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日头毒辣,徐嘉尚未等到陈彻,在小区门口,先和容骞然照面了。
后者像是原本就计划来她家的,左手有果篮,右手有只硕大的四方壳子,上写某某品牌足浴盆。
大约准女婿登门,都不敌他体恤周至。
如是情景冤家路窄,尴尬的自然是徐嘉。
尽管适才过去的十余分钟里,她赤足立在路牙边的样子,已被无数路人目光问候过。或者不该说“问候”,是刮削,刮削着她体无完皮。
容骞然瞧见她日光中一脸厌世貌,和双脚的反常状,第一反应是愕,但没几秒就明了。
明了她约莫是跟家人吵嘴了,更约莫是跟她妈吵嘴。互相反目,两边又都是轴性子,谁也不肯举白旗服软,谁都是烈马不肯上笼头。
“和你妈闹掰了?”
“嗯。”
看,他早说过他对她了若指掌。更确切地说,是对她的家庭了然于胸。初相识的时候容骞然还纳罕,什么样的家庭能给子女塑形成这样的性格,敛声静气、极端悲观。
毕竟以他之阖家圆满,父母但凡意见些微相左,即刻很儒学地彼此道歉,大事了小事无的成长环境,自不能和她共情。
过后几番交涉,他豁然了,症结到底就出在,徐嘉父母待人相与的模式上。
这至少叫容骞然有恃无恐地自信,自信什么?
他足够了解她和她的家庭,某方面而言,他以及他的己家人,不会因门第有别不待见她,正相反,他们于她有种包容乃至怜悯的心态。
“昨天的语音……我在气头上,话说得太重,希望你别太挂心。”容骞然同她赔礼,不想伤了二人一贯的和气。
三伏天的地面,活脱脱烤板。徐嘉双脚难捱,曲曲眉答,“没事,我本来也懒得挂心。”
他见状喊她且坐下来,“鞋子丢家里了?我去给你拿。叔叔阿姨还在家呢?”
徐嘉没从命,反倒站得更挺。
这样问未免过分多余,他应付家长八面玲珑如斯,不存在这都到门口了,还搞不拎清家里有没人在的。
“不用帮我拿了,你快去罢,我爸妈更中意你,我只会给他们添堵。”
“……好好说话。晒几个钟头了?嘴皮子也晒得带刺蹿火的。”
“你手上那个足浴盆,买给我爸的?”
容骞然依言觑一眼,颔首称是,“叔叔不是泡脚要当心水温吗,这种能自动控温的,不用再担心烫坏脚。”
“太贴心了,我甘拜下风。”不知怎地,徐嘉眼下面对他,嘴里心里满满呛口话,没一句中听的。
“你要继续这种说话方式?”
“你是觉得难听了嘛?”
此话一出,容骞然立时了悟。说到底她还是计较了,计较他昨天言语失了分寸,计较他初衷明明是好意,到她眼底就有了狗拿耗子之嫌。
诚然他很不悦,他对她的感情总是居高临下的。我相比而言更为完美,无论出身还是学业事业,我对你的忍让和欢喜,说难听些是施舍,最乌托邦式的说法是爱,
毫无破绽和软肋的爱,你凭什么一门心思扑在那么差劲的人身上?
你说你悲观消极,跟那种朝不保夕的人在一起,能医好你这顽疾吗?难道不是适得其反?
讲道理你不过受虐狂罢了,不识抬举,还永远把犯错当孤高特立。
换言之,男人自尊受创,这是他们生命最不能承受之轻。
“好,既然你是这样的态度,那我就跟你好好掰扯一下。”事到如今容骞然也无暇顾及她还赤着足了,他以一种尤为教条的口吻训诲徐嘉,“你爸现在这个情况,鬼门关口徘徊你懂不懂?”
“怎么会不懂,应该说我远比你更懂吧?他基本每次血透我都会去的,我是他亲女儿,也是医学生,用得着你来提醒我嘛?”炎炎天轻易使人刹不住火性,徐嘉到头来也不想忍了。
她回嘴的时候直觉额顶起了密密的汗,揩也揩不尽,仿佛心头懊糟的情绪。
“OK,如果你认为你所提到的这几点,就能称得上是孝顺,那我没意见了。”
徐嘉简直深为骇异,“那你想指导我怎么孝顺,言听计从低眉顺眼?很可惜我过去二十多年几乎就这么过来的,更可惜的是,这压根不叫孝顺。”
容骞然急急打断她,手上东西暂且落地,“我们越绕越远了,其实我只想问问你,明晓得你爸情况严峻,为什么还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什么?”徐嘉纯粹不喜他每回云山雾罩的话术。
“昨晚,火锅,放我们鸽子。”他一字一顿,肃穆点拨她。
“……因为昨天七夕节。”仅此而已。
“你就这么……”容骞然很以为这何其荒谬,荒谬到他好半晌噎语,“就这么喜欢他?上赶着一次不够,还要上赶着一辈子?”
二人话赶话的硝烟,引来一些侧目。
徐嘉对一旁放空片刻,倏尔转回来,眉间没什么情绪,只笃言道:“你说你的,我喜欢他的,两不搭嘎。你话再穷狠再有道理,也做不了我心的主。”
“再讲了,我是谈恋爱不是谈婚论嫁,不想跟买房似的硬要拣一个经济适用型。我扪心无愧,快乐自在就行,世上活法恁多,具体到每个人都不一样,不要硬把是非标准扣在我头上。”
自顾自一顿倒完,她清爽多了,连周身血脉都陡然畅通。
容骞然没作声,定睛瞅她良久,似乎不以为然,“说得好听,到最后不还得谈婚论嫁?难不成你跟他定了期限的,爽快过站再各自飞?”
“退一万步,就算当真谈婚论嫁,我嫁的是个人,并非嫁他的身家,嫁他父母。他家境如何不碍我对他的感情。”
死抠这一点,注定成逻辑僵局。
容骞然左右改换思路,问她,“成年人的感情都是分斤掰两的,匀给你多少你就得同等价码地还回来,你给他偌多的甚至像献祭一样感情,他爱你吗?他能给你多少?”
沉闷声线,锐利话锋,敲着徐嘉耳膜。
她暗自拿拇指甲缘掐食指指腹,阳光点跳在眉心,半分钟后她干烧着喉咙作答,“因为我成年以前就爱他了,所以你的命题在我这里,也不尽然成立。”
言尽于此,也没甚可争的了。
容骞然十足十无奈,打量几秒她车轱辘的样子,再就单臂拢住她肩头,说算了,“吵来吵去没意义,我带你上楼,你跟你爸妈好好道个歉……怎么着?背你还是抱你?”
岂料话音将落,徐嘉余光里就大步迈进一个身影。
陈彻步履野蛮得很,极富侵略性,近乎三两步到他们跟前,随即伸手搡了容骞然一把,单手拎住对方领口。
面上昭昭然的愠怒,话里毫无章法的责难。
“把你的手管好,再碰她一下试试!”
“你有毛病?我碰都不能碰?”
“我他妈不同意,你就不能碰!”血气方刚的两个人,怒火短兵相接时很难有理智余存。且还个头差不离,若论体格,目前算陈彻些微占了下风,但势头也毫不逊色。
他径直连番推了容骞然三下,后者踉跄几步,还好险殃及路过的电瓶车。
“卧槽你有种,你有种全使在这上面了?原来你干嘛去了?”容骞然紧赶着欺步回来,以牙还牙,揪领口的招式他也会,
“没名堂的孬种,工作工作没,房子车也没,你算个什么东西来教育我?就问你,你以前爱拼爹,现在爹要吃枪.子儿了,要入土为安了,你还有爹可拼不?”
两相咄咄目光交锋,四周看戏的人愈来愈多,哗然聚拢。
徐嘉闻言站不住了,急急开口,“容骞然!你说话还能更难听点嘛?”
面色全然阴鸷下来的陈彻,一瞬不瞬地闷拳招呼上去,正眼浑没给对方恍神的功夫,又紧赶着第二拳、第三拳……直至容骞然囫囵支不开眼皮,在他领口攀附的双手也松脱开去。
“你管老子有没有爹可拼……”陈彻似丧尽了理智,边歇不住地砸,边嘴里怒斥个没完,“老子做你爹行不行?你再混账一句试试,你不是家境优渥满分青年吗?怎么话都不会说,狗嘴里一句人话都没有的?我……”
不期然话未完,容骞然不知从哪处借的力,绝处逢生打挺起来,抡臂还与他一拳。
像是百倍奉还的,且在陈彻卸防时放的冷枪,后者即刻一趔趄,差不点被擂倒在地。
徐嘉再看不下去了,解劝几句无果,索性捞住陈彻胳膊,强势拆二人分离。
眼见他嘴角裂出一枚血口,忧心气恼更甚。她整个浑不怕了,横亘在他身前,下颌一扬望向容骞然尚未收势的拳头,“你冲我砸,怎么解气怎么砸。”
日光焰焰,姑娘白透的肌底上,居然一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悍。
容骞然忽地自觉了无生趣,侧首揩掉颊边血污,面色森然地作罢了。狼狈犹在,转身拎起果篮和足浴盆,竟是改道往小区门口去,今日不便再去做客了。
闹嚷急急聚合,又急急散戏。
徐嘉闷声低头,好一阵没动静。她纯粹懊丧自己没能耐,偏还成天到晚摆不脱的祸害命,牵累这个遭殃,连带那个受罪。
片刻后,有人呼吸来拂她额头了,先是试探,继而拿双唇浅尝她的皮肤。
“吓着了。”语气非是疑问而是肯定,陈彻单臂拢她往怀里靠。
莫名徐嘉就一股子皈依感、泊岸心。
临来陈彻特为回趟出租屋,捎了她一双帆布鞋过来的。蹲身帮她换好鞋,他潦草拿虎口蹭掉血渍,再问,“能走不能走?”
徐嘉完全无法想象,他能状态切换得如此迅速,甚至无缝似的,堪堪打完架眼下就没事人了。她个一半一半的局外人,还心有余悸擂鼓难休的。
陈彻俯身看她,拦掉几寸光源,背身朝日照,所以面容有些昏昧,目光倒迥然得很。
仿佛他鲜少用言语宣誓着什么,但如今的他,诚挚态度、熨帖情感皆细无声地缝合在行动里,很生动也很真切,她只消用眼睛和心思体会,不必再用言语讨要了。
着实餍足。
由本能催发,徐嘉先一步踮高,够到他,再拿双唇极浅地碰他嘴角。
假如陈彻晃了神,管保会错过她探出舌尖,舐掉他唇尾血腥的小动作。
因为太生涩了,也尤为露怯,好像涸鱼濡以沫,又唯恐讨嫌似的。
她将将撤离,陈彻唇边浮出一记莞尔,再佯作不看她貌,问,“谁亲我?”
“不知道。”徐嘉事后赖账。
“那就是小狗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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