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梁仝
    徐嘉垂首瞧见户口本,那绛色被雨渍晕得泛亮,她脑内无由蹿出两个词:

    失真,超现实感。

    风吹刮出哨音,裹挟雨的凉意涌进楼道。

    时移世易了,可此情此景仍叫她重现高三那次落雨的散伙宴。叫嚣乐声里的廊道、豪雨昏灯下的KTV门口,陈彻或远或近地望过她几眼,欲语还休的样子。

    像他眼下这般。

    徐嘉彼时就想过,

    两个人,捱得过十里青春的前九里,终点一里却陌路了,就跟留白未收的一句话似的,硌得人硬从意难平到被迫释怀。

    那会儿她没去问他“你究竟要说什么”,大抵是因为半认命了,他们注定开放式地落笔:

    分开是必然的,有人掉头不顾,有人屡屡回头。

    临了都不过再与他人结缘,然后等,等朱砂痣褪成蚊子血、白月光沦为饭黏子,记忆中某人一帧一格都纤毫毕现的影像,日渐被风蚀潮解。

    的确是这人叫你变得更好,可你拿这份更好去爱旁人,不矛盾也不稀罕。

    所以或许无人能懂徐嘉当下的心情,难以置信、犹恐是梦。

    仿佛《爱乐之城》的死忠粉活久见编剧要补一个happy ending,或是她命里长达十年的梅雨终于霁了,她要的云开月明、空谷回响,居然可以具象成真。

    “你……认真的?”徐嘉听见自己的嗓音十足低哑。

    陈彻气息调匀过后,倒是格外平静,只双眼浮层蒙蒙雾色,良久低头盯她,末了点头。

    铿锵地点头,铿锵地“嗯”一声。

    “也不是说我一文不名、身无长物地就好意思来祸害你,只是说……”他别开脸稍顿几秒,回头间直起身,视线与她耳尖无痕相错,“不要你和别人结婚。”

    “你未雨绸缪得真早,我结婚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陈彻不期然失笑,适才眉心攒聚的焦灼,立时散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先交订金预订,谨防回头被人捷足先登。”

    “那钱呢?”徐嘉同他摊掌,“我没看见实打实的钱啊,光个红本本值几钱?”

    陈彻目光泊在她眉睫间,又缓缓描向她嘴唇,“钱我可以挣。”

    说时忽地伸手带住她的腰,往怀中拢。

    徐嘉明显感到有温热气息向耳门里拱,本能簌了簌,右手隔着户口本轧在他胸口。

    陈彻史无前例的服软口吻,“它不值几钱,值我不行吗?”

    心弦一紧,徐嘉没作声。

    “行不行?”

    “……”

    “行不行?”

    陈彻嗓音一遍低似一遍,却愈发掷地有声。他恼火她沉默不响的状态,遂埋首用逐渐乱性的吻,从她耳廓荼毒到眉骨,再逶迤向眼尾的痣。

    轻轻抿,徐嘉也随之轻轻抖。

    不多时唇面衔到清泪的咸,他继续用明火燎她的皮与髓,追问,“行不行?”

    徐嘉哆嗦磕绊的声线分外着他心火,直求他,“陈彻,别亲了,我不知道……”

    像烛火混蜡油浇上来,她周身发肤,他所到之处无一幸存。

    “你怎么会不知道?”陈彻这句话,是紧挨她鼻峰砸入她下眼睑的。

    徐嘉翣眼的功夫,他呼吸就去席卷她唇舌了,覆裹、搅舐,急急豁她将破不破的防线。

    “你知道你舍不得我,也知道我舍不得你。你还知道付星这个名字、我的过去、那些有的没的会叫你难过。同样,你也知道容骞然这个名字、如果今天你随他走,会叫我难过。”

    陈彻下唇一笔带过她的,又拿上唇与她的短兵相接,随即微微歪头,半晌含住她唇珠不放,断断续续地如是道。

    徐嘉方寸全无地分神,囫囵似炉火中的铁水,下意识仰首由着他吮弄。

    末了,她呼吸黏腻地错开,低头不住地喘。

    “我不知道……”一句话将将到嘴边,陈彻捞起她下颌就是要再亲,或是再罚她言语之罪的架势。

    徐嘉慌忙寒噤般改口,“我是说,我不知道那样做你会难过。”

    换言之,是不相信和不确定。

    徐嘉深栗色的瞳孔中,有满当当的近乡情怯,额心有根不服管的发丝。

    陈彻钳住它拨开,压着声儿,又仿佛喟叹似的道:“我会难过,会特难过。”

    话音将落,雨声中倏然响起铃音。

    急得像是在缸里来回冲撞的金鱼。

    徐嘉不必想也知是谁,手正待伸进兜内,陈彻却逮住它,捺进他连帽衫的口袋里。

    “不给接。”他面上现出一层违和的卖乖或委屈颜色,埋进她颈侧的薄红,灼热呼吸中低沉的几个字,“嘉嘉,我们不闹了行不行?”

    心脏倏尔由他这句洇得透潮,所有的酸涩冲入眼眶,徐嘉又是鼻音又是气声地答,“对不起,我那天说话很讨嫌很败兴。”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陈彻垂搭的左手,同腕表一道落向她头顶。

    铃音戛止几秒,再度不死不休地响。

    他按捺着双唇婆娑她耳垂,反复触及又抽离,再话道:“我的意思是,不论是我,还是你,都笃定些。来来去去地折腾、犹豫,很枯耗心志的。”

    “以后,我们以后会碰见什么我也预料不到。没准我这样的经济条件还要持续个三五年,没准我夜长梦多、提心吊胆的日子还有的过,没准,我想要你嫁我,陪我,是最自私最断你去路的行为,可是我会对你好……”

    陈彻突地默然几秒,重重吻她耳根,旋即接道,“是,我会对你好。”

    徐嘉不禁双手掩面,恸哭在他胸口。小声的啜泣发酵成呜呜的啼哭,乃至盖过锐耳的铃音。

    哭得太凶,话音都缠夹不清了,陈彻垂首挨得极近才听清她的话。

    说的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点对我好啊?”

    陈彻不觉喉头一揪,于她顶上叹了口气。

    铃音总是不停在息声后余烬复燃。

    徐嘉实难忍耐,手从他口袋里脱逃,掏出手机一觑,果真是容骞然。

    拇指在屏幕上方徘徊,她掂量是否要接,接了如何答复,自己此刻的哭腔是否太显著。

    正想着,陈彻的话音砰向她额头,“接罢,接通了让我说。”

    “其实今天一道吃饭的还有我爸妈。”徐嘉抬头,湿涟涟的目光穿透他眼底。

    “哦,进展迅速如斯啊……”陈彻浮眉。

    “不是,我想说的是我爸现在的病况很棘手。既不能受寒感冒,也不能受惊动怒。你懂我的意思嘛?”最后一句她尤其小心的口吻。

    “我懂,毕竟我妈也是那么过来的。”

    “既然懂,你教教我怎么跟他说,怎么向我妈摊牌我们的事?”

    徐嘉说“教教我”三个字时,眸子里一股十足十认真的求知欲。

    不知怎地,望着她这般眼神,陈彻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抔初雪撞进心腔。咽咽喉,他半沉吟半轻松地说:“告诉他们,日后叔叔治疗所需的费用都由我来承担。”

    她真真给这句话骇到了。

    “没开玩笑?”

    陈彻略一弓背,鼻间漏笑,作无奈透顶状,“怎么会有人拿钱开玩笑?”

    徐嘉收泪后的脸哀戚戚地,眼睛与双唇一并肿着。她无由揶揄他,“有的呀,以前的你。”

    “好吧。”陈彻清举瘦削的面上也渐浓了笑意,“这把我认输。不过请你相信我,现如今的我绝对拿钱当命看。”

    他今朝白T配深灰帽衫,俯仰间,胸前两边各一根的绳结跟着跳颤,难得一见的少年感。

    徐嘉盯了片刻,不由自主地踮脚,拿嘴唇碰他薄青的下颌。

    随后于他微愕的眼神里,咬咬牙关掉了手机。再抬头,在理智和意气的角力中,佯作无恙地笑笑。

    可是讲道理,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轻则,是这遭一时的忤逆逃避,惹怒徐嘉父母;重则,让一次图穷匕见避无可避地提早到来。

    然后呢?

    最坏的后果,连徐嘉与家人反目都不是没可能的。

    陈彻完全归于理性后,拧拧眉问她,“会后悔吗?”

    徐嘉吸吸鼻子,反问一句“什么”。

    “我说,这样极有概率面对众叛亲离的举动,会不会后悔?”

    “众叛亲离我的确接受不了,”徐嘉把手机和他的户口本一并入袋,眼里水雾濛濛地接言,“但是啊……我只问你一句,和我在一起你会后悔嘛?”

    风好像顷刻间紧了些,吹刮她肩头的散发往他怀里涌。

    陈彻良久休声,指尖在她耳垂上划了划,末了道:“去他妈的后悔。”

    她蓦地破涕而笑。

    陈彻带星火的目光从徐嘉面上扫过一遭,倏然扪住她肩头,戴表的那只手捞起她下颌,垂首猛可封住她唇舌,舌尖作弄地抵进去。

    怀里人情何以堪地喘且低哭,无端激起他的觊觎心,也恨不得咬她乃至将她拆之入腹。

    “我呼吸不了了……”徐嘉轻呓。

    陈彻体腔内空瓮般燃着火,想告诉她,眼下他压根没那番好耐性松脱她,于是笑道:“你求我。”

    “好嘉嘉,你求我。”

    “求你什么啊……”徐嘉心口悸得好似外面雨中翻覆的树叶,终于没法地央他,“陈彻,我求你别亲了……”

    “求你喜欢我。”

    陈彻T恤的浅领由她扽得起皱,徐嘉发寒的指尖揿在锁骨边线,像是,过去每顿云雨她惯会做的那样。

    他深出一口气,退离开来,全然惜怜的口吻说:“不要你求我也喜欢你。”

    二人各自冷静的档口,徐嘉心头堆叠着浪潮。

    她由着陈彻牵到台阶缘,目视他缓缓蹲身,再半回首说:“上来,背你下楼。”

    “背我?”徐嘉才出口的疑问被他不由分说截停。

    陈彻扽她双手搭向双肩,再圈住刮瘦的膝窝,确定安放妥当后,慢吞吞但四平八稳地驮起她。

    一并带起那包行李。

    胸口能感受到,他帽衫松软的面料。

    某一瞬间徐嘉依然没骨气地鼻酸,身子随陈彻挨阶下行,散发搅扰他脸颊,她忙不迭伸手去捞。

    唯恐干涉他行走的视线。

    “我重嘛?”她在风雨里唯唯地问。

    身下人不带喘气地下至二楼,闻言玩趣作答,“嗯,是比高二重好多了。”

    徐嘉“嘁”的一声,“那怎么能比……”

    “怎么不能比?说明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在我背上的重量。”

    她心上一涩,急急把挂眼睫的泪抹进他帽子。

    “我把米线接回家了。”

    出一楼门口,徐嘉及时张开伞,将他们与密雨隔档开。闻得陈彻这句话时,她满眼雾中的万家灯火,雨底的车水马龙。

    摊饼小贩在巷口支起营生,三两路人怀捧鲜花在伞海里行梭。信凉风、三分月,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七夕夜。

    小腿肚被人拍了下,徐嘉回神,陈彻责难她,“没听见我的话?”

    “听见了。”她复述,“你把米线接回家了。”

    “嗯。”

    红灯眨眼转绿,陈彻开步轧进人潮,忽而几不可闻道:“接回家了,你给我的家。”

    雨点贯串作丝,她眼泪也断线难歇。

    虽然徐嘉曾经设想过,如果陈彻没有像现实这样家道中落、前度散尽,那这一切兴许全不相同。

    他大约仍是那个在声色犬马里浮浪永生的人,而她只是他命轨中小小一个撇捺、路牙边被轧起的浅浅水花、光影里偶然流过的重彩。

    邂逅再相错,他纨绔他的,她回归平乏生活,也将有和他再无瓜葛的余生。

    但是啊,花开花落,哪有恁多能结成“如果”,毋庸再想了。

    自此一刻都毋庸再想。

    命运既已对她留情,照着走,求仁得仁就好。

    《爱乐之城》的片尾,Sebastian面对Mia那只未能落下的琴键,在他们这里,终是功德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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