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回去准备下班时,恰好碰见忙完的张医生。
二人闲扯了几句。聊至陈彻母亲,她佯作无心地问,“您没有同她儿子说PTCA和支架的分别嘛?”
“说啦,怎可能没说?何况他自己还是卖医疗器械的,”张医生笑得高深,“现在的药代市场也在萎缩,世风所趋嘛,大不如从前了。代理的最低门槛是,药品最终售价是出厂价的四倍,这七弯八绕地,又和政策矛盾了。碗里流油的肥肉啊,想吃却不能多吃,弄不好就人头不保。我看他倒比较明智,器械相比药是要稳定许多。”
乍一听,徐嘉觉得话里的信息量好大。
“他……卖医疗器械?”她唯恐自己听错,然后才反应过来,分明了解区别的人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来问她?
“嗯,我也是听陆教授说的,说他从前念的也不是医药相关专业吧,不晓得后来为什么改行了。估摸着觉得来钱快?他要是这样想,那算盘可打错了。不论药代还是卖器械,都不好做,见天就是苦哈哈陪人喝酒应酬。干这行的,要会投机、擅长待人接物才能熬成婆,像我等象牙塔里的书呆子是不行的……女孩子更不好胜任。”
张医生话完,揿下按钮进了电梯。
留徐嘉在原地咂摸他的话,心底不上不下地难言滋味。
她折回值班房拿包,途经104病区时不免缓下步伐,偷偷朝里瞥,看12号床的情状。
三年来,她有八成时日都耗在省立,但极少去关切尤黛雯的现况,偶尔道听途说,也会尽力将获知的内容藏进意识深处。
仿佛生怕心头刺一旦恶化,会牵疼其余的伤疤。更怕的是,在她一贯误会陈彻锒铛入狱的前提下,尤黛雯万一有什么闪失,他要怎么办。
徐嘉经常劝自己,她这样的未雨绸缪完全不带私心,仅仅是出于人之本能。
当下,病房里几盏昏黄灯,网住毕静的空气。
尤黛雯失去意识,躺在床上,貌似毫无生命迹象,唯剩一旁的监护仪的滴答声昭示着体征。徐嘉多看了几眼,移开视线继续朝前,忽见陈彻立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手里夹着烟,台上搁着饭盒。
天光虽暗,清滟的月色却露出云头。
他囫囵站得懒散,周身有股难喻的落拓,好像一小时前还同她笑闹,作恶捉弄她的人全然死在他魂魄里了。
徐嘉刻意走得施施然,快转弯时轻轻醒了醒喉咙,发出的动静惹得他回头。
陈彻把指间的烟送进嘴,望着她,隔空颔首会意。
她动动嘴唇问,“你……晚上要陪床嘛?”
“是,这两天应该都睡这里。”陈彻将烟伸出窗掸灰,“在这儿能抽吧?”
他忽而浮唇一笑。
徐嘉愣怔片刻,点点头,“能抽。不过少抽点罢。烟这种东西,除了一时过瘾实在解决不了什么本质问题。”
听完,陈彻果真将还剩几口的烟揿在窗台上,碾了碾熄灭,“好,听医生的话,都是金科玉律……你是要回家了?”
“是啊,今天不用值夜班。”
“那你注意安全。”陈彻抓下饭盒,打火机放进口袋,三两步朝她走来。他走得不急不惰,逆着廊道灯光,但可能是衬衫颜色的关系,着实给她一种施压感、侵略感。
徐嘉下意识往退两步,以为他要做什么。可阔步欺来的人仅仅绕开了她,又忽而留步,于她耳边矮下声音,气息再次拂过她耳廓,
“迟到的,祝你生日快乐。”
*
尤黛雯对又要动手术的事,颇有微词。
夜里惊酲两回的她,每次都要喊醒陈彻,然后同他再三强调这件事。她是出于什么,很简单,乏了,实在不想折腾了。
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老顽固,自她最初生病以来,就没哪天拥有过完整的、不带孔洞的躯体。仿若已跟导管和针头形成互利共存的关系,人活到这种田地,已经没什么颜面可言了。
偏她一向最计较此事,无论是年轻时对容貌,之后对婚姻,方方面面都囿在面子的樊笼里。
“不想做手术,懂不懂我的意思?无论是支架还是什么球,都别再往我身体里胡塞了,活成这样真的没意思。一年到头都陷在医院里,跟坐牢没什么区别。犯人还有权利看书劳作,还能出门锻炼呢,我这叫什么?一点人权,一点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
陈彻初醒,精神尚没回拢,他按按太阳穴,交握双手低声应言,“治病治病,西医总难免这些血呼啦次的东西,同你一样的病人都在熬。何况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盼着求着省立的病房,都等不到嘛?谈人权谈尊严,那他们上哪谈?再说了,你情愿不治,坐等心脏衰竭就是有人权的做法?”
尤黛雯艰涩抬手,揩了揩眼泪,“又要上手术台,我真的怕死了上手术台。做之前被他们迷昏了,也许就那么死了也未可知。醒了又要添个刀口子,眼睁睁看它疼,疼得我骂爹骂娘都没用。以前大大小小的手术捱了,所有人劝我做的时候也保证过,手术成功就会康复,结果呢?不带这么糊弄人的吧?我算是看透了,老天爷左右要收我,谁也拦不住。再世华佗也不行。”
“还有啊……”她辗转望向他,满脸怆然地问,“那手术要不少钱吧?我都听邻床的人说了,放支架要分次做的,前前后后、七七八八至少得几十万。”
陈健民身陷囹圄后,陈家的房产都充了公。尤黛雯依恃尤老分给的遗产,以及兄弟姊妹出于道义上的匡助,捱至今日,所剩的积蓄只够她残喘住院了。
疲乏全部凑聚在眉心,陈彻抬手去到床头柜,倒了杯凉白开一口灌下。他无痕隐没面上的倦色,试图劝解,“钱的事你不要焦心,你只需要劳神该怎么养病,旁余的琐事都交给我。我有门路赚钱,钱是挣来的,不是靠你人嘴两张皮念叨来的。”
“我知道,治病很难熬,而且我来和你共情,没准只能感受你百分之一的痛苦。即便如此我都觉得消受不了,更遑论置身事中的人是你,但能怎么办?撒手不治了,坐失可以活的机会?你认为这样值当嘛?或许是我太惜命了,假如要我二者择其一,我一定毫不犹豫选择治。”
“再来你自己想想,你跟陈健民耗到今天,玉也碎了瓦也没全的,难不成想落个没命的下场?好歹为自己活一次吧?”
陈彻兀自说完,嗓间似嵌了铅石般涩哑。
他最初的腹稿是,劝母亲为自己活,同时好歹也为他活。
然而言辞在腹内消化几圈,出了嘴,他还是决定将后半句摒弃了。无他,那半句于他像荒诞的糟粕。
亲情是什么?
笼统来说,最世俗的亲情是油盐酱醋、炊烟粗茶,是老辈悉心呵护儿曹长大,后者再去报还。可他和尤黛雯似乎真的谈不来这些,连起码的和平清福、相安无事都没有。
他们的亲情比菟丝还不堪一击,轻易就能为俗事反目。
饶是如此,两人都挣不开最暴力的血缘关系。
在相隔千里、天涯各方的状态下,一个还是千方百计要牵制他,一个又无论如何都舍不掉她。有时候陈彻真想一狠百狠,撂了这段如他似冬扇夏炉的亲情牵绊,迈出去,另有海阔天空。
尤黛雯潸然淌泪,直哭他没良心,
“怎么又跟我提那个不要脸的下作货,触我的霉头。我合计他肯定是克妻种,要不然也不会从第一天嫁给他,就事事都背运,真他娘的倒霉。”
“我当初劝你跟他离婚,什么好赖话你都听不进,现在提一下你就跳脚。婚姻这种事,合不来就分,是什么很难懂的理嘛?你曾经但凡有点骨气,分了另起炉灶,今天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窝囊。”
两人话赶话,越吵越脱缰。
且尤黛雯一直哭,哭得陈彻心头窝火,干脆起身抓起外套和烟盒,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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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嘉晚上回家时,姚兰同她提起两件事。
其一,近两周徐大为上医院血透,可能都要劳徐嘉接送、看护了。姚兰最近为了多拿些薪水,向领导申请了双份工,大概要应接不暇一个月左右。
其二,她希望徐嘉能在网上留心一下,看看有无待租的合租房。因徐嘉每日医院和家两头跑,况且每周还要去平医本部做实验,耗费路钱且吃力不讨好。
徐嘉应下了,说保证完成其一。
至于其二,她要好好思量再做决定,毕竟租房住开销也不少,哪怕是与人同住。
翌日清晨,天还不过雾青色,徐嘉便乘车赶往省立。
知晓陆教授今日回院,她特为精神些,心里饱饱的振奋感,亟待向这位泰斗级人物讨教些什么。
出了电梯,心内住院部看起来同往日无异。
晨光从尽头窗框里斜进来,在走廊抹下幽长的一尾痕迹,乍一眼像清洁工拖留的水渍,一径逶迤到她脚下。
等她越往里走,攒动的人群涌得越挤,沉浮的人声也越狼藉。
不明白今日为何这么扰攘,徐嘉轧出人群,就近拉了个护士问询,发生了什么事。
那护士左顾右盼,看热闹和唏嘘的神色再明显不过,末了才答她,
“你还不晓得吧?104病区12号床的病人,就是那个谁的老婆,凌晨自杀了。”
“吞瓷片死的……”
护士比手势给徐嘉看,“这么大的一块,气管全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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