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手擀面馆在安康路拐,拢共五张方桌,四周墙面拿报纸糊满,钨丝灯□□若游丝,人一进门仿佛从白昼踏入昏夜。
饶是如此,生意出鬼似的好。近至平医职工和患者,远到慕名找来的食客,哪怕拼桌或等位,也无碍他们馋它老字号的手艺。
每日天不亮,面馆就雷打不动地醒了。老板煮完开水炒浇头,老板娘洒扫停当焖茶叶蛋,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夫妇搭配干活不累。
大多熟客冲的是这家口感劲道的面,且用食的时候,老板就在一旁揉面台上马不停蹄地擀。食材从加工到成型进嘴皆在眼皮底下,叫人吃得安心。
“还有一点,”陈彻进门前同徐嘉补充,“这种小档口不讲究规矩,不会拿菜单圈死你的口味。想吃什么浇头随便加,一碗面能加好几种,只要你能吃得下。”
她没来由抖机灵,“随便加?不用钱?”
“可以啊我没意见,”他双手抄兜睨她一眼,“回头老板计较起来,就把你押这里当长工。”
方桌经年已久,满当当的坑洼和擦不尽的油渍。
徐嘉洁癖使然地拿纸巾拭了几个来回,忽然仰首问,“那你会来赎我回去嘛?”
“不赎。”对面人正襟危坐,话完就起身,去煮面灶前点餐了。
“一碗大份一碗小份,小份那碗酱油别放太多。”
徐嘉听到陈彻如是说,待他折回后,不免小家子气道,“你还没问我吃什么呢。”
“这不就来问的吗?”他在桌旁立住脚,也不紧着落座。原来是打算问完再回去的。
徐嘉抬眸仰首,莫名愣头青地关照起他吃什么。
“我吃的你不能吃。”陈彻目光一瞬不瞬地穿进她眼底,片刻后,颊边漾开些悠闲的笑意,“我吃雪里蕻牛肉,青椒毛肚,还有爆鳝片,都是重油重荤又比较辣。”
“……吃这么多?”
“昨晚累着了,食欲大好不行吗?”
被内涵到的徐嘉微微闹红脸,视线别开躲向下方,“那你帮我点些不辣的,别太多,两样浇头就行。”
闻言人没作声去了,她低头把臊意埋进茶水,不期然听到他在后方埋单。
半分钟后,“不是说要拿我押账嘛?”姑娘斤斤计较。
陈彻落座后抽了两张纸揩手,兀自一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划来。”
“留下我,可不止花两碗面的钱。”
他闻言顿几秒,手里纸巾干净那面来揩她嘴角,“但留下你,不止得到两碗面那么简单。”
徐嘉心头有什么温水般的情绪洇开,因他的举动去抹嘴,“有东西?”
“有牙膏渍。”陈彻危言耸听完,面吃进嘴时才说实话,“唬你的,其实什么都没有。”
食客渐次多起来,开间里净是面炉嗡鸣和肆闹人声。
他们这张桌子紧挨的墙面上,有一沓手撕日历。而日历近旁左下隅,有一小寸内凹,置在一行“距离高考还剩xx天”的倒计时里,最后尘封进去的数字是个1。
陈彻说这是老板小女儿高考那年记录的,由于俭苦没得正经倒计时牌,就过一天抠一层,再用铅笔搓个数字出来。
年代格外久远,从而徐嘉问他,“你很小的时候就来吃这家面了?”
“嗯。”陈彻停箸望着她,“这家店在我爸还没当副高的时候就有了,我那会儿大约在念小学,有时候我妈命令他接送我,他则会带我来这里解决伙食。”
不知怎地,徐嘉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忙不迭无痕错开,改问他,“那这位……姐姐,后来考上哪所学校了?”
“那倒不清楚了。只是我当时还嫌她过于抠搜的,毕竟我小钱还是有的,就想着要不送她一张倒计时牌得了。可惜后来忘了,捱着捱着再有一天过来吃面,数字已经九九归一了。”
徐嘉听到此,无由自我喊停了胃口,落筷托腮盯着他埋头咬卤蛋。
觉察到偷窥了,陈彻讷然浮起眉眼来看,她目光又急急蹿回碗里。
不成想才吸溜几口,对面人戴腕表的左手伸过来,圈住她右手腕,促狭口吻地纠正她,“筷子拿反了,屁股长脑袋上了。”
“……”
*
徐嘉七点左右进自家小区的,到处生气仍没醒全,只几个中学生或步行或推车,大约是要去补习班。
她在甬道里还好险被辆电瓶车剐到。车主看上去十六开外,意气昭然的男生,嘴里衔的油条含糊了口齿,对手机那头耐烦也不耐烦地催,“老早就楼下了,什么时候下来啊?至于恁磨叽的嘛?”
话音甫落,楼顶一道女声跃出老虎窗,“催个屁啊你!赵XX是神经病!”
音调之清嘹山响,方圆左近樟树上的宿鸟惊起一大半,原本呵欠连天的晨光,也登时像全然复苏了。
那男生闻言“嘿”的一声,仰首蓄势仿佛要反怼什么,转瞬又一副高抬贵手貌,低头咕啜“算了算了”。
徐嘉听得直好笑。
隔夜雨叩得老旧顶棚啪嗒响。这才上到最后半层楼,赶巧姚兰开门,母女俩局促地照面,一时都忘了说话。
正常而言,姚兰倘若当天要去单位,会一早就穿好工作服。她的未雨绸缪很有种强迫症性质,老黄历曰“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在她的日常里有过之无不及。
比如眼下门脚那只窝瘪的,沥了一小滩水的垃圾袋。徐嘉晓得这是姚兰的顽习,厨余攒不得,三成垃圾桶的量就着急扔,唯恐生臭或养果蝇。
所以此刻瞧着她一身便装,徐嘉才会本能问,“今天不用上班?”
“不用,领导叫我歇两天,再加班要违反劳动法了。”姚兰难得说回俏皮话,虽然言辞中一把辛酸泪。
她先折回去,徐嘉不疾不徐地跟进门,蹲身换鞋时,也拿俏皮话来磨开二人的颜面,“劳动法这么形而上的东西,死抠已经没用了,不然你看996,多少年都民不举官不纠的。”
意料中,姚兰并未接言,而是抹身去厨房忙早餐了。
倒是慢半拍晨起的徐大为,来桌边倒水并应话,“回来了?昨晚上为的什么突然放我们鸽子啊?”
功夫没做足,徐嘉仍是有些讳言,遂刻意离题地反问,“爸你起床后上厕所没?最近尿量怎么样?”
“还好,晨尿是怪少的,白天基本算正常。我够注意了,你妈昨天说一道吃火锅,我去之前都计划好了,弄点海底捞那什么捞面吃吃,其余一概不碰的。可惜呀你莫名其妙又没去,搞得我们仨都没兴致了。”
徐大为话底不见责难味,仅仅是拉家常,也知道女儿二十余年的人生,都泡在他们的唾沫里、弹雨中。往前是因为极力地想要纠错她的成长脉络,把小孩的三观掰得板正,可往后再继续这样,似乎够不上什么意义了。
“过来坐罢,老傻杵着干嘛呢?”他小呡一口水,拍拍侧旁沙发,“背上口子恢复得还行吧,现在还会做噩梦吗?医生讲没讲留疤的事?”
问得过于密集了,徐嘉一时没捋顺过来。片刻愣怔后她匀了匀呼吸,双唇尚未复苏血色的脸上,一股面对疾风的神色,“爸,我昨晚临时爽约,是因为回出租屋了。”
“嗯我晓得,你妈妈也这么猜的。”
“然后更直接的原由,是昨天日子太特殊,七夕节,我想跟另一个人在一起过。”
不期然而然,她说此话比想象中来得更坦荡。像术前患者惶惶终日生怕命断手术台,同意书签署完,又爱谁谁地视死如归了。
徐大为浮眉和后梗脖子的小动作,泄出稍许愕然,“另一个人?你还当真恋爱了?”
“嗯。”徐嘉垂首玩手指头。
到底人各有异。倘若换成姚兰来应她这句话,指不定得咋呼一句,你不是和小容嘛!
徐大为得了她的允,良久哑口应不上话。他闷声在想的是,姑娘自高中那回写小情小爱的歌词,获罪不务正业被好一顿数落后,似乎再没动过什么男欢女爱的心思。
那毛病把她困顿得过久,久到千盼万盼地正常一回,他却颇不习惯,乃至都自洽不了。
“谁啊?别跟我说,你都跟人合租了?”
徐嘉还在天人交战是否要把这牌摊到底,那厢姚兰呼喇扽开推拉门,自一屋油烟里出来,将两盘荠菜水饺呈上了桌,“都过来吃!”
徐嘉不无尴尬地说她吃过了。
“那就你快点来吃!”姚兰也不深究,只支使徐大为速速动身,末了又忽地想起什么,拎起筷子间望向徐嘉,“诶你的行李呢?”
“在出租屋。”
“所以你指望一直呆在那了?”
姚兰抛过来的眼神里,咄咄感再显著不过。
仿佛一边挂一只镣铐,只等徐嘉乖乖上套。也一如她这些年惯会做的,一味把子女攥得紧紧,不肯收不愿放落,管保等到快阖眼,还会像葛朗台盯黄金一样盯着徐嘉。
忤逆心作祟,徐嘉想也没想地回她,“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回头还要照常实习的,当然要住在那里的,回家不给你们添包袱嘛。”
说时,无处安放的双手缩回裙子侧抄兜里,索性晚死不如早超生道,“我上回说没有室友,其实不是实话。事实上我跟男朋友合租了,对方是我高中同桌。你们之前骂我不好好念书抄的情歌词,就是抄给他的。还有……”
“他是陈健民的儿子。”
话音将落,可以想见的疾风骤雨果然如期而至。
姚兰摔筷起身,朝她赤口白舌地痛骂几句后,忙转头与徐大为道:“你看吧,我老早说她脑子是真瓦特了,不是假瓦特,是那种光吃药吃不好的瓦特,得关病院里管教个几年才行。”
徐大为何其无奈地劝慰她,“你有话好好说行吗?别动不动跟山头逮下来的一样,她是你亲生女儿,有哪个做父母的这么咒子女的?”
“不是我咒不咒的问题。是她这毛病大了去了,脑子好好的人会放着大街上恁多条件经挑的不要,要一个杀人犯死刑犯的儿子嘛?”
讲道理,尽管徐嘉连忍打任踹的准备都做好了,姚兰口口声声十足贬义的“脑子有病”,还是叫她心态塌得净光净。
几乎眨眼的功夫,她就闷头掷门而去。岂料今天的姚兰也来劲得很,不多时穷追到楼下。
“臭丫头觉得自己有能耐了是吧,你脚还蹬着我家的拖鞋呢?有本事鞋脱了再走啊!”
骂声紧赶慢赶地迫近到咫尺,徐嘉抹身想要对峙,就吃了姚兰一耳刮子。
姚兰掌背带风,力道似鞭子笞在她面上,疼得,一时脑仁像铃铛打转。
“脱就脱。”徐嘉此刻压根不想低头服软,好像把二十多年没用过的叛逆都赊来了,手不去捂脸,眼泪也硬生生吞了回去。
“光脱鞋算什么?”姚兰看姑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两只脚横声横气地甩掉鞋,越发光火,“有本事这个家门你以后再别进了!”
心口只来得及恸一秒,徐嘉拽掉被她扇进嘴的发丝,点头狠话,“不进就不进!”
言毕她就赤足跑了,或者说,阔步快走更恰当。
一股脑快到小区门口,又陡然冒出愧怍和罪恶感。
缓缓慢下步伐,徐嘉才后知后觉到脚底的刺痛,立时也有一股丧气兜上心头。她下意识翻包找手机,再给陈彻去电,对面将将喂的一声,她就曲眉示弱,
“你来救我,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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