吧。所以我很好奇,那家伙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会找合适的时间去向他问清楚的。”短暂的沉默之后,织田作之助垂下了眼。
如果知道了目标的话,那么完成起来就容易许多了。在港口黑手党底层摸爬滚打了很多年的织田作之助最擅长的大抵就是从“上级”的话里分析出自己的任务,然后交上一份让人不会觉得太糟糕的答卷了。
尽管太宰治很少会是给他发布任务的一个,而现下的太宰治与他之间甚至连当初的那种“上下关系”也没有。
太宰治盯着织田作之助那张带着稚气的面孔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视线,空气中似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像是晃神之中的错觉一样。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能迈出向前的一步,总归不是什么太坏的结果吧。
尾崎红叶家的宅子很是宽阔,除了泉镜花之外,也有几个外地上京来追逐文学梦想的学生在他家里寄宿。
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抵达的时候,迎面正撞上了顶着张暴躁表情往外走着的泉镜花。
“真是的,为什么一定要让我——”
话说到半截,泉镜花眼尾的余光恰扫过了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太宰治的面孔,于是他顿时如同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惊叫了声,接着向后蹦了两步。
“我看上去有那么可怕吗?”太宰治的眼梢向下垂着,脸上摆出了一副失落又委屈的神情:“见到我就这样往后躲什么的,实在让人有点难过呀。”
咬紧牙关轻轻“切”了一声,泉镜花别开了视线,没好气地说道:“你这家伙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在别人家的门口晃荡,简直像是‘鬼’一样。”
“我是来送这孩子过来的呀。”太宰治指了指一旁的织田作之助:“说起来,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同门了呢。可看您这副样子,我总是不由得有点担心——”
“担心作之助这孩子会被欺负之类的。”
“谁会有心思做那种无聊的事情啊!”泉镜花立刻反驳,视线却是在空气中有些不自然地扫了一圈。他脸上满是没来由的火气,可在丢下这句之后,泉镜花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您这么说了,那么我也可以安心了呢。”太宰治扬着唇角:“不过我有一点好奇,这么晚了,您还要出门吗?真是辛苦呀——”
“小~镜~花——”
“那是什么称呼啊喂!”泉镜花原本已经有些放松了的拳头顿时又一次捏紧了起来,虽然顶着这样有些女气的名字,但他毕竟也是正经的男性,被用这种过分可爱的方式称呼自然会觉得相当不爽。
可眼前这家伙完全就是在他的底线上反复横跳好吧!
“抱歉,因为这样的称呼莫名的顺口,所以就这样叫出来了呢。”太宰治一面抬手掩面,一面勉强冲泉镜花颔首,姑且算是道了歉。
虽然语气间完全没有一丁点在反省的意思。
泉镜花觉得很气,但太宰治的话却又让他一时间有点无处发作,于是他索性别过头不再去理会这个家伙。
天色已经相当晚了,泉镜花实在没什么兴趣与眼前的两个人纠缠——他可还要按照尾崎红叶的指示去找某个到现在还不回来的房客。
作为寄宿在尾崎红叶家的学生,除了跟老师研习和出席各种宴会之外,泉镜花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自由的,但偶尔也会被老师顺手抓来去做一些诸如找人或者送信的琐碎事情。
就好像今天晚上这样。
对于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房客,其实泉镜花一直都颇有怨言,毕竟尾崎红叶是这个时代相当有名的文学大家,可那个顶着一头狂野红色短发的男人身上根本就没有一丁点文学方面的造诣,反而像是野兽一样粗鲁又乱暴。
他并不会参加红叶老师的研习,也不会出席任何聚会,就像是个无用的寄生虫一样整天躺在房间里,或者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一直到很晚都不回来。
“所以红叶老师为什么要收留那样的家伙啊!”泉镜花曾经自言自语地抱怨过很多次。
而在无意间听到了泉镜花的抱怨的时候,尾崎红叶则是满是和蔼地回答:“因为那家伙在这里举目无亲,任谁也没办法将他丢下不管吧。”
“况且人间观察本身也是文学里重要的一环。”
可即使这样说,也依然没办法改变泉镜花对那个男人的怨念。
“真是的,天色这么晚了还要到处乱跑。明明对周围的环境都不熟悉的。”嘟嘟哝哝的,泉镜花渐渐走进了个人迹罕至的巷子。
夜晚的街头带着种莫名的凉意,一阵风吹过的时候,泉镜花不由得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
是很让人讨厌的环境啊。
这样想着,泉镜花加快了脚步,想尽快通过这条巷子。
可黑暗总是会不免滋生些罪恶的东西,在走进光线几乎照不进的地方的时候,面前忽然闪过了一道黑影。
泉镜花吓得后退了半步,他定睛向前看去,却赫然发现,有什么面貌狰狞的东西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尽管仍然生着人类一样的面貌,可那家伙的面色完全透着灰败,青白的皮肤上爬着奇怪的斑纹。张牙舞爪地向泉镜花的方向扑来,目光相对的时候,泉镜花看到了那双赤色的眼瞳里带着的像是看到猎物的野兽一样的贪婪。
跑!
泉镜花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与他见过的那些相对温和的家伙不同,眼前这个怪物明显具有相当可怕的攻击性,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存在于都市传说里的吃人的恶鬼一样。
镜花挣扎着向后退去,可他素来文弱,体能方面完全没有什么优势,还未跑出几步,泉镜花便感受到了背后骤然袭来的劲风。
“不要碰我啊!把那双恶心的手拿远一点!”泉镜花惊声尖叫着。
可那怪物根本也不会理会泉镜花的哀嚎,它向前猛冲,眼看尖长的指甲便要勾上泉镜花的衣襟——
而就在这个瞬间,那怪物青白色的皮肤上骤然燃起了熊熊火焰。
炽热的温度几乎要将整个夜色都彻底点燃了一样。
在火焰当中挣扎着,那个怪物的眼瞳里满是惊恐的颜色,可火焰却没有给它丝毫喘息的余地,未过多久,那具身体便在熊熊火光中彻底颓败了下去。
火焰渐渐熄灭,巷子很快便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黑暗当中似乎比之前多出了一个暗红色的光电。
惊魂未定的泉镜花僵硬地扭过视线,往那光点的方向看了去,却见到那个他素来不待见的穿着毛领外衣的房客正叼着燃着的烟卷侧头看着自己。
“喂,小子。”低沉的声音在深巷里响起,男人问了句:“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我……”泉镜花深吸了一口气,他本想在见到这家伙的时候狠狠数落他一顿的,可在经历了方才的一遭之后,那些抱怨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不仅如此,因为尚未平息的惊惧,他的声音都是带着颤抖的。
“是来找你回去的。”
有些弱气的,泉镜花最终只说出了这样一句。
男人瞥了他一眼,接着掐灭了手中的烟卷向泉镜花的方向走了过来。
“知道了。”他说:“那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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