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先心患儿来得很快,陈彻的答语就在嘴边,徐嘉便被唤走了。
错身而过,他急急将纸巾捺进她口袋里,再回头,目视她奔入102病区。松阔白大褂随利落步伐浮动,马尾有节律地弹在后颈,像时不时悬落白纸的浓墨。
病区里。
张医生同徐嘉颔首会意,介绍说患儿六岁半,卵圆孔未闭,直径六毫米,三尖瓣轻度返流。
因急性心衰被送来急诊,心率最快达一百六,口鼻和甲床都有紫绀。症状在急救措施后得以缓解,现用呼吸机辅助通气,留待观察。
“宋……更生。”张医生从病历上捞起视线,转向患儿父亲,“名儿起得挺好。我看这上面写,他五岁时来省立治过是吧?后来为什么自行出院啊?”
那父亲瞧着年数不大,顶多三十出头,胁下夹着包,寒碜POLO衫开了线。他形容拘泥,顾左右而言他,“嗐,什么好不好的,都是随便起的。”
徐嘉觑见他钳包的胳膊死死抵牢肋骨,心里也在想,这名字很中听。
仿佛寄寓“春风吹又生”。
此刻宋更生躺在她身前的病床上,苍白得近乎要融入床单。该是非常讨喜的长相,即便没长开,也能看出胚子极好。
可惜的是,她方才在病历上看到“多指畸形”四个字。
徐嘉最近才发现,自打进了医院,她对小孩的心态要平易些了。
张医生叮嘱宋父,“先观察一段时间,你去把住院费交了。小孩目前情况比较棘手,六毫米已经挺危险了。等陆教授回院了,亲自过来看看……我估计呢,十有八九手术是免不了的,到时候还得找外科会诊。”
宋父目光空洞片刻,迟迟才答,“医生,你就不要跟我兜圈子了,直接说我拢共要花几多钱?”
“这个我现在不好说的,后续治疗方案还没定呢,你别急好吧?孩子送来了,我们尽全力治。”
宋父拿手背拍拍手心,“不是,尽全力治要钱的噢,不能说我一分钱不花你们做慈善吧?就说将才那些彩超CT,什么杂七杂八的,都干掉我千把块钱了。嘴皮轻巧一搭,‘一会去交住院费’,我知道要交的呀,问题是我这回交了那下回又有多少在等着我呢?”
张医生无奈一顿,叹了口气,“先生,小孩出了问题,你能第一时间送他过来,就代表你打心底望他好。眼前的当务之急不是钞票,是他的命要如何保住。你先放宽心,去交一周的住院费,等我们商量好后续方案再说,行嘛?”
“他治不好的。”
“谁说他治不好了?现在先心痊愈的例子不在少数,好多人康复后和正常人无异。”
“那我就说亮话,真要动手术,是不是要准备这个数?”宋父神情忡忡,朝他比了个大写的“十”。
张医生直觉这人太轴,小拇指刮刮头发,答他,“我现在真不能给准话。不同复杂程度的手术花费都不等……这样这样,我们出去说,别吵到其他病人。”
说着,将他带了出去。
闹嚷在耳根边奄息,徐嘉心头别样滋味。
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她最怕看这种,像是所有生命进了医院,就要用金钱物化衡量。
他们家最困蹇的那两年,姚兰也终日以泪洗面。月均耗费三四千给徐大为治病,余下的还要担负每日用度,以及徐嘉的药钱。好在他有医保,加以职业使然,各式福利蛮多。
但疾病再小,再是一粒齑粉、一芥尘埃,碾在中下层家庭头上,亦能巍峨成一座巨山。
徐嘉甚至生过放弃读研,直接出来工作的念头。
她不识眼前这位宋更生的过去,也难保他会有怎样的将来,仅仅感到痛心,生门不易,什么时候死倒全凭运气决定。
静脉输液管在灯下,蛇行出一条滢滢的光。
徐嘉凝视宋更生许久,才心绪狼藉地挨到床沿,把他的手搁入被下,捋捋他额前服帖的刘海。末了,调匀了病床高度,她手抄兜抹身离开。
右手触及兜里纸巾,左手勾住口罩耳挂,她甫一到门外,就见陈彻歪身偎在墙边,耳廓上架着根烟,单手磕响指打发无聊,间或偏头左右望。
徐嘉卸下口罩时,恰好与他四目相接。
她本能一揉那张团皱的纸巾,看见陈彻游离的视线聚拢,继而朝她终于昭然的脸轻笑。
“医院不可以抽烟的。”
陈彻没作声,只一味看着她,看她方才对先心患儿有多温款似水,对他就有多寡情。“没准备抽啊。”
他说着垂首,将烟摘下来,慢条斯理插入烟盒。
徐嘉像是脚底穿钉,高低动弹不得。
就这么望着他,想他可真是个矛盾综合体,一面剔不掉骨子里的臭屁劲儿,一面又总是温吞闲散的调性。
片刻后,陈彻不情之请道:“能一道走走吗?有些问题想问你。”
徐嘉不置可否,径自开步走了,他也迅速跟上。
两人到了电梯口,被裹挟进忙碌的人流。
有婴童哭闹又有喁喁碎语,脚不沾地的医护人员来往穿梭,场面一时懊糟得很。
徐嘉进电梯时无心瞥了眼陈彻,他委顿疲倦地背靠厢墙,低着头敛目,啮啮牙根,喉结缓缓起伏。
下到三层时,门外停着两位耄耋老人。
陈彻反应及时,让开空位,也不动声色往她手侧近了近。徐嘉不免屏气凝神,叫嗅觉神经防御他身上的淡香。
“你吃了吗?”他忽而问。
“还没……我不饿。”
“我好饿。”
“……”
徐嘉觉得自己想必是疯了,才能在他这句话里品出卖乖的意味。
二人漫无边际踱到楼下花园,陈彻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俯身吹吹花坛沿上的灰尘,大剌剌坐了上去。末了喊她也坐。
徐嘉着实乏力,想了想,便恭敬不如从命。正待坐下时他又蓦地喊“等等”,叫她用他刚才给的纸巾,揩揩灰。
“想也知道,你没用那张纸。”
冥冥夜色下,这人笑得尤为城府且暗黑。
徐嘉晾他一眼,拿纸擦灰后落座。
“白大褂那么干净,好歹讲究点。”
陈彻边说边燃着烟,袅袅青雾自唇际逸出,他摘落掸几下烟灰,按按太阳穴说:“你……选的哪个科室?”
“肾内。”徐嘉手指在兜里蠢动,烟盒就在她掌心。
“内科好,姑娘家的不适合干外科。”
闻言,她居然想回他,你的口吻实在老父亲。
陈彻真心话,他到底算半个过来人,深谙外科医生会有多辛苦,尤其在从住院医师熬成主任医师的阶段,要用高强度的工作量等价换取职称。
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不为过。
徐嘉面上无波,没言声且没忍住,抽出烟盒点烟。
陈彻听见火机响了数声,偏头来看她,此刻她手里的火骄矜极了,怎么拢也拢不住。
他笑不可抑,给她送火,手也一并递去,当另一半屏风。
一时火光燃在眉睫之间,烧进她眉心和眸底,两缕青雾牵丝攀藤裹到一起。
徐嘉受挫的形容,忙不迭躲开。
“你究竟想问什么?”她语带不耐。
陈彻沉吟半晌,回她,想问所谓的球囊和支架有何区别。
“……”徐嘉拧着眉狐疑看他,后者人畜无害地托腮作洗耳恭听貌。
她将不知何时黏向他的白大褂往自己归拢,清清喉,正儿八经地科普,“阿姨应该做过冠状动脉造影的,假如冠脉狭窄只限于局部,最好在中远端的话,一般可以只行PTCA,就是你知道的球囊。球囊是软性的,而支架是不锈钢与合金做的,后者相较而言,支撑性更好,但是放进血管更像一个异物,万不得已才会采用。孰轻孰重,你应该能听懂罢?”
话完,她反射性投他视线,却发现陈彻一直在看她,或者说端详更为恰当。那神情再郑重不过,浑似手术者望着他行将切除的病灶。
徐嘉恼恨不已,抬高音量,“听懂了嘛?”
“懂了懂了。”醒觉的人笑着作答,回归正经问到底,“所以球囊更保守,支架更顶用,是这个意思?”
“可以这样理解,视情况而定。”
陈彻说哦,烟灰由风拂到衬衫,他拿手潦草扫尽。
一番不痛不痒的对话戛止于此,沉默枯耗着两头的心。第三辆担车被拉入住院部时,徐嘉倏尔起身,说既然问完,她便可以走了。
不识相的手却来箍她手腕,拽她回原处,毫无角力余地地归坐。
徐嘉死命抽手。这算什么,堂而皇之的揩油?
那头人若无其事道:“还有问题,别急。”
一句落,他的手也松脱,夹着烟去玩弄左腕的表,一忽儿解开表带一忽儿回复原貌。徐嘉委实被那阵再三来回的动静闹得光火。
“你赶快问行嘛?”
陈彻方才出声,开场白格外荒唐,问她,“医院里多如繁星的帅男医生,小徐医生招架得住噢?”
徐嘉已被这个问题纠缠多年,几乎每位旧识见了她都要讨教一次,活像医生不跟医生恋爱婚配繁衍就绝种似的。她每回都无视人家,或用“没想过”的答案一笔带过。
然而眼下感受全不一样。
她心里似有一汪水晃动,最终仍旧以最拿手的沉默应对。
陈彻拿唇齿咬着滤嘴,继续问她,“你是不是跟容骞然在一起了?”
徐嘉悸得陡然坐正,侧首望他。陈彻形容同口吻一样正经,眉目好似洇了江南夏夜的湿意,凝若砚台。
她照旧……没作声。
“不回答?”
陈彻问完候了几秒,忽而魔怔一般夺走她的烟,但夺法很清奇,是连她的手一道抢过去的,牢牢扣于掌中。
徐嘉没辙间低喊,“陈彻,你有病啊!”
她此刻的姿势格外窝囊,右胳膊横在他胸口,还不能妄动,一旦妄动他又要扽得紧些。如此两三下,她被迫挨向他,耳廓能了然感到他砸下的呼吸。
“你回答我就还给你。”
“凭什么?我不要面子的。”
陈彻笑出声,“好,你要面子,那我们就继续这样。”
徐嘉气得心梗,偏他每丝捎带揶揄的气息不偏不倚渗进她耳朵,暖热烙烫每寸耳软骨。
那感觉只能暗自消受,不可声张。
相持之下,陈彻最终想了个折中法,“那这样,问你你不用开口回答,只消点头或摇头代替。”
“你多大了?”
“比你大三岁啊。”
“……”
徐嘉无奈思忖好久,久到他耐性告竭地催促,她才说:“搞快点!”
陈彻没皮没脸地回以“嗯嗯”,问话间挺了挺身,手指钳她更牢,领口也挨她更近。徐嘉涣散的目光去到他缉拿的手,看指间烟气时重时惰,风流云散进无边的夜色。
“你是不是以为我进号子了?”
徐嘉一怔,待他再次重复,她缓缓点了头。
“病好了吗?药还在吃?”
她先摇头,继而点头。
接下来陈彻问了许多仿佛刻意紧着她摇头的问题,在她将欲形成条件反射时,倏然话锋一转地问,“你跟容骞然在一起了吗?”
徐嘉本能要摇头,忽觉不对赶忙休止,仰首朝耳廓上方的他横了一眼,“要是在一起了呢?你当如何?”
她下颌指向交融的手,“这样做就是第三者行径。”
说着急急抽手,陈彻不遂她愿,两相角逐间掉落的烟灰直接燎了他虎口。他反射性一个“操”,她也骇得够呛,直说“我不是故意的”。
徐嘉探身察看,没成想他豁然抬起虎口,把零星的烟灰揿到她眉心。
“……你真的有病。”她气急败坏。
陈彻目视她攒集到一处的眉头,挤得那点灰烬活络开来,笑得恣意松快,索性把剩余的灰全揩补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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