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梁仝
    大约半年前,徐嘉听刘程让说过一句话:

    久病不愈,易成心病。

    久病患者治到最后,压垮他们的都并非顽疾本身,更非器质上的病变,而是心志的困厄。有时候或许医术足够尖端,治疗上也没遇到什么瓶颈,患者自己先泥足不前了。

    ……

    那护士用血淋淋的词汇描述着,徐嘉昏昏然只听清一句话,“她儿子昨儿半夜不知道为什么走了,清早回来人都懵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太糟心了。要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吧,我看她儿子也还行啊,又是陪床又是跑前跑后找医生的,现在哪有几个人能做到他这样?”

    眼前闹哄哄混了一堆群众,医护人员急三火四地高喊“让一让”“别挤”,围观者或咋舌唏嘘或喃喃笑语。患者横死在医院,这是最稀松平常的后续。

    唯叫徐嘉意外的是,她见过不少回了,几乎每次乱象里都会夹杂家属触目恸心的哀哭声,这一次却是没有的。

    自确认死亡到被处理带走,尤黛雯的生命终章格外寂静。

    仿佛交响乐齐奏,其中一只提琴断弦,它终止了,无碍弦乐,也未曾有人会留意。

    徐嘉侧身避让担车,那上头搁着叠整的床单。

    护士很快将其推至12号床边,撑开床单一投一抖,晨光里的微尘五零四散开。窗外鸽哨回响,床单铺满,护士边边拐拐牵了牵,捋平所有褶皱……

    12号床焕然一新。

    徐嘉心里深杳杳、空落落的。

    陈彻不知在哪,她去值班房换好白大褂,把实习牌和便携笔嵌到胸前,出门时手在门柄上滞了许久,终究决定去找他。

    四处洄游近半个小时,期间返回科室赴早会,散会后出来继续找,总之该问的人都已问过,依旧遍寻不获。

    徐嘉气极了,好生后悔昨晚没要个号码,然而转念一想,要来何用?连带着会想,她眼下这样东奔西顾地又是在干嘛?

    来来回回,于一处逃生通道口停下。

    徐嘉偏头看向紧阖的大门,蹙蹙眉,走过去推门入里。顷刻间阴湿空气和灼眼日光扑面而来,她本能抬手挥了挥,就见陈彻背冲墙壁坐在台阶上。

    他一只胳膊覆着双目,另一只脱力垂落在腿边,指间捏着烟,烟雾成丝缭绕,阶上积了一小丘灰烬烟蒂。闻得开门的动静,他也没反应,囫囵定格在那里,或许是真的睡着了。

    徐嘉定定凝注他,刻意把步调放得轻缓,施施然挨过去。

    当下,衣袖和下摆相擦出来的声息,都使她觉得格外吵。好似从前高中晚自习,两个人分手了,她连撕开胶带纠正错字都十分当心,唯恐闹出的响声惹他注意。

    到他咫尺,陈彻依然无有动静。

    徐嘉垂眸看那根烟几乎要见底,死灰复燃的火直往他手指进发,她踌躇地俯身想替他摘掉烟。

    指尖触及烟梗时,身下人还是静止状,她使力抽出来,某一瞬间有种做贼心虚感,于是一度维持俯低的姿势,视线坠往前方楼道里。

    拿余光偷瞥,陈彻似乎仍在假寐,偶尔有风拂来,徙然掸不动他铲青的发丝。

    徐嘉暗自提气,缓缓起身。有人却在此时落下另一只胳膊,虚掩的视线与她余光交会。

    她半侧首,一时仿若被抓现行,戚戚然瞧向那双眸中,辨不清内里的昏昧情绪。

    “你还好吗?”徐嘉问出口才自觉多余。

    陈彻不响,仅仅拿平静的视线投在她面上,仿佛要自其中垂钓出什么,后者旋即敛了敛眸。

    徐嘉再度出声,嗓音微哑,“我知道这件事放谁身上都是晴天霹雳,我再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你……如果太累就去睡一觉罢,不要抽烟了,只会越抽越烦忧的。”

    他没言声,呼吸时起时无,就在她耳畔。

    “其实从某方面来说,对阿姨也是一种解脱罢,活着实在太辛苦,她努力过了,或许是已经没什么缺憾,就选择了往生极乐。去了那边,也算终于走出医院的牢笼了。”徐嘉越说越不知所云,乃至后悔开口。

    无异于在给他添堵,甚至有说话不腰疼之嫌。

    她暗暗想要自打嘴。

    话音渐落,陈彻的气息似油尽灯枯的光,微弱中忽而亮了些。她因而斗胆抬眸、偏头去看,发尾在衣领上扫出窸窣声,二人的鼻息勾缠到一起。

    他稍动双唇,没说话只盯住她,以一种要望穿她的眼神。

    徐嘉心头擂鼓,期期艾艾地说:“那我先走了,你别抽烟了,去找个地方躺会儿罢。”

    话完即刻起身,陈彻也随之仰首,视线胶着在她面上。

    他倏地扬手匝住她后颈,牢牢往下扽,叫她冷不防一滑,双手和上身都跌伏向他。

    徐嘉欲喊不喊的时候,陈彻的力道突然松泛了,一并调整了手势,圈她埋在胸口那种。

    她额头拱在他刮瘦的颈窝,一时怔得很,两道心跳起先一快一慢,到后来相撞合拍。她不敢作声,连动弹都不敢,方才没注意,此刻发现右手是蜷在他胸口的,尤为别扭拘谨的姿势,而她也只能由它去。

    不多时,陈彻低声问她,“怎么找到我的?”

    话未完徐嘉就抢白,“我没找,只是不小心碰到你的。”

    他闻言“嗯”了一声。

    “昨晚我跟她拌嘴争辩了几句,后来实在心烦得受不了,就出去待了一晚上。她这人一来喜欢矫情、嘟嘟囔囔,所以夜里说不想再治,不愿意动手术,我都没怎么往心里去,以为她闹归闹,该治的还是会治。直到清早回来……”陈彻的口吻始终平缓,即便徐嘉知悉他的心情,听了也会有一切如常、无事发生的错觉。

    “医生问我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陈彻一吸鼻子,徐嘉本能误会他哭,忙抬起头察看,又由他当即揿回颈窝。他还真没哭,可能男人在意外或灾难面前都有个天赋,能稳当泰然地对待,抑或顶多颓唐一点,把困苦的心情咽进腹内自我消化。

    且他没有说,这几小时的心绪磋磨里,他不时会生出十分悖德、丧尽天良的想法,那便是:

    他终于能解脱了。

    年少棱角未平时,煞费苦心地忤逆她,抒泄对她的芥蒂,对原生家庭的仇恨;现如今平了,些微领悟到无论如何她终其是他母亲,他有义务和责任,在她受难时陪伴赡养她。

    毕竟当初他来这世间,整个人生的起笔是她的受难日。时间兜转过来是个圈,她的人生收梢,落笔时仍是她苦。

    陈彻这一上午,把往事走马灯般过了一遍。

    他想到尤黛雯第一次有心绞痛的征兆,他高考完在外与人厮混。尤黛雯来电问他能否陪她去趟医院,彼时他就该当重视,引起警惕,而非置之不理。

    不过那又怎样?

    往者不可追,人已生死相望,再多后悔都无济于事了。

    徐嘉在他的平铺直叙里,无由联想到徐大为,鼻腔一酸、眼眶一热,下意识低头把睫毛蹭在他衬衫上。所到之处留下两弧潮渍,她犹疑地望着,无知无识吸入他身上薄薄的烟草味。

    亲情这东西,家家有本难念经,具体到每人头上都不同。

    然而它们都能归向统一的本质:

    来得及时忘记说,想起说时来不及。

    她不知该作何安慰,陈彻话完也休了声。

    二人以此姿势相持良久,他倏然拿昨晚被烟烫伤的那只虎口,扣住她下颌逼她抬头,同时低头徐徐挨近她。

    徐嘉心旌颤颤地,抵住他胸口要躲,“你没事我就走了,老总还等着我去干活呢。”

    陈彻充耳不闻,不过到底没造次,只用鼻尖碰碰她的,一双对流的气息纠绞合一。她通身都僵住了,茫然呆视着他。

    片刻后,陈彻抬手蒙住她双眼,沉声说:“还是别那样看我了。”

    徐嘉敛声屏气,漏过他指缝向下扫,目光触到他喉结,看它起落翻滚了两遭。

    “你在看什么呢?”

    “……什么都没看。”

    *

    两日后的下午,徐嘉去肾内找刘程让讨论课题。

    进门时几位老总谈谈讲讲,话题聊了半截,她只听到刘程让边吃茶边说:“当今这个世道,做总比说有用,每个人都不容你小觑,弄不好啊将来摇身一变大人物。禄无常家,福无定门呐……”

    对面一位老总应言,“是这个理噢。大概前年吧,生科那边有个药代来找我,又是请客又是送礼,恨不得把我往祖庙祠堂供。指望我给他开方便门,我说你这个药我们压根不能用,一句话把他给否了。上个月在街上碰到他,乖乖,开上牧马人啦,说话拿鼻孔瞅人嘞。”

    “其实我的意思就是,不要着急妄断。科里这半年都用美国进口的器械,可上回手术你也看到了,那些肾蒂钳、肾窦拉钩跟豆腐渣做的一样,恁高的价格又如何,还是不经用……”刘程让瞥了眼徐嘉,继续说,“所以他说的这个,我们的确可以考虑下的。”

    第六感使然,徐嘉当即冥冥有所察,或许老板口中的“他”意指某人。

    待闲谈歇止,她上前讨教时便假意好奇,“老师,科里的器械要换供应商了嘛?”

    刘程让不咸不淡地“嗯”一声。

    不多时,他倏尔记起什么,抬头间一副苦思冥想貌,“你父亲最早查出癌的时候,是不是小陈托我帮忙来着?因为我那时候完全不认识你,对吧?我还记得是他先打我电话的,说有个病人需要留心一下,我当时还以为是他什么家里人呢……”

    徐嘉抿唇,颔首称是。

    “那就对了,你认识他的。是老同学嘛?”刘程让复又看回资料,“他还挺乐善好施的哦。你晓得他现在在做什么伐?”

    徐嘉稍顿几秒,接口说:“我知道,他在卖医疗器械。”

    “没错,而且卖到我头上来了。这臭小子鬼机灵吧?倒也挺顽强的,母亲才过世,依然强济精神回归生计了。是个能担事的。”

    徐嘉听罢离神几秒,话题绕回正轨,刘程让的这句话却在她心底,抛了锚……

    讨论完课题,怀抱资料出门,在廊道遇见笪岚。

    徐嘉横臂截住她,因她现在就是租房住的,所以想问些租赁中介里的名堂。

    笪岚反问,“你也要赁房子啊?我去你怎么不早出手啊,现在才想到。我是跟人合租公寓的,连锁的那种,三室一厅,租金押一付一半年起交。方方面条件都没话说,离这里还近,我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都没事。但是你问的太晚了,不然我们还能当室友。”

    徐嘉听她竹筒倒豆般说了一堆,摇摇头,“那个没关系的,我只是想问,哪些中介App比较靠谱?”

    “你不要找中介App,上面滑头滑脑的人太多了,弄不好就要坑你。你去线下门店看看罢,或者托熟人扫听也行。”笪岚言至此又善意提醒,“不过还有一点要当心啊,在外赁房子,防盗防狼防室友,尤其在三者合一时,那就更要命了。”

    徐嘉没吃心,“……哪有那样巧的事,霉头专找我啊?”

    “不得不防嘛!”笪岚言之凿凿。

    两人又扯几句,堆笑而散。

    徐嘉正待开步走,转念觉着应该给姚兰去个电话,让她下班后去中介所看看。如此想着,手持手机抹身,朝办公室右边的走廊尽头走去。

    拨号时无由闻见一阵烟味,随阵雨初霁的黏腻南风荡进来,她不禁抬头瞧向窗口。

    只见陈彻凭窗捏着烟,寸缕的烟雾自唇际漫出,弥散至窗外。他像是背后亦有眼睛,在深吸一口吐烟的时候,回眸睨向了她。

    四目相遇,徐嘉一愣,呛了两声。

    她不知他何时就站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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